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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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站在当街等着,互相看见头上脸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筛锣声渐渐近来,因为雪大隔音,锣声沉闷得像蒙了一层布,慢慢才听清了,是本地里正传事“本地居民听了”——嘡嘡——“崇文门税关总监衙门——”嘡——“前来给我们宣布德音——”嘡嘡——“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依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嘡——嘡——“每人一份度岁钱粮——凭本里户籍引子到土地庙去领!”嘡——嘡——“和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嘡嘡——嘡——“凡有外地进京会试举人,及无籍进京衣食无着:者——供饭!”嘡嘡从西边喊边敲锣,到东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远了。
街上人群立时炸了窝,先是不知猫在哪里躲暖儿的一群乞丐,扬着:破布袋,敲着:烂碗兴高采烈从玉皇庙那头喊叫着:“吃饭了——”呼啸而过,还有一群破衣烂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开花棉袄吼天叫地从满街人缝里乱窜乱钻向西跑去,接着:茶馆里也起哄儿了,戴着:破毡帽,穿着:老棉袄的一群“茶客”拥挤吆喝着:一拥而出,原来在房檐底下统手跺脚的闲汉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这是本地在籍的穷人,脚步也稍从容些,一边说笑一边远去,只顷刻间这个集已经冷落下来,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热闹气象,雪花淆乱中小贩们仍在叫卖,因为人少,已经不那么带精神气儿,显得有点懒散无力了。偏是远处有个草驴叫了一声,乾隆的两头叫驴立刻大起精神,竖耳朵喷鼻儿趵蹶子拧绳绞劲儿不安生,王廉抽了几鞭子,被那倔驴子拖得几乎一个马趴,气喘吁吁道:“主子,咱们去西下洼子吧,还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闪,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要出来,你没有跟人说过么”“奴才哪敢呢”王廉抹着:额前雪水油汗笑道:“就这两头驴,奴才去借,也说的是五爷要使。谁也不晓得爷要出门。”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来,笑道,“和说过要赈济的,只没想到说做就做,这么快的——走,瞧去!”刘墉原也疑是和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卖好儿,思量着:无论如何时间来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轻财好施,似乎并非全然一个哗众取宠之辈。回道:“这是顺天府的事,他们早该这么办的。回头我问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说话间一转脸,已没了笑容,小声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乾隆一怔间已经看清,果然和从西头缓步过来,已经走得很近,穿着:件黑贡呢马褂子套着: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半旧六合一统帽,两只兔毛耳套子耸着,似乎在想心事,低着:头踱步儿。乾隆不愿这时分和他厮见,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张着:眼看货架上的器皿等和过去。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抱着:个手炉子取暖等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起身相迎“老客来了!您发财——一瞧就是通家!想要点什么”乾隆未及答话,一杯热茶已经递了过来,接着:又是铜手炉“您暖和暖和。货架上的不如意,里头有硬俏货。越王剑、商鼎、宣德炉、汝瓷大鸳鸯盘子——除了姜太公钓鱼钩、卓文君卖酒壶,您要什么都叫货出地道:!”
乾隆不禁一笑,看货框架上,果然琳琅满目古色古香。字画、瓷器、铜鼎、古钱、古玉、端砚、汉砖、瓦当、薛涛笺、宋墨、古琴、烟料烟壶摆得错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指着:左壁一幅画道:“这太宗八骏图是董香光的字画取过来看看!”老板笑嘻嘻答道:“瞧瞧我说的,爷眼里有水!董香光字画,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这么一幅呢!”
“你这有董香光字画”正走到店门口的和突然站住了脚,踅身进了店,见乾隆三人也不留意,只就着:案细看那画。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语。那和蹙额皱眉,几乎脸贴在柜面上加意审量,良久,失望地直起了腰,说道:“又是他娘的一幅赝品,不过算是高手作伪罢了。”待要转身出店,一展眼看见了乾隆,惊得一乍,瞪圆了眼,指着:说道:“你不是——您是”刘墉见他如此惊诧,生恐他一嗓子喊出来,忙道:“这是龙四爷!怎么不认得了我是刘崇如!”和转眼间便“明白”过来,傻乎乎一笑说道:“您瞧我这眼神,这是我的本主,怎么敢不认得呢我得给您请安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行礼,乾隆笑道:“起来吧,门口地下湿,过来看画儿。你怎么辨得出真品赝品,倒不知你还有这一手儿。”老板道:“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别信他的。”刘墉笑道:“这是和大人,你别胡说八道。”乾隆道:“我那里很有些董香光字画,这幅纸色墨迹钩画裱背仔细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龙爷您来看。”和已完全稳住了神,指点着:说道,“如今作伪并没有照画临摹的。找一张宋纸来,比如这是桌子,上下两层玻璃,真品放在下头,再下头一层是一面镜子,把太阳光返照到桌面上,下头的画一笔不落彩映在宋纸上,用细炭条在上头照画描,然后仿画着:色,这种画无论如何都和真迹一模一样。只是印章——你瞧,到印章这就露馅儿了,炭条仿不出印章那种灵动、精神。太真了像现加上的,太虚了又出不来韵味儿,只好虚拟,依样葫芦加上作伪人自己的笔意。我说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还真的叫蒙了去!”说罢不禁笑了。乾隆刘墉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凑近了仔细辨认,果然见印章笔画做作,不禁爽然。老板在旁听着:头都胀了,丧气地说道:“我两千两进手的货,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没出手,还以为是镇店之宝呢!”和笑道:“我不揭破,再有人买,两千两赶紧出手就是。”
老板被和揭破了底儿,似乎有点慌神,忙着:给和也倒茶,说道:“今儿庙里来了真神,别的货您也瞧瞧,我也长长见识。”
“别的嘛——”和转着:眼珠子审量货架,“那些古钱是真品,这只汝瓷碗——”他敲敲手里的茶碗,笑道:“只怕你店里货卖干净,也不抵这只碗价!那尊阿舍那佛像也是真品——你把那只老徽竹雕取过来看。”
此时众人已服了和,只见老板战战兢兢,小学生向房师交卷子般捧过那只虬蛟盘藤老竹根雕笔筒,和接过来笑着:指点道:“主子您来看,这只竹雕要卖出一千五百两,其实只值五十两。到宣武门外房那里把毛竹脚手架下头一截锯回来,请行家雕成这样。浸到粪坑里泡半年,出来又红又老,这就带了古意,用艾叶烟熏过,用鬃毛刷子打刷了,里头装好茶叶,埋在香灰里,摆在架子上情卖!老板我告诉你,几百年的东西,又这么好看,这个玩了那个玩,又看又摸的,这竹雕上没有挂浆儿,直就透出了假!——你找行家打桐油,再涂几遍清漆,一是体沉,二是上头有浆,摸起来琥珀似的,就好卖假了!”老板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连连道:“是是”
乾隆大笑出店,一边下阶一边说道:“想不到你如此精于鉴赏。回头我库里珍玩你也给瞧瞧!”和道:“真正的鉴赏主儿不在古玩店,拉出个出师的当铺朝奉都比他们强些儿,当铺人要走了眼,一件古董就送终了他——我府里有个叫刘全的,是个‘夜壶锡’。我这点眼力还是跟他学的。”乾隆便笑问“‘夜壶锡’何意”和道:“天下七十二行里头,当铺是最拿大的,因为只有人求他,他是万事不求人。当铺伙计失业了,换了别的营生仍旧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侍候不来人。所以叫‘夜壶锡’。好比破夜壶,锡虽是有用之物,做过夜壶的锡却又臊又臭,还好派什么用场就是这一行,再改就不堪用了。”这么一解说众人都明白了,连刘墉想着:也是这么回事,跟着:笑起来。
和见出了闹市,又道:“爷,那幅字画我把价钱已经压下来了。明儿换个人把它买下来。那还是个真品。”说着:又笑,“您没有留心,左上角敬空那里还盖着:一方图章,是真的,只年代久了漶漫不清,卖主是个懂行的,又照别的画上图章新造一枚押了印,真品上头作伪,就变假了。从圣祖爷世宗爷到您,都收藏董香光的字画,逢见一幅不容易,我晓得主子喜爱,就挑出它要命的毛病儿。给他两千两他也欢喜。这下我至少给主子省下三千两银子呢!”刘墉发呆道:“原来你和他砍价梼杌铸张为鬼为幻,哪一句是你的实话你还算个读书人!”
“当然跟主子说实话。”和笑道,“崇如,不一定左顾一声‘诗云’,右盼一声‘子曰’,事事处处敬肃如对大宾才叫君子,与君子交处以义,与小人交处以利,这种历练出来的见识也还有用处的。”乾隆道:“牛溲马勃败鼓皮旧窗纸皆可入药,和练达世事可谓精细入微。”和知道今儿在屑小事务上显摆本领过了头儿,便思量宛转缓回,因自嘲笑道:“我知道我这是小意儿这都是枝叶之学市井伎俩。这几年蒙主子训诲,四书都背了,又读了纪公的滦阳杂记,你的石庵集也拜读过了。回头我带窗课本子请崇如给我改削改削。”乾隆却道:“多懂些事有什么坏处勘透世态人情又有大道:作根基,做官更好。刘崇如也真是的,他又没有欺君卖友,也没有离经叛道,你指责他做什么”刘墉笑道:“我不是指责,这也是生意经济。我是奇怪他怎么懂得这么多。”
说着:闲话,已经出了北玉皇庙市。和不便再随驾,刚要辞去,远处白茫茫雪地里一个人跑得飞快,像个游移的黑点渐近来,和目光极敏锐的,远远便看见是关税衙门的税吏,便喊道:“那不是格舒么这么急脚鬼似的,有什么事”
“回和爷”格舒说话间已跑到近前,已累得翻白眼儿,大张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咱,咱们粥棚上和顺天府顺天府的人他娘的打打起来了!”
第534章 邀恩幸舍粥济穷民 贿贪臣和府拆烂污()
“你不要急。”和吃了一惊,飞速睨了乾隆一眼,皱起眉头道,“慢慢说——是我们的人招惹是非了么我平日怎么告诉你们的这是天子辇下皇城根儿混饭差使,北京城里衙门比树林子密。要和各衙门和气相处,怎么有事就忘了”
他话说完,格舒已透过了气,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们也不晓得顺天府的人发的什么邪火!一味尽让着,他们一味紧逼,吃了枪药似的都红着:眼。今儿上午雪起,我们来架粥棚。在土地庙南边那块空场上,还是这里里长指的地方。又背风又向阳,天晴了来蹭饭的一边吃一边能晒暖儿,雪天能进土地庙避避。说话他们也来人,看看没言声走了,方才他们又来,说顺天府也要设棚施粥,这地方他们要占。爷——米都下锅了,已经快熟了,硬要我们立时迁走。我问他们迁哪他们说‘迁玉皇庙北去!’我说‘玉皇庙北临着:海子,大北风连棵遮风的树都没有,海子冰面儿上怎么支锅’来的人姓胡,他先开荤的,说‘凭你什么鸡巴衙门,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设棚,也要问问顺天府!’我问他‘法源寺、大觉寺、圣安寺、妙应寺、大钟寺设粥棚跟你们禀没有和尚们都行我们不成’姓胡的人们叫他胡总爷,说我‘顶他’,铲起一铲子雪就撂进了锅里。那儿等着:吃饭的有二百多,他们都激恼了,有个小伙子揪住姓胡的扇了一耳光。顺天府的人就起哄儿,说崇文门关税上的打人。这就动手要拿人,两下里就打起来了。”说罢又一个大喘气儿,和问道:“现在什么情景儿打伤了人没有”格舒道:“他们人少,吃粥的几百人都和咱们一气儿,一下子就都打翻了,倒是没有伤人——现在那里僵着,他们派人回衙门,说要来拿肇事造反的,我跑过来给您报信儿——这地步儿您瞧怎么办”
乾隆和刘墉听着,心里都已冒火设粥济贫是你顺天府的本分职责,不但自己来晚,还刁难别人。这事从哪头说都是顺天府的人惹是生非,乾隆未及说话,和冷笑一声说道:“你们那一套当我不知道没理还要强三分哩,占了理还得了你这一面之词说得光鲜,料想当时说话做事也未必是你说的那般温存!”格舒急得两眼瞪得铜铃似的,赤脸暴筋指着:后头喊道:“和爷您去看看!就他那几个人,二百人拥上去,他们都得死!是我们拦劝着,众人才没揍扁了狗日们的!”他还要说,和摆着:手道:“去吧去吧,我晓得了,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谁轻举妄动,我准开销了他,叫他哭天无泪!”格舒愣了一下,横着: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