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8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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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口汤吧绿豆汤能解瘟气的”
仿佛从极远的天外云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气。和再次睁开了眼,这次不再像着了风症那样又白又亮,却显得很是疲惫无力,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变得清晰,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蓬乱着挽个髻儿在脑后,容长脸儿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点,衣裳褴褛肤色黝暗,显见是个住庙丐妇,半跪蹲在草铺前,手里端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粗瓷大碗正盯着自己。和看了看碗中绛红色的绿豆汤,兀自微微冒着热气,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却情知这样饿下去只有个死,勉强点点头,惨笑着说声“谢谢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觉得爽口,还有点甜,和豆沙香味混着,倒勾起胃口,稍一顿,如吸琼浆般贪婪地喝得干干净净,弛然卧倒了地下,见草荐头旁有只篮子,里边装的有饽饽咸菜之类吃食,弱弱地问道:“是你给我的东西?”
那女人摇摇头,说道:“是店伙计送来的,他们每天来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听你这话,我在这里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爷,三天了这地方儿风俗不好,您是出过店钱的啊!怎么恁地狠心,扔下这里就撂开了手。”
和目光熠然一闪旋即黯淡下来。其实住店时他已经精穷的了,也怨不的老板无情。在瓜洲渡驿站发一回恻隐之心,救济靳文魁家属柴炭,把军机处给他带的出差银子都填了进去,只剩了二十多两散碎银子。马二侉子给了十两,答应再帮他二百两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启齿,三差两错又逢大家都忙着送驾,不好认真去借贷。盘算三十多两银子怎么着也松松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儿上饥荒,吃蝗虫馋极了打了几顿牙祭,又着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里只余了不足五两,住三唐义合店那晚,其实只有一两二钱银子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看看乱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着钱褡子道:“我委实动不得,劳烦大嫂把那个取过来”
褡子取过来了,和抖索着一双枯瘦苍白的手,一个小袋一个小袋摸索着,这里边最深夹袋里装着阿桂给范时捷写信废了的一只空信封,原是用来装小银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头有军机处的火漆章印,可以证明他和是“军机处的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但现在它却不翼而飞了!和心里一阵烦躁,不知哪来的劲,半挺起身子,手忙脚乱张皇着,把钱褡子各处揉搓了个遍,又倒吊起来抖动,希冀着那个信封掉落出来。那妇人笑道:“哪里还能有钱呢?店里人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抄贼赃似的在这里抖落了半日,纸片子破布烂袜子都拢堆儿搜检过了,还指望着给你留下钱!”
“他们把那些东西弄哪儿了?”
“烧了”
“烧了?”
“你不知道你来时候有多脏,他们用你的破衣烂裤子纸片子给你揩了,就用火烧了——这庙里原来还有几家讨饭的,怕过了病气,都迁玉皇庙那边去了。”
“我不是寻钱”和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烧了,那就听天由命,什么也不说了。”他又发起谵语,一会儿“老马”一会儿“桂中堂”、“老于”、“尹制台”呓呓绵绵说个不休。那女人听不明白他的话,见小女儿托着一大篮马齿苋回来,自过了西壁下找火烧水,一边择菜一边热剩饭。一时见店伙计提着个布包进来,料是给和送干粮来的,也没理他,只指挥女儿:“怜怜,把柴下头的灰掏掏火就旺了,只尽着用嘴吹!五岁的大丫头了,没记性!”那怜怜甚是听话,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软灰。
店伙计到和铺前,丢了布包,伸着脖子看看听听,一笑说道:“姓和的是个旗人,最他妈娇嫩的,倒结实禁得折腾,像是要反醒过来似的。吴家的,他回过来你跟他说,还欠柜上二两一钱银子,这堆破烂儿折进去虽说不足,就不另计账了,算方二爷积德阴骘这点子干粮算我们和顺店送他上路的盘缠。”说着便伸手捡拾那些破衣物。吴氏见方家老板伙计这般做派,心里鄙夷,口中却不便说,只用棍子捅那砖灶下的火,弄得满殿烟雾灰屑腾空缭绕,柴灶噼啪爆响间骂那小丫头:“死妮子!抬来的柴也是湿的!这么大了任事不晓的。没见前头住的癞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岁,就知道乱坟岗子上拾破布烂套子养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怜丫头见娘无端发脾气,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儿,吓得扎煞着小手站在一边,咧嘴儿要哭又不敢。
“怎么,恨棒打人么?”店伙计将和的衣物破烂流丢收成一个包儿,听妇人说话拐刺儿,一手丢了地下,冲吴氏嘿地一笑:“店钱不够当行李,你走遍天下问问,看是不是这个理儿!心疼他了,他是你什么人呐?当妈,你小了;当儿,他又大了!噢,我说呢,别人都怕过病气走了,偏你就留下,原来寡妇摸着了——敢情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他口中有天没日头还在胡,不防吴氏手一甩将手中燃着的烧火棍隔老远扔过来,忙闪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没打着,只棍头一节指顶大的红炭团儿掉进脖子里,顺脊背烫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挠,竟似得了鸡爪疯似的手舞足蹈满地兜圈儿,直待炭灰灭了才得定住。他扑上去就要打吴氏,吴氏霍地端起一锅翻花滚着的稀粥站起来,喝道:“方二癞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给你褪了猪毛!”
方二癞子不防女人这一招,吓得脊梁上的一串燎泡儿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儿虚挡着,挪到和头脸身边,白着脸皮笑道:“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好男不与女斗,你愿意谁就是谁,反正我不掺和就是。妈的,便宜了你姓和的!”兜屁股照和踢了一脚,走戏子台步般歪趔着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冲殿里喊道:“贱婆娘!别你妈的忒得意儿。镇上莫典史传下有话,不在编氓的无业游民一律解送回籍,无论你是跑单帮卖药耍百戏走把式算命打卦讨吃要饭的,在编就有赈济,不在编的绳串蚱蜢串儿走路——瞧好了你这对贼男女的好果子吃!”边骂着一颠一颠趔着去了。
和人虽晕迷,心思却甚清明,二人言语行动俱都入耳入心,听得悲苦愤恨,一阵无奈一阵酸心,早已泪出如渖,只口舌僵滞喃喃不能成语,欲待翻身时又头疼欲裂万花齐迸,燥胀得五官错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纽子。那个叫怜怜的总角小丫头见母亲忙着用木勺搅粥,忙过来蹲在和身边,握着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还有豆汤你喝不喝?你哭了”
“怜怜别闹他。他身上有病,又几天没吃饭,搁的住你再揉搓?”吴氏挽着袖子,一手握捂着大碗,一手用石头在碗中轻轻捣着,末了双手从碗里捞出一团碧绿墨翠的东西,拧出汁液来,又从小碗里对了点什么端过来,在和耳畔轻声说道:“别焦心,就是老辈人说的,文钱逼死英雄汉。先把身子养好是要紧的这是个偏方儿,生扁豆汁子对醋,止呕止痢我们乡都用这个。张开口,唉对,就这样,好,咽了空心头儿喝了最好。我还煮的有马齿苋粥,也治红白痢,慢慢作养,你这年纪好起来,快得很”
和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涩腹里已见通泰,空得一无所有的肚里一阵咯咯作响,竟打出一个酸臭嗝儿,脸上泛出血色,睁开眼,虽然仍是晕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样烦恶,反手握住了怜怜胖乎乎温热的小手,望着吴氏说道:“韩信千金报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济,要比韩信过十倍!”
“嘴脸!”吴氏笑道,“谁指望你来报这半碗扁豆秧儿的恩?只哪里不是行方便积阴骘,但得个平安二字就是喜乐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紧了,方才还烧了半截土坯,呆会儿泼上醋,布裹裹垫到膝盖下头——你歪着别动,我给你盛粥去。”说罢去了。和拉着小怜怜问询家世,才知道这妇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张巧儿,嫁给吴营的吴栓柱给吴老太爷当佣作长工。前年一场大水祖厉河决口,吴营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带着怜怜回张寨娘家,才躲过这场大劫,接着又传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妇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蹭饭,索性改嫁了一个本家哥哥,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处漂泊乞讨和听怜怜着三不着四说个大概,已知吴氏身世凄楚秉性良善,不由长叹一声,闭目沉思间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间和身体渐次恢复。其实腹泻转痢疾,只要调养得周全,并不定要服黄连续断诸类名贵药物不可,吴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后出去讨饭,所有要来的剩饭杂粮菜团都是精中选精重熟再热了给和吃。什么赤小豆、马齿苋、炙酸石榴红枣丸、炙蒜头、石榴壳研末偶尔要得一点糖,饭铺泔水缸里捞的剩木耳淘净了,和糖在锅上焙干了——那味道原也极佳的,也都尽着和用了。和早先在西北张家口大营,后随阿桂军机处当差,从来都是听招呼的角色,由着人呼来喝去,跑前跑后逢人就侍候,见马拍屁股惯了的,因这一病倒真享受了几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晒暖儿,帮着摘菜烧火什么的,闲散着也到野地逛逛,人场里转悠转悠,只大病初愈,腿上老寒疾没有痊好,心里急着上路,却又没有分文盘缠,只好每日将就着。
这日下晚,和吃罢饭,百无聊赖间进镇闲步。其时正是仲春天气,炊烟晚霞霭霭如幕,满街店铺青灯红烛辉映,富粉坊油坊织机坊磨声油锤声轧轧织布声交错相和,从运河码头卸下的货,诸如洋布靛青丝绸茶叶凉药字画扇子之属,或驴驮或车载,铃声铎音杂淆不绝,街头小吃诸如合、拉面,葱饼、水饺、馄饨、煎饼、水煎包子等等都点起羊角灯,蜿蜒连绵断断续续直接运河。听着小贩们吆吆喝喝抄锅弄铲,油火煎炸,葱姜蒜末杂着肉香满街满巷流香四溢,砧板上砍切剁削之声不绝于耳,和像口里含了酸杏子,只是咽口水,一肚皮无可奈何,欲待回庙时,猛听街北一个茶馆里有人狂喜叫道:
“我赢了!——二十四番风信,三百六旬岁华;历过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赢了——哈哈哈哈哪里见过一注就赢五百两,老方家祖坟冒青气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声怪气,像煞了半夜坟地老桧树上的夜猫子叫,听得和身上汗毛一炸,才想起这是“斗花筹”赌钱。和自幼浪荡,七岁就上赌场的角色,什么骰子、六博、蒲、双陆、叶子戏、打马、天九、麻将、摊钱、押宝、转盘各路博戏玩得精熟,前门大栅栏出了名的“和神”,只到了军机处,规矩森严形格势禁才收起这套本领。此刻听见赌钱场上声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热:五百两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赌场也是罕见的大注了!赢他一票不就什么全有了?他拍拍前襟,里边只有十几个制钱碰得作响,这是张巧儿给他买豆腐脑儿还有明天买醋配药的钱,一个失手输了,不但没有豆腐脑儿吃,见张巧儿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热技痒,和竟一时没了主意。他往前没事人般游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转回来,隔门向茶铺里觑了一眼,只见几盏烛台照得明亮,四个人坐在八仙桌旁,还有五六个人围在他们身后,伸着脖子张着口,死死盯着桌子中间的骰盘,脸盘映着灯光阴阳闪烁,面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声,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玉楼人半醉,金勒马如飞!”
“好,这是替我发科,借你口中语,言我心中事。”和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铜哥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茶馆,不言声站在桌后观局。
场上果然是在斗花筹赌钱。那清时斗花筹始作俑者叫童叶庚,将一百零一种花名分成九品八百副,制成竹筹,每筹一花加一句品花词诗,各品筹码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投掷抽筹,筹多品高者赢,依次类减。这法子说起来繁复,其实筹码制好行起来十分简捷便当,且是文采杂入风流儒雅。起初只是文人墨客斗酒行令使用,流传民间,自然就用在了赌博上头。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间此法风靡天下,竟成大小赌场一时之选。当下和留神看时,场上斗骰四人,北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烤绸单褂蓝市布长袍,刀削脸上鹰钩鼻,浓眉下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不时闪着绿幽幽的光。他认识,这是方家客栈的管账先生方家骥,此刻正赢得得意,撇吊着嘴似笑不笑,耷着眼睑一副笃定神色看骰盘,左首桌面上八寸长的一品筹已是摞了四五根。南边对面的和也认得,是三唐镇上的豪赌,名叫刘全,才不到二十岁的人,已赌光了十顷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