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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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小和尚年纪只在十二三间,声音里还带着童稚,深深一躬说道:“师父吩咐的,请檀越进院后,我就章去。”
乾隆便目视吴瞎子,见吴瞎子微微摇头,心下顿觉诧异,因问:“你师父是谁?法空方丈么?”
“法空是师祖。师父法号觉色,小和尚性明。”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来?”
“阿弥陀佛!性明不晓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经之后,师父们陪师祖在后边云房坐禅,师父禅起,对师祖说‘来了’,师祖说‘晚经时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师父就命我过来了。”
“你师父今年多少岁数?”
“师父俗缘寿一百零四岁。”
乾隆吃了一惊,又问:“师祖呢?”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说道,“——请檀越施主用斋安歇,小和尚复命去了。”说罢却身而退。
寺院里预备的晚斋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一碟子碧绿漆青的腌黄瓜,一碟香菇烧豆筋,还摆着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一盘清酱烧豆腐,还有凉拌木耳面筋,芹菜爆红椒,中间攒着砂锅炖粉丝素丸子,满屋散发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馋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尔这些人不中意这类饮食,因只招呼嫣红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实我今天竟带了一群肉食者!你两个将就着点斋戒几天吧。年风清他们轮拨儿在庙外头吃饭。”巴特尔因装哑巴,打着手势请他们稍停,每盘子菜都先尝了,又略停一时才请乾隆举箸。乾隆肚里已饥,又惦着想见这庙里百岁方丈,不再说话,尽量矜持着吃了两碗老米饭,拌着菜吃了。见他停箸,众人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别信秃驴们吹牛。”纪昀见惯了乾隆用膳,从没有这样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见方丈,因笑道:“我们捐了两千多银子,包了这座居留禅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势利冷暖,禅林也是一样的。听尹元长说,连他们师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弃道从释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纪昀没说完,乾隆已经站起身来,脱掉身上坎肩丢给巴特尔,指着纪昀:“你——嫣红、英英、端木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进佛堂。”说着便走,嫣红二人忙跟上,纪昀也就不敢再多话,也悠着步子随着向二世佛殿而来。此时,和尚们的金刚经已诵到尾声:
�一切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南无金刚藏菩萨南无喝�怛�,哆�夜耶,����,俱住俱住,摩�摩�、虎��贺,贺苏恒��,泼沫�,娑娑诃!
�乾隆四人踅过二世佛院东角门,进了天井,但见满院铺的都是临清砖,砖上一色都写着“信民xx敬捐”字样,正殿前几棵银杏树都粗可怀抱,似乎是劫后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树冠遮得不见星月云空,正中鼎炉足有两人高,袅袅升腾着泛紫的香烟,佛堂里百会僧众趺坐合十诵经,殿内释迦牟尼佛前供柜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蜡烛,院外阶下十几口大海缸满注清油,鹅蛋一样粗细的灯蕊和殿内烛光相辉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个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灯蕊的焦头,见他四人进来,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礼,说道:“请施主随喜观瞻!”
乾隆看了看殿内坐得齐齐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问道:“哪位是你师父?师祖在里边么?”
“师父师祖都不在,掌木鱼的是大师兄性寂。”小和尚说完,一声“阿弥陀佛”便又去做自己营生。
乾隆便随步散漫进殿,但见中间释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装的金,垂目悲悯宝相庄严,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四大菩萨侍立在侧,也都体态庄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画绘着五百阿罗,天花缤纷间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开怀敞笑,有的沉思不语,有的面目狞恶张发怒目,都约可盘子大小各带光晕,工笔彩绘各个栩栩如生。下面护法金刚倚在菩萨侧畔,都是五色装颜,水金沥粉涂彩却是胎骨法身。游目两厢,是目连救母故事,但见满壁流云间,宝�、缨络、云车,天神们手执华盖、琵琶、降魔杵、九环锡杖、流云托多宝瓶,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谛、罗汉菩萨衣带天风叱咤降魔,下面绘黯黑地狱,种种无常、鬼判、难人、炮烙、油鼎、骷髅数珠、汪洋血水间鬼魅挣扎——或金碧辉煌,或阴森可怖,错落纷繁充塞满墙。灯下看去,异样的诡异神秘。纪昀不禁叹道:“前年阿桂来,还告说这里太荒凉。两年间竟成如此规模——不容易!”
此时和尚们晚课已毕,各自肃然振衣礼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红垫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祷了几句什么,抱起签筒摇了几下,落下一枝签来。英英忙捡起来,嫣红凑过来看,却是一枝中中签,便不敢递给乾隆。乾隆便知签不好,只一笑,说道:“取过签标,让老年解说解说。”英英一声不言语,走到正在签标柜旁敲木鱼的性寂身边缴签换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见西壁下有个青年香客也过来求签,料知是西禅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话,便折向东壁。一时纪昀便过来给他看签标,上面却是一首诗:
�繁华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远人莫忆故乡好,且观夕阳晚舟昏。�——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说什么?”
“上签那是讲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纪昀笑道,“下签都是讲没酒没色穷困生气的——咱们两头都不求,中中签真是好极!”乾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厢求签的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是个上中签呢!——这位老先生,请帮忙给我也解解!”说着已经过来。端木子玉见他过来,装作看壁画儿也凑了近来。纪昀看时,也是一首诗。
�浓桃艳李映紫霞,群芳难妒谢园花。�犹羡三春景不尽,黄金台畔绕暮鸦。�——佳木独秀于谢家园内,其葱茏可知。离人安,财运亨,宜守拙,善居停。��那青年指着诗道:“这一句——黄金台畔绕暮鸦——我总觉得不甚吉利似的。”
“这是说你的归宿。”纪昀笑道:“乌鸦是孝鸟,你一生出人头地,终于魂归黄金台,难道还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这位青年,总觉面熟,再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待他听完纪昀解说,垂睫沉思,一刹那间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闹山东平阴县的那位施药布教的道长,在平阴县城城西关帝庙广场相见时,二人还默默相对移时——坐实了这一条,此人便是“一枝花”无疑,至少也是白莲邪教里的要紧人物!他心里先是蓦地一紧,随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几,万一认错了,岂不贻笑臣下?再说,已经事过七年,冲虚道长的模样已经漶漫不清,只改了女妆的冲虚在城下与自己脉脉相对的情景宛然,绰约间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觉得神似而已,哪有人过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结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因凑上去,秉扇一揖,赔上笑来说道:“敢问居士贵姓、台甫?”
“不敢,贱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章礼,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问乾隆:“敬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乾隆还是头一次听人唤自己“老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章头朝纪昀一笑,对那青年说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大约觉得这话带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献�玉,地老天荒终难识——到底还是为祖龙所用,成了中华第一国玺。”
“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说道:“不但卞和伤残废损泣血终天,就是和氏璧,本来好好一块�玉,琢造成一块只能在诏书上戳红朱砂的印玺,也就失了它本来的天性。”
纪昀虽在平阴也见过易瑛,但只远远�见她在人众中厮杀。他是个近视眼,到底也没真切记住她的形容模样。眼前这个年轻人举止娴雅,谈吐声语清越,并不惹他生厌,但身负乾隆安全责任,他却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和生人搭讪。因不动声色凑到二人中间,笑道:“和玉先生是应考南闱来的秀才罢?三字经里说‘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块玉做了传国之玺,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里满河床的鹅卵石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秀才,没有读过三字经。”卞和玉一哂说道:“但见今日官场,铜臭气熏天和氏之璧失传,大约也还因它本性未泯,不愿混迹于粪土般的官场商场里边吧?所以孟子谓‘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于泥涂’。河里的鹅卵石中未必就没有荆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处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粪窖里要好些,是么——还没动问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错。这位变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强依她在扬州户籍假名,向尹继善“报效”十万两白银“以备迎驾”,立即接到了总督衙门鉴印的全红请帖,约邀八月初三前赶赴南京,随众接驾,听候召见;恰盖英豪飞鸽传书,八月初五在莫愁湖胜棋楼与黄天霸比武,请“卞先生光临观护”。于是不再听众人劝阻,带韩梅唐荷和乔松匆匆赶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达南京,住毗卢院是盖英豪盘子上的安排,谁知正应了“无巧不成书”,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庙东西院!易瑛尽自精于先天神数,善演仙法道术,只想东禅院住的是富豪官绅香客,再也没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当今”!见乾隆言语从容,举止倜傥,行动间雍容洒脱,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亲敬之情来。因就随着乾隆同观壁画。纪昀听她揶揄自己,想想她的话竟无可辩驳,因笑道:“敝姓年,字风清。痴长你几岁,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说话,无论官场商场,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论之的。听你话音,似乎是河里的石头了。真令人羡煞,老年人却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进你说的粪窖里头的人呢!”
“举世混浊,谁能独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触动心事,微蹙眉头叹道,“山洪发了,河里石头也不得清净。官场龌龊,商市也是一样,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间机械变轧,仇杀稔秧争一点蝇头小利的,又何尝没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满壁的云龙、金银轮、接引童子,各种奇形怪状的虎豹熊犬宝象神马神牛狮吼,听着易瑛的话,说道:“世界大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纳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么样钩爪锯牙的怪兽生不出来呢?黄河不去说它,千年来泥沙俱下。就这条扬子江,秋水寒波清冽异常,水底激流中什么情形就难说;这湾莫愁湖,平明如镜,温婉得处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听了点头不语,仔细品味乾隆的话,却又一时揣摩不出什么意蕴。乾隆一笑,闭口不说话。纪昀转口替乾隆说道:“说出来猥亵了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听鼓升堂,是个男人提着人头来投案。一问是杀奸。袁大令就问:‘你懂律条不懂?杀奸只杀一个,要抵命的!’那人据实说了,竟是一女两男,大天白日一处犯奸。杀了一个,另两个人趁机逃掉。袁大令又惊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说:‘我好比一枝花,头上飞来两个蜜蜂儿采蜜,我有什么法呢?’——这当然不是官场商场,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里头的龌龊事还少了?”
易瑛听得满脸一红,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无语。易瑛毕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镇定下来,格格一笑,说道:“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我要说官场,商场。”因将高恒在扬州众乐园和薛白、云碧、阿红淫戏情形说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说她,是个行院婊子,那两位可是扬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结上宪,那可真是什么都舍得。众乐园掌园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说,前台唱丽娘入春梦,后台三英战温侯,真热闹煞!”
“真的?”乾隆几乎脱口问出来。高恒行止不检随处拈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弹劾过,棠儿也隐隐约约说过他不规矩。一来是大臣,二来是国戚,乾隆自己也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头如此胡作非为,脸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着,裴兴仁和靳文魁更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