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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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黄天霸知道周围人色极杂,放声呵呵一笑,说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飞箭雨,哪有个不如约的理?”尚未及款叙,听那讲书的堂木“啪”地一拍,说道:“这么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列位看官,你道刘康因何如此吃惊?只见来人年方一十六七,头戴栽绒花软冠,脚蹬元缎软靴,头紧腰紧脚紧一身三紧夜行衣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黄天霸其人来也!”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愣过一阵子才想到是说书说到了紧要关口,不禁相视一笑。黄天霸隔纱幕向外瞧,只见满庭座客或俯或仰,个个目瞪口呆盯着说书的,连门前茶桌上两个野鸡堂子的娼妇,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着眼看着讲书台。里里外外一片岑寂,静等着下文。再看讲书的,却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干老头子,一脚微蹬一腿稍屈,双手按着讲案,细长的颈下大喉结一动不动,双眉紧锁,鹰隼一样的目光直凝前方,良久又将响木柔声一拍,说道:
刘康贼子吃了一惊,霎时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来又是你这乳臭小儿!我问你,我与你前世有怨?”
“无怨。”
“今生有仇?”
“无仇。”
“刘延清与你是亲?”
“非亲。”
“是故?”
“非故。”
“前番在舍身崖前你杀我五名心腹,太平镇又单刀夺席相救那延清老儿,今日又三镖打碎我三杯酒,却是为何?”哼哼!黄天霸冷笑一声,说道:“只为延清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你这赃官三番五次加害于他,须要知头顶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硬铮铮七尺男儿,岂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刘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识相啊!我也听得你的威名,我也见得你的手段,只可惜你错认了我刘某人,我刘某虽然只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岳绿林雄豪广有结交,府中之士个个武艺高强,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你就是刀丛剑树,又其奈我何?”
“我刀快不怕你脖子粗!”
“我剑来飞雪气如虹!”
“来人!”
刘康大喝一声:“前后庭堵了,衙役家丁鸟铳封门——你就是土行孙,也难逃今日之劫!”
话音一落,便听得屏后廊下雷轰般答应一声,云中子道长执拂而出,八大散人披发仗剑一拥而上,将黄天霸团团围定。十枝火枪、强弓硬弩将大庭封得是水泄不通!
�“看来黄家英雄此番难逃性命了。”那先生突然收科,一副笑嘻嘻面孔对座客听众说道:“列位看官在下面吃点心喝茶挥扇子好不安逸,累得我老头子唇焦舌燥唾沫干咽——这正是,欲知今后事,明日请再来。承谢了,承谢了”一头说,便端小笸箩儿挨座儿收钱。
客栈里紧绷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一些个听蹭书的茶客纷纷起身出去,顿时便走得稀稀落落,只紧挨着雅座的一桌男女还不肯散。还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各携一个妓女,乐得嘻嘻哈哈,兀自评说“盖世英雄黄天霸”。蔡富清见黄天霸一脸不耐烦,胡乱扒着饭不言语,料知他急着想见刘墉,因凑到他身边耳语道:“这两个是本地码头的舵子舵子:指坐地吃码头的帮会头目,等着收场子钱呢!您瞧,西墙根南边收拾招子的,那是刘先生”
黄天霸这才隔纱门细看,见果然是刘墉,摆着卦摊,桌前蒙着太极八卦图,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签筒和一堆卷起的拆字用的纸卷儿。刘墉已站起身,摘下墙上“吉应如响,晦开似月”的幌子,微笑着不紧不慢往一只米黄袋子里装铁算盘、判纸和桌上的散乱物件。黄天霸这才知道刘墉也住在这客栈里,因问廖富华:“这位算命的灵么?住在哪屋里?我想去请他起一课。”
“灵,灵!昨晚南京道衙门的胡师爷、周师爷和高师爷还叫过去测了半夜的字呢!”廖富华忙笑道:“老板一点也甭急。他的卦屋就设在马厩西边北房第二间,和我们紧挨着。您消消停停吃饭,洗涮过了,把他叫过来。伙计们也都想见识见识他的能耐呢!”黄天霸已知他们安排妥帖,还想问什么,却见老板胳膊上搭着一叠湿毛巾颠着从后店出来,在纱门外对那胖子赔笑,说道:“请爷们用�巾——�后头预备好了的洗澡水这是抽头儿火子(钱),请爷点点。”
那胖子用毛巾揩着手,擦着油光光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少坐一时就过去——水不要太热。”老板答应着就要进纱门,那瘦子却叫住了,说道:“告诉那个算命的毛先儿,叫他我屋里候着,就说我金龟子的话:老洪,还有这玉兰玉清两位姑娘,想求问事情儿。”玉兰拍手笑道:“还是我们金爷可人意儿,来时间和玉清嘀咕,想请这位毛先儿卜一卦呢!他的卦金太贵,你们正好请客!”
黄天霸隔门听着,已知这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想和雅间里的人无事生非。他老经江湖的人了,心里生气,却不动怒,接过老板递来的毛巾放在桌上,说道:“我原也想请毛先儿起课的。既然有人抢在前头,先尽着他们——走,洗澡去。”因和众人推门出来,却见挨着金龟子那张桌南一席,还坐着两个人用手撮怪味豆吃酒说笑,竟是六太保梁富云和五太保高富英。黄天霸也不理他们,放肆地在门前伸个懒腰踅身便踱向屏风。听身后那个叫玉清的女子浪声浪气说道:“方才洪三哥说,不信黄天霸的镖打得那么神乎。我们堂子里也有会打镖的呢!叫玉兰妹妹给你亮手绝活儿,你就信了!”黄天霸正走到屏风拐弯处,听见这话,便站住了瞧。
“打瓜子镖儿?”那个叫玉兰的年可二十岁上下,官粉胭脂抹得上妆了的小旦似的,撇着猩红口儿,用手绢子隔座虚打一下玉清,说道:“玉清姐姐教我的,这会子倒先扯我出幌子,金哥三哥别饶她!”
“好好好!”胖子洪三哥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仰着身子道:“婊子打镖,咱情愿挨了!——怎么个弄法儿,说个章程!”言犹未终,口中已多了个物件,取出来看,却是一枚嗑净了的瓜子仁儿,刚张口要问,见对面玉兰唇口轻启,分明一声细碎的瓜子壳破裂,一粒瓜子仁已又飞进自己口中。瞟一眼身边玉清,也在如法炮�制——�左手向右手递瓜子,右手瓜子像着了魔似的从手中直弹飞入口中,全凭舌头、牙齿和练就了的吞吐气息,将瓜子皮和子激射出去,子皮儿飘落在一边,子儿却不偏不倚都打在对方口中。十几个没有走的闲客,连正收拾桌上壶杯碗盏的伙计也都看呆了,齐发一声喝彩“好”!
黄天霸也看呆了,两个男的仰坐张口不动,两个女的皓腕翠袖翻飞,瓜子儿弧线飞入口中,子皮儿飘飘落在一边,瓜子儿如连珠镖般一枚接一枚层出不穷射出,身法好看,准头也是极佳他留神看着,寻思自己口中喷气打镖,若也能似这两个女人这样快捷,那该多好!一时便听洪三狂笑,说道:“好,好!真的服你们了!你们的‘镖’打得比黄天霸好——认了!”
“这叫婊子镖打黄天霸!”叫金龟子的瘦子也笑道,“真是绝活儿——明日到春香楼摆花酒,我哥两个给你们捧场。”洪三笑得捧着肚子道:“这叫黄天霸不如婊子镖呆会儿你们问问毛先儿,将来能不能也当个女车骑校尉将军什么的官儿。哈哈哈”那个叫玉清的妓女用手绢儿包指头顶了一下洪三脑门儿,笑道:“我们才不问那些个呢——我们问的是,怎么着从良,寻个潘安般的貌,子建般的才,邓通般的有钱汉子,将来立贞节牌坊,叫袁子才给我们写一篇诔文,名传千古!”
所有的看客齐发一阵轰然大笑。黄天霸心中陡起疑云:莫非这几个坐地虎痞子嗅到什么味儿,是冲自己来的?因转脸对朱富敏道:“这几个家伙损辱我太甚,叫老七他们不拘谁,教训教训他们!”朱富敏笑道:“喏,您瞧,富英已经凑上去了,咱们走,后头歇着看好戏。”说罢便引着黄天霸往后店走去。
出了屏风后门,黄天霸才看清爽,连东院客舍也是三进:向东踅过一道暗陬陬的窄巷,向北又走三十几步,又向东一个小门,里边竟是个独院,三间正房略高大一点,没有西厢,东厢房只北边三间亮着灯,南边几间都是黑洞洞的。十分破旧的院落却极安静,只西北上不知哪一家作法事超度亡灵,鼓钹锃锃,传来尼姑们细细的诵经声:
�毕竟成佛。尔时十方一切诸来,不可说不可说。诸佛如来,及大菩萨,天龙八部,闻释迦牟尼佛,称扬赞叹地藏菩萨,大威神力不可思议,叹未曾有。时仞利天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供应释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萨已,一切众会,俱复瞻礼
�贾富春见他凝神章顾,笑道:“这是裤子裆北宁家给老太太诵地藏经超度亡灵——这个院子是老茂客栈创业时候修的,原来堆的杂物。咱们伙计包了,一是便宜,二是图个清静。”黄天霸笑道:“我不是嫌弃地方儿赖,严谨些,我们的‘货’就平安一进门我觉得这地方挺熟的,现在想起来了,这地方原来叫日升店——是富威的盘子。我就在这店里收伙他当干儿子的。你们六兄弟当时在北京跟着老爷子,不知道这事儿。”
“这地方儿还是富威带我们来的——都告我们说了,笑得了不得!”贾富春笑道,“您这次是绸缎茶商大老板,住上房东屋,我和富敏、富清、富华四个住西屋。刘——毛先儿住东厢尽南亮灯的那间破房子——没法子,这是身分儿不同嘛。待会儿请毛先儿到正屋,咱们请他打卦测字儿就怕有外路子客请他算命,那就得等一等了。”“叫富扬挡客。”黄天霸冷冷说道,“就说金龟子叫走�了——�咱们正屋里说话。”
于是一行五人都进了上房,待店中伙计打来洗脚水,各人泡脚儿洗着。廖富华笑道:“这太不方便了,要在石头城那边,从店主到伙计都是富名的徒子徒孙,起居说话是多么方便!”黄天霸道:“我让富英教训这两个稔儿,也为这个意思。富威在这里是金盆洗手,并没有跌份儿。现在要把盘子拾起来——我们办这么大事,连个小店都把握不住,处处防人耳目,那还成事?富春——去瞧瞧毛先儿,别教他在金龟子那里等了,我料着富英已经得手了。”师徒们正说着话,只见梁富云笑嘻嘻踅进来,忙着给黄天霸磕头时,黄天霸笑道:“咱爷们私地里用不着这一套,你给燕爷行礼是正经。”
燕入云自石头城外下船便一直闷闷的,仿佛心思很重。黄天霸师徒说话,他也无从置喙,只见那两个妓女“镖打黄天霸”时,脸上才略带笑容。此时早已擦了脚,见梁富云要行礼,忙双手扶起,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怎么得手的?神打、穴打、跌打还是药打?”
“使的药打,省事些儿。”梁富云笑嘻嘻地说道:“我估着他们也就来了,我得避一避——三哥跟他玩玩我再出来。”说着已听院门外脚步杂沓,他便闪身进了东屋。
果然一时间高富英一脸肃穆进来,后头还跟着洪三和金龟子。燕入云原是堂堂正正的直隶武林世家,只为在保定府与“一枝花”同在义合楼营救为恶霸欺占的女子雷剑,心中结下了一段化解不开的情缘,甘心拜入了白莲教。黄天霸手下十三太保,却是一群道地流涉江浙的地棍,称霸一方的豪雄乃至痞子丐儿流氓无所不有。什么“穴打”“神打”“遁功”放虎捉虎之类下九流的玩艺都能来几手。平日闲谈“药打”,也只听个名头,今儿亲见,燕入云倒觉好奇的。灯下打量洪金二人时,却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洪三脸上略带迷惘之色。金龟子黑沉个脸,扫了满屋人一眼,说道:“啥子名堂?摆这玄虚给老子看!”
“三哥,”高富英没有理会金龟子的话,却转脸问燕入云身边的蔡富清,“你来看看这两个人。他两个在那里玩婊子我就留心,像煞是中了绵阴掌——”一边说,用指头点着金龟子的脸:“您瞧这印堂,桃红里带了暗煞,还有四白穴,您瞧您瞧——这里睛明穴,还有人中穴”
金龟子被他捣得发怔,直眨巴眼睛,见他将自己木偶似的撮弄,洪三也眼瞪得溜儿圆,狐疑地看着他的脸,摸额头试下巴地在自己身上找病,愣了一会儿,立着眼骂道:“格操姥姥的,哄我到这里来,涮我的开心!哪里来的野倥子,你他妈敢情是个疯子!”
“叫他们走吧。”蔡富清一脸笃定跷足而坐,摆着腿对高富英道:“我看不了他们的病,再说,我手里也没有药——我们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