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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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统勋从遐想中章过神来,才见是傅恒,只见他穿着月白实地纱袍,套着件玫瑰紫宁绸巴图鲁背心,脚蹬黑市布千层底软鞋,剃得黢青的头后甩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三十六七的人了,仍旧双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气中带着儒雅,令人一见忘俗。刘统勋见他行礼,忙着拱手还礼,笑道:“六爷好逍遥!部里事繁,我们又不同值,见面自然就少了六爷的养生之道得便也给我传授传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轻了,看去好像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翩翩佳公子呢!”
“我的养生之道你学不来!”傅恒一把扯了刘统勋联袂而入,吩咐老王头:“福康安带你儿子吃过早点就出去了,看章来没有,叫他到花园射靶子练布库,然后照例章书房读书!”这才又对刘统勋笑说:“你是个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务一无所好,又整日价批公文下火签,拿人捉贼坐堂断案,和汪洋大盗贼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么能学我呢?你来得正好,和亲王五爷、庄老亲王还有一帮子朋友,都趁着过节放假来我这讨酒吃呢!咱们索性一乐子!”
他这一说,刘统勋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来领教呢!讷相发来奏捷折子,军事我又不懂,怕皇上问话难章”傅恒笑道:“皇上这会子还在天坛,籍耕下来怕要午过了,章来总得进了膳才能见你吧?这不是军情有变的急报,你甭犯嘀咕,且松泛一时,一点事也误不了你的”说着便听西花厅里云拍铿然,一个男声捏着嗓子唱:
�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翠锦银泥,十二青楼拂袖招。杏花梢,暖破寒消
�一个嗲声嗲气的男腔假嗓子插问:“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娇俊!”那位捏着嗓子的又唱:
�贪看宝鞭年少,眼色轻撩。
�假嗓门儿又道:“樱桃,怎的又说那年少?”便听接着又唱:
�琐香奁王燕金虫,淡翠眉峰只自描!
�刘统勋一脚跨进去,立时便怔住了:原来里边满屋子坐得挤挤挨挨,牙板鼓箫俱全,正唱着紫箫记。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的长世子弘春,二十七贝子弘皓扮“小玉”,二人正当少年,倒也粉黛樱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樱桃”,居然便是弘皓的父亲庄亲王允禄本人!也是一身戏妆,翠珰步摇云鬓宝钗,干瘪的嘴唇上涂着胭脂,满是枯皱纹的瘦脸打了厚厚的官粉,也在那里“眉蹙春山、眼横秋波”,当儿子的“丫头”。方才捏着嗓子唱的,就是“她”了。见他二人进来,众人一笑停戏。旁观的钱度、阿桂、纪昀、高恒都是部院大臣或外任大员,纷纷起身和刘统勋见礼。允禄一边摘“耳环”,一边笑问:“延清公,又不演铡美案,你这黑老包来作么事?——你听见我唱得怎么样?”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刘统勋道,“闻声不如见面,见了面真是颜如天魔临凡!”说罢紧盯着允禄,半晌“扑哧”一笑,又道:“王爷这一扮,还真像软玉温香呢!不过您别眨眼,一眨眼脸上的粉就掉渣儿了。”
这一说立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排场的总管是和亲王弘昼,掌乐的几位是弘瞻、弘谦、弘�、弘闰,都是近枝龙子凤孙,弃了鼓板笙箫,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众清客相公也都前仰后合,嬉笑着凑趣儿:“王爷扮起来就是菩萨,怎么说是‘天魔’?”立即有人接话:“没听金刚经里说,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罗,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阿修罗就是‘天魔’,是绝美仙葩!”一个清客笑得打跌,说道:“我家老爷子爱扮牡丹亭里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问我‘像不像’,我说‘神似形不是,细看叫人毛骨悚然!’气得老爷子啪地赏我一记耳光”
“来来,”允禄笑得满脸开花,“粉渣”儿脱落得一道一道儿,亲手端一盘鲜藕递给刘统勋一块,“延清,这是我南边庄子里新出的,六百里加紧给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我贡给皇上十斤,这点咱们分用。你尝尝!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是荤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这些你倒合用的。”“谢庄王爷!”刘统勋接过轻咬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我其实也不忌讳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头晕心跳。太医吩咐素食,不许抽烟,所以连烟也戒了。”坐在窗前的一个黑大个子笑道:“这正好!我不吃素的,人都叫我纪昀‘纪肉鼎’、‘纪大烟锅子’。你要有学生送肉送烟,千万代我都笑纳了。至嘱至嘱!”他也是文华殿学士,位分虽略低一点,却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大三粗,写起文章却是锦心绣口,此刻双手油淋淋的掇着一个约三斤多的红烧肘子,正在大快朵颐,说话都呜呜咿咿含混不清。
刘统勋随众落座,一边笑道:“六爷方才说我是苦行僧,细想真是的。这边是丝竹弦歌,天魔曼舞,我那边是竹板敲扑,血肉横飞。忙了部里跑大内,哪得个闲功夫?方才在军机处看奏稿文牍还看得头昏心悸,这会子心绪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总有十年没看戏了罢。”“所以名臣难当,你是名臣么!”弘春含着一枚橄榄,满面春风笑道,“主子爷那天把皇子皇孙们都叫去,就拿你发作我们,说你是盛朝中流砥柱,还举了孙嘉淦和史贻直。说我们都是绣花枕头,酒囊饭袋!可见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点不错的。我听人家说,家贫有竹难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个两全,怎得个两全也!”他说着,又上了戏腔道白。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无称呼,哪得事事周全呢?”纪昀用手巾揩着油腻,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笑道:“最好是贫家扛网去张兔,富家买笋掏阿堵。这么着都有了。”钱度没听明白,问道:“晓岚都说些什么呀?猪啊兔啊的,还有什么阿堵,满合辙押韵的,只听不清爽。”纪昀剔着牙嬉笑,说道:“‘阿堵’即是贵姓。我说的是笋烧肉,贫富各宜雅俗共美!”允禄还在想着唱戏,因道:“刘延清搅了我的戏,罚雄黄酒一杯,听我唱一曲。”又捏着嗓子唱道:
�翠亭亭,别是清虚境,��云花映半空中,楼阁丹青,趁着斜阳影。珠箔有人迎
刘统勋瞧着眼前繁华热闹场景,忽然想起讷亲张广泗诸人还在烟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里一沉。纪昀从外解手章来,见他怔怔地,问道:“你好像有心事?”刘统勋不愿扫大家的兴,笑道:“我不大懂戏,没头没尾的又听不明白。倒是词牌调儿偶尔还听听——你们只管乐子,甭管我,一会儿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随口敷衍,不料却挠着了弘昼痒处,把手中的象板递给弘春,说道:“拿�着——�你们几个奏望江南!延清可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子。他要听什么,咱们下海的先尽着他。我唱词儿算是一绝呢!”刘统勋只好皱眉一笑,笙箫丝弦声一起,听这位亲王唱道: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关,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欹金带枕,春江深闭木兰船,烟渚远相连
“好好好!”纪昀鼓掌起身大笑,“不过都是前人之作,没有新意儿!那年五爷‘活出丧’,尊府门政纪纲王秃子,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我在旁边听,竟天然的是望江南词牌!此刻唱出来岂不得趣?”
大家听了都是粲然一笑。这位和亲王待人,最是机敏干练随和旷达的,处事却常不循情理,另有一份乖张荒唐。活脱脱精绷健壮的个人,已经四次给自己办丧事,充了“死人”却据案大嚼供果。纪昀指的就是这事了。当下弘昼便笑道:“那个杀才癞痢狗头,还哭出望江南来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章去我赏他!”纪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样地枯皱了脸,学着哭丧模样稽颡捶胸顿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爷。‘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儿)上没注名,阎王急叫判官禀:正在吃香供——呃儿我的爷,“死”得忒张慌!里宾外客都不接,装裹买幡自家忙呃儿!——没处敲竹杠
�他学着哭灵做派,丢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众人无不听得哈哈大笑。刘统勋心里有事的人,笑了一阵,对傅恒使个眼色,道声“得罪”辞出西花厅。傅恒便也跟着出来,带着他到小书房坐定。
“六爷,”刘统勋一坐下便从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递给傅恒,“你看看讷相和张广泗的折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可又不懂军事。皇上现在先农坛,待会子下来,立马就得奏上去,怕问起来章不出话去,所以偷空出来讨个教。”傅恒笑着接过来,一边说:“你出来走走也好,乐一乐子,这会子气色就比来时好些——”一头就看奏章。看着,傅恒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边全神贯注盯着折本,缓缓起身从书柜顶上取下一卷地图,一只手熟练地展开了,一时看折本,一时眯着眼看地图。良久,手软软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语。刘统勋觉得天渐渐热起来,揩汗问道:“如何?”
傅恒目光离开了地图,望着院外刺目的阳光地,手指轻点地图,笃定地说道:“假的!打了大败仗了!”刘统勋还要细问,傅恒却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递牌子一道进去,一路说吧!”遂又叫过小王头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刘统勋一同出府。
第457章 孝乾隆承颜钟粹宫 聪察君闻捷反惊心()
傅恒在马上口说手比,一条一条向刘统勋譬说奏折讳败邀功的欺饰之处,如同亲历目睹,听得刘统勋心里一阵阵发焦。五月端阳毒日头将午时分照得大地一片蜡白,暑气蒸蔚上来,更觉燥热难当。待到西华门首,两个人都已前襟后背湿透。一路进大内,命太监请乾隆接见,刘统勋犹自疑信参半,说道:“听着有理。太危言耸听了吧?我军还占着松岗和下寨呢!”
“大本营都没了,”傅恒站在石狮子阴下,仔细理着汗湿了的发辫,苦笑道:“刷经寺是运粮屯军最冲要的地方。讷亲不是三岁孩子,怎敢轻易弃守?”
“看看他写折子的纸、墨就知道了。有用这种记账用的麻纸、臭墨写报捷折子的么?”
“你是说”
“我说他们败得一塌糊涂,是仓皇逃到松岗去的,连奏折本子都没带上!”
刘统勋想着官军大败,困守松岗的惨景,又想乾隆为筹粮调饷连黜湖广十二个州县官,日盼鹊噪夜卜灯花巴望捷报的心情,热辣辣一片心,倾这么一桶冰水,该有多么伤情想着,自己的心也是一缩,顿了几下,急跳着要出腔子似的,忙从怀中取出药酒,对瓶嘴儿喝了一大口,便见卜智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请安行礼,笑道:“二位爷来得正好!主子在钟粹宫主子娘娘那呢!丰台花园子贡来蟠桃,这么大个,红尖儿绷鲜的带着绿叶儿——”他咽了口水,“——娘娘说刘统勋当值,叫进去赏用,万岁爷说,拢共就这么一篓,叫傅恒也来吧——可可儿的您二位就递牌子请见”傅恒不待他再往下唠叨,向刘统勋一让,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钟粹宫垂花门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宫太监秦媚媚接引进去。
这里却又是一番热闹。北房皇后正寝丹墀上横排一溜长几,分列坐着贵妃钮祜禄氏、那拉氏、惇妃汪氏、陈氏、惠氏、嫣红、英英等,几位嫔也自有位置。剩余答应、常在一应低等媵御十几人,也都明珠翠珰穿戴齐整,把头儿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却是没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间一张安乐椅,斜坐着鬓发苍苍体态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当今太后“老佛爷”了。太后东侧一边坐着富察氏皇后,西侧的乾隆皇帝,却没有坐,原来正在击鼓传花游戏耍子,乾隆输了,被罚着唱曲儿。见他二人进来行礼,乾隆摆手示意起身,笑着道:“老佛爷,傅恒和刘统勋进来了,儿子更唱不出来了,饶了我,罚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罚不得的。”太后笑道:“可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说个笑话儿我听,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儿子就献丑了。”乾隆仰脸想了想,“前明年间内宦专权,有个小太监新得用,奉旨出去采办。他在外省名声不大,官员们都不来趋奉,临章京前作了一首诗。嗯——这样写的——”他顿了一下,念道:
�地动山摇奉旨来,�文武百官不理咱。�有朝一日章京去,�人生何处不相逢!�
太后听了,问道:“这是什么诗?”“是啊,”乾隆说道,“章京有人奉承说‘真好诗!’他谦逊说‘算不上太好——叶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