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5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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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静抓来后也不审问,每天二十小板,再灌一碗凉水送回监狱囚起。四天下来满身疮痕血疤,又腹泻不止,把曾静一把老骨头折腾得求死无门求活无路。又过几天,张熙由青海解到四川。圣命又到,命俞鸿图交任复京另委要差,顺途解押曾张二犯到京。俞鸿图带着张熙同到湖南时,曾静已瘦得一把干柴一样了。
那俞鸿图却甚是通达世情,一把人犯要到自己手,大一件就是把他师徒合囚在一间房里,由着他二人翻脸吵闹一夜。第二天他自己亲自来劝,又带着郎中给曾静看病。他也真放得下藩台架子,亲自灌汤侍药安排饭食衣着,一直到解押起程,绝口不提案情。一路上关防看押,也是内紧外松。殷勤将息着,连护送的人都改了长随衣着,一口一个曾老爷张老爷奉迎,但有需求都是立即照办,形同厮役皂仆。俞鸿图和他们同处一车,偶尔也说学文章词赋,打打棋谱什么的,十几天下来,居然“老俞”、“老曾”、“小张子”地叫起。眼见京师渐近,俞鸿图脸上便露出愁容,无缘无故地还时而对着车角抹眼泪儿。二人开始也不以为意,见得多了,不免诧异。曾静忍了几天,不自禁问他:“俞大人,您这几天忽忽不乐,是因为雪大路难走么?”
“雪大有什么不好?”俞鸿图掀了掀驮车窗望着外头道,“这雪天只要不冻饿,读书人没个不爱的。你们看,前边那个土丘,就是燕王的黄金台,绕过这道弯儿,一条冻河过去,就是京师驿站潞河驿。去日苦多,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动情?”
两个人顺他目光向外看,但见六出缤纷雪花如绵,远村近廓树头塘坳一片玉砌冰凿世界,带着雪挂的老柳枝浑如梨花怒放,轻轻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曾静喟然一叹,说道:“这是造化驱使,事已至此,有死而已。”
“你们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这一路我只能聊尽友谊而已,凭我俞某人,断然救不下你二位。”俞鸿图先把前途说到二十分无望,死死地绷住嘴,让两个人绝望到无可奈何。足有移时,他才又说道:“这一路一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就刀绞似的,可又无法可施。你们写的那封信,气得皇上几夜没睡,生怕你们死在湖南,所以才叫优礼送来北京。但一路相处,我觉得你们不过是误入迷途,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曾静和张熙的“决心”早已在俞鸿图的软功下被暗地销蚀,此刻被他如簧之舌连推带拉如弄小儿,早已听得痴了,只是还放不下脸来询问“办法”,只低下头叹息流泪。
“谁叫咱们有缘朋友一场呢?”俞鸿图目中幽幽放光,由车厢移动着身子,仿佛陷入极度的深思,徐徐说道:“现在要想活命,我苦思百计,都不中用,只有两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么法子?”曾静和张熙眼中陡然放出希冀的光,竟不约而同问道,问过之后又都觉失态,不禁又都红了脸,低下了头。
俞鸿图满心得意又为雍正立一大功,却装作愁眉苦脸,手撮着牙花子沉吟道:“一是张熙和岳大将军有兄弟之盟,誓同生死。皇上爱重岳钟麒军门,他又领兵在外,最忌切口。你们一定要记得这一条,要多称赞岳大将军忠义节行,提醒皇上。”他轻咳一声,“皇上是个强性子人,你们要服输,输得心悦诚服,不能带出半点口是心非。你弄假的,皇上就会觉得你们戏弄他,那就完了。你心悦诚服,皇上觉得你们顽石可化,就有一万个人想杀你们,也拗不过皇上。”见二人连连点头,已是一副乞活的猴急样,自以为已经吃准“圣意”的俞鸿图又有点犹豫,因一笑说道:“事已至此,大错铸成,苦劳焦思也都是尽人事而已。还要看天命,看你们的运气。你们照我说的,十成有七成活命指望。”
此刻,面对上座的弘历和李卫,傍坐着的俞鸿图,还有刑部侍郎励廷仪,曾静伏跪在暖融融的地龙旁边,挖空心思奏对雍正的问话。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万一是上了俞鸿图的当,服了软,低了头仍旧不饶,那才真叫“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羞”!他偷眼看了看座上四个人,一个个皆都表情严肃刻板,没有一点笑意。不由心里一寒,身上一颤。
“旨意问你,”弘历问道,“你在上岳钟麒书内云‘道义所在,民未尝不从;民心所系,天未尝有违。自古帝王能成大功建大业,以参天地而法万世者,岂有私心成见介于其胸?’你生在本朝,不知列祖为天命民心所归么?还要讲这个话,是何所指?”他睨一眼这两个活宝,一个冬烘糊涂,一个顽钝无知,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土头土脑的乡巴佬模样,半点灵爽之气也无,不禁厌恶地别转了脸。心想:皇阿玛还嫌国家朝廷事情少,和这样的蠢材大费唇舌,还要着书立说!思量着,曾静叩头回道:“弥天重犯这些话是泛说。弥天重犯生长楚边山谷,本乡本邑以及附近左右,没有个达人名士在朝,实是孤陋寡闻之极。这次赴京,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神武盖世,开创王基。太宗文皇帝继体弘业,统一诸国;世祖章皇帝建极定猷,抚临中外。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遍及薄海。迨至我皇上,天亶聪明,恢弘前烈,已极礼明乐海晏河清。此正是天命民心所归。从前弥天重犯实实蹈陷于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自外于圣世。”
弘历满意地点点头,不禁看了一眼俞鸿图:能在几天里调理出这么一对犯人,也真是一员干吏。他似乎高兴了一点,挪动一下身躯又问:“旨意问你:书信内云:‘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士得正,而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邪僻者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禽兽之名,是因为居处荒远,语言文字不通,所以叫‘夷狄’,并不是生于中原就叫人,生于外地就不是人!如果照你说的,中原只生人类,为什么猪狗马羊比人还多?就是人类之中,还生出你这等叛逆狂悖,沦丧天良,绝灭人理,禽兽不如之物来呢?”这是异常痛快,刁毒犀利的问词,最合着雍正的性情,倒也合了弘历此刻的意。因问过之后啜茶跷足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曾静。曾静听得一怔,想起俞鸿图谆谆告诚,此刻才明白,做低服小,就是不可有羞耻心。羞耻之心泯灭干净,什么话都能说得畅若流水。索性便流出眼泪来,崩角叩头道:“这都是弥天重犯读书减少,义理不能透彻,错以地域远近划分华夷,不知道以人之善恶分华夷的缘故。圣祖爷殡天诏书到,就是我们那深山穷谷,百姓们也奔走悲号如丧考妣。弥天重犯冥顽无知,也曾废食辍饮恸哭号涕”他泪涔涔地,涨红了脸略一顿,“但在当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若非圣德隆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万众?只因为一向见春秋有华夷之辨,错会了经书旨要,所以发出诞妄狂悖言语今日才知春秋这一说,只因楚不尊王,故攘之,和本朝龙兴情形天悬地别。今日二五之精华,尽钟于夷狄,华夏消磨,荡然空虚,是实话实理。孟子既称大舜、文王为东西夷所生,又评诋杨朱、墨翟无父无君是为禽兽。所以中原岂无夷狄?蛮荒岂无圣人?只是以‘心’来分夷狄就是了。所以弥天重犯虽然昔同禽兽,今蒙皇上金丹点化,幸而已转人胎了。”曾静这一番胡说八道,任谁一个经史家都可一望而知。但雍正既然先已谬了,也只好任谁都随着。也幸得曾静精熟经史,抓住一个“心”字拼命做翻案文章,虽然七拐八弯闪烁暧昧,总算理上说得清通无碍。弘历不禁开心一笑,但想到这些问答还要辑录成书发布天下,又由不得嗫嚅。正要再往下问,李汉三从外匆匆进来,向耳边极轻地说道:“万岁这会子发怒,朱师傅叫请爷进去解劝解劝。”
“唔,和谁?”
李汉三前凑一步,又对弘历耳语“孙嘉淦”三字,便后退一边,好奇地打量曾静张熙时,恰张熙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都是吃一大惊,忙都别转了脸。弘历不敢再迁延时分,起身略一整衣,说道:“这是皇上的问话旨稿,李卫在这里维持一下,叫书吏们好生记录供词。曾静,生死荣辱都存于你一念之中,好生回奏你的供词,去掉疑虑之心。皇上万几宸函中亲自问你的供,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的事。你不要再自误了。”说罢出来,在狱神庙门前认镫上马,加一鞭,带着李汉三直西而去。
雍正果然正在怒不可遏。孙嘉淦上书的消息,当天卢从周便密报了他。雍正早已知孙嘉淦对诸多政务有不同意见,就是李绂,雍正原本也十分爱重,也盼有个把人出来说几句话,以为自己开恩留个地步。因此卢从周密报,雍正还笑了一笑,说道:“那是个铁心铁御史,朕也都堵不住他嘴。你们只管照原旨意从严审议。”
但孙嘉淦递牌子进来,呈上自己的奏折时,雍正却笑不出来了。折子是素纸贴了黄签的,厚厚的一叠,雍正一边展读,口中还笑道:“什么好文章,写了这许多——”话没说完便一下子打住,因为压根就不是保李绂的,标题便赫然醒目:
为停纳揖、罢西兵、亲骨肉三事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的头“嗡”地一阵轰鸣,哆嗦着双手一点一点展开来读。看着看着,一股怒气陡地涌起,他“刷”地一声将奏折甩在地下!他离开了暖阁,背着手在正殿快步兜着圈子,满殿太监宫女都吓得悚息股栗。孙嘉淦跪在暖阁隔扇前头也不抬,他已经感到了咫尺天威即将发作的紧张气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着雍正雷霆大作。高无庸一阵心慌,眼见没一个人能说上话的大臣在跟前,悄悄溜到后院正房叫了乔引娣过来。
雍正似乎心情极为矛盾,拧眉攒目走几步,回头恶狠狠盯一眼孙嘉淦,又无可奈何地舒一口气,踅回身来亲自捡起他的奏章接着再看,瞥一眼,正看到几行字:
纳揖为千古弊政,彼以钱入官求位,将本求利,何事不可为?暴虐贪酷之吏皆由是辈所生。即微臣言,主上岂不知耶?知非而不能去,犹见善而不能举也。中平皇帝不屑为之,今皇上英睿聪亶,何以仍取此补疮而剜肉!臣甚疑皇上有非道敛财急功近利之心也
雍正只看到这里,气得“刷”地又将奏折甩得老远。但他踱步不到半刻,又狐疑地停住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满眼恨意又盯一眼孙嘉淦想去捡那奏章又停住了。引娣忙捡起平摆在案上,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上来。雍正擦了一把扔下毛巾,又坐下来看。他看过了“罢西兵”这一节,似乎心情平静了一点,但看到“亲骨肉”一条,又紫涨了面孔,几行遒劲干瘦的小字剜心刺目,看得人头目眩晕。
阿其那塞思黑其自有应得之罪,乃罪之又复加以恶名,先帝之子虽众,而各王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陡负不悌之非议,何以率天下遵五伦之道义,又何以彰先帝慈悯之圣衷?
“你是说朕不孝?”雍正读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之心,“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待朕的?你一个外臣,干预朕的家政,你活够了!”
孙嘉淦一直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挺着。雍正一开口,反而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顿首说道:“臣岂敢干预天家家政?但自大阿哥允禔之下,皇上七个亲兄亲弟身遭囚狱之苦,天下有目共睹,圣祖在天之灵能不伤怀?”
“朕和你想的不一样!”雍正的嗓音嘶哑沉闷,带着丝丝金属的颤音,“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亲自处置,朕并没有难为他们处。他们不孝不悌,气得先帝寝食不安,要朕代为受过?八阿哥一世奸雄,联络外臣图谋不轨,也是世人有目共睹!你为什么奏折里一字不提?嗯?”这无比凶狠的一问,都自丹田而出,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一个小太监站在外殿边,紧张得眼一黑,竟自吓晕了过去!孙嘉淦以头碰地有声,语气却毫不浮躁,一口便顶了回去,说道:“臣的奏议不是为指他们的罪,臣是提请皇上留心,古有‘八议’之理,他们为非应予惩处,但惩处应当有度,闲置而散其权,使其不能为非即可,何必为天下造不悌之口实?”雍正一听“谣言”二字,更加光火,怒声吼道:“不轨之徒造谣生事,难道是朕的主使?”
“当然不是。但皇上如能措置得更为妥当,曾静这些鼠辈何由而能造谣生事?”
“好!你顶得朕好!”雍正气得浑身乱颤,抓起一方端砚“啪”地一声掼得稀碎,满殿回旋着他的咆哮:“他们怎么整治朕?魇镇、投毒、刺杀、中伤,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作出过!朕这里稍加惩处,你就出来拦横儿!你是什么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