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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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才算诸事妥帖,此时滑县县令程荣青已带着衙役们赶来。乡民们放翻了两头猪,五六只羊,买酒设筵,就在王老五家大院热闹。弘历、刘统勋、程荣青坐了首桌,王老五一家和秦凤梧相陪,与众人频频举杯相贺。酒酣耳热间,乡民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描绘日间情景,无不满面红光酲然欲醉,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各自归家。
程荣青却一直惴惴不安,见人散了,一边随弘历进堂房,口中请罪道:“田制台宪谕早已过来了,奴才沿官道布置了一下,太草率荒唐。王爷在奴才境里出这样的事,真是辩无可辩,奴才这里专听爷的发落。”说着便跪了。
“这是外省流寇,”弘历说道,“再说你也不知道我走这条道儿。”见王氏送上热毛巾,杏儿端着热水进来,弘历将脚泡在盆子里,用热毛巾揩着脸,一边思量一边说道:“这次贼人突发袭击,这个屯叫——叫槐树屯的吧——槐树屯乡民义勇兼备,奋起杀敌,匪众才得全军覆没,这都是贵县平时教化有方导民有术。因此,功劳还是你的。”因见杏儿跪上来替自己搓洗腿脚,弘历夸了一句“好伶俐丫头!”又道:“你就按这个宗旨处理这个案子,申报田文镜,至于我,提也不要提。”
“这个——奴才怎敢贪天之功——”
“就这么说。”
弘历站起身来,趿着鞋适意地摆了几下双臂,又道:“所有人犯,明天一早你亲自押送回县。严加鞫审!”说着踱出院外,轻轻挥着扇子遥望天上星河,众人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四爷,”刘统勋说道:“为首的那个黑无常,我们该带走。”
“唔?”弘历仰着脸,星光暗淡,看不清他什么脸色,却只沉吟不语。秦凤梧十分机警的人,已猜到刘统勋话中之意,因道:“这伙子匪贼,苦苦穷追四爷,必定有所指使。再说,由您亲自处置,也解恨些。”他没说完,弘历已经领悟,点头道:“此仇岂能不雪?就是这样,贵县报上去一个‘匪首诨号黑无常者,为乡民诛杀’,也就是了。”
程荣青这才明白这位王爷的心思:不想张扬自己遇难的事。这样一来,匪首被杀,匪众全歼,一古脑儿都成了县里功劳。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心里不由一阵狂喜,见弘历摆手命退,诺诺连声带着衙役退了下去。弘历便命邢建业,“把那个黑无常带到这里来!”说完踅回了上房。因见王老五一家五口都垂手侍立着,便笑道:“彼此知道身分了,就有这许多形迹。你们是主人,我们是客,这就摆平。”
“不是这意思,”王氏敛衽福了两福,说道:“您不但救了我们一家,槐树屯一半的人都是爷从舍粥棚提携到这地步的。您就不是贵人,还是我们恩人呢!”杏儿便端上一盘削好了的甜瓜,小声道:“井里湃过的,请爷趁凉用!”
弘历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沁凉香甜,不禁高兴地抚着她的发辫笑道:“好丫头,可惜你娘太疼你,不然跟了我北京去,几年就出息了!”王氏忙道:“死鬼那是把孩子往火坑里送,爷这样的好人家,我们巴都巴望不上呢!——痴妮子,爷收留你去北京享福,还不赶紧磕头!”杏儿早已俯下身子,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起身将弘历换下的衣裳便拿了去。一时见邢建业带着垂头丧气的黑无常进来,王家的人才退了出去。
“黑无常,”刘统勋见弘历给自己使眼色,便自坐了,沉着脸问道:“你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罪么?”
“知道,”黑无常梗着脖子道,“杀头的罪。走黑道那日我就预备着这一天了。呸,他奶奶的,过二十年——”
“又是一条好汉。对吧?”刘统勋道,“可惜的是不止杀头而已。你不是杀人越货,是谋害!且谋害的是当今万岁驾前皇子四阿哥,宝亲王爷!你掂量掂量,逃得掉这一剐么?”
黑无常睁大了眼,愕然打量着弘历。只见弘历穿着月白宁绸长衫跷足而坐,腰间系一条明黄卧龙带,缀着汉玉坠麝香袋,手里一把素纸湘妃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将一根油光水滑的辫子轻搭在肩头,面白如月目如漆星,看着自己轻轻点头,清华神韵中带着威气,一副龙子凤孙派头。黑无常怔了半晌,说道:“就是皇上,我已经做出来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认命!”弘历冷丁地在旁插问了一句:“黑无常,听说你是出了名儿的采花贼?”黑无常急得眼瞪得铜铃一样,大叫:“你听谁说的?叫那兔崽子站出来!杀官的事我有,劫盐船的事我也有,就是不糟蹋女人!这是黑道上有名头儿的,不然我也不敢去吃端木家的筵席!起小我爹就掰着嘴教我,做强人是天作孽,弄女人是自作孽。我们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道理。你只管查,查到一起,剁碎了我喂狗!”
“盗亦有道,这是庄子的话。嗯——夫妄意室中之藏者,圣也;入前,勇也;出后,义也;分均,仁也”弘历喃喃诵念几句,只一笑又敛住了,“其实杀头、凌迟、碎剁,都不是最酷之刑。昔日魏忠贤当国,动辄活剥人皮——延清,你看他如何炮制?”刘统勋一边寻思着弘历用意,摇头道:“明朝有剥皮之刑,都是把人杀死再从容剥皮、揎草、风干。”秦凤梧道:“魏珰剥人皮是活剥。用热沥青浇灌全身,再用冷水激硬,一块一块剥下——皮剥了,人还要活十二个时辰呢!”
三个人有意渲染酷刑,连在里屋的嫣红姐妹都听得心惊肉跳,大热天儿一个劲打寒颤,黑无常也苍白了脸,低着头,两腿不由自主籁籁发抖,只是不言语。
“你不肯‘自作孽’,还算善根不断。”弘历冷冷盯着已被打下气焰的黑无常,“我佛作则行道以慈悲为怀。世有不可救之心无不可救之人。我取你不采花这一条,可以为你开一线生路。王臣匪贼其实只一念之差。你在盛年,又有一身本领,我亦很惜你,你不可自误!”这番话又威严又夹着温馨,既说天理又沿及人情世道,刘统勋手里不知断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人犯,老官熟牍稔知人性法律,也由不得佩服得五体投地。黑无常已自料无生理,想不到弘历竟说得如此有情有义,崩角叩头说道:“老爷这么说,黑无常但凡是个人,还能不知恩,不感情的么?小的为匪,也是叫业主给逼的了。康熙四十五年山东丰收,东家八月十五夺佃,打死我兄弟卖了我侄女,我一怒之下就——烧了汪家寨,投奔龟顶山寨,当了三年小喽罗熬了个二等头目,就因为前头寨主王伦采花劫嫖妇女,我们翻脸火并,杀了他众人才推我坐了头把交椅”他说着,触动往年伤情事,禁不住五内俱沸,伏地号啕痛哭。众人被他的破锣嗓子号得无不凄惶。
“那龟顶峰离这里往返七百余里,又是太平世道。”刘统勋柔声问道,“你怎么敢犯浑到河南劫票?你也忒大胆的了。”说完偷看一眼弘历。黑无常拭泪道:“那个跑了的铁嘴蛟,他爹在世和我是把兄弟。五天头里上跟我说,有一路镖,肥得很,带的银子有十几万不说,镖主的仇人肯出五十万银子买他的人头。各路人马都调到南北官道上等吃块肥肉,谁劫下来分三十万,其余黑道朋友分二十万。总是我鬼迷心窍,带着弟兄们就下山了”
“谁——谁出五十万?”
“回老爷,不知道。”
“嗯?”
“真的!”黑无常抬起头来,急急分辩道,“铁嘴蛟说他也不知道。只说主人来头大极。各路都由一个道士主持,还有一个满口京腔,嘴上没长胡子的老公儿,叫潘世贵,是京里哪个贵人府里开革的。我们这一股把守延津,限期今晚赶到。别的我真的说不上来了。”
弘历听得心旌摇动,已经断然肯定了自己原来的猜想,他想不到平日温文尔雅,揖让谦逊的三哥居然下得这样的辣手,而且不惜动用江湖匪盗沿途设卡,必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已!思量着,已有了主意,突兀一句对黑无常道:“你没有骗我,我也不骗你。我可以赦了你。你想走也可以,想留也成。”
黑无常瞪大了眼。
“我替你想,留在我这里好。”弘历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你罪案未消,官府照旧要拿你。你的匪众已全数擒获,回山寨也做不成勾当。你自己怎么想?”“我愿随爷左右执鞭坠镫!”黑无常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是情极无奈,这年头谁还往黑道上钻?”弘历点头微笑,指着秦凤梧道:“他也是犯了罪,我赦免收留下来的。看来我还有点功德,你先前杀官劫路,这个罪名儿了不得,要分两步棋儿走。先到密云我的庄子上当个副管家,过两年事情息了,换个名字补到营里,几仗打下来挣个将军副将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么着可成?”他轻描淡写,为黑无常勾勒了后半世的如花似锦前程。黑无常全身的血几乎都涌到了脸上,心怦怦急跳,几乎要晕过去了,半晌才捣蒜价磕头,只是喃喃一句:“爷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从来奉旨钦差,都是微服来微服去——人家太熟悉我的脾性了。”弘历盯着烛影叹道,“就是秦凤梧讲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命者不立乎险墙之下,告诉程荣青,明儿我和他同路走,通知李绂派人接我,我要风风光光进北京城!”
第342章 遮掩周张信口雌黄 曲心魑魅随意酬唱()
弘历九死一生脱难回京,已是五月下旬。他自滑县入驿道传舍进京,即由李绂从保定府派来的人接着,一直护送到京郊丰台大营。那李绂也真经心,除了派自己的中军日夕不离左右地保护,沿途驿跸关防一日一报,也都有他亲自停当曲划。弘历坐的是总督的八人绿呢大轿,警跸卤簿前呼后拥,提铃使报戒备森严,还有一棚绿营兵尾随半里之外随时策应。又怕热着了弘历,那轿都改装了,揭开顶盖,加曲柄伞,俨然就是王爷乘舆;阖上轿盖即可遮风避雨,随时用快马呈送瓜果冰块供应。因此,从马头到丰台八百余里,不但不见个贼影儿,走得也真快意。
当晚弘历宿在潞河驿,洗涮刚毕,外头便报“礼部尚书尤明堂请见”。弘历一边命“快请”,又对刘统勋等人道:“路上的事一字不许提——”已见尤明堂撅着小胡子踏着方步进来,在天井里扎手窝脚地预备行礼,便隔门笑道:“是老尤啊!免礼进来吧!”
“喳!”
尤明堂答应一声揭帘进来。他已是六十七八岁的人了,五短身材,白净面皮小胡子神气地翘着一对椒豆眼炯炯有神,看上去也只五十岁上下。尤明堂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进士,足足做了二十多年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清理户部亏空,怡亲王才从郎宫里将他提拔起来,几年之内不次擢升为礼部汉尚书,不声不响在京帮办中央枢务,其实若论起宠信,还在田文镜等人之上。尤明堂进来,到底还是打下马蹄袖叩安行了礼,笑道:“奴才是汉军镶黄旗下,是主子的包衣奴才。您不让行礼,奴才得多少天睡不安生,就算主子赏奴才个安心好了。主子忘了,前头工部郎官瞿家祥,是庄亲王爷门下。也是有一次吩咐免礼,他也真的就没行礼,回去越想越不对,觉得没脸再见主子,愈是不见愈是更觉没脸,精神恍恍惚惚,几个月就一病不起。还是儿子们去求庄王爷,王爷到他病榻前笑着赏了他一嘴巴,骂他:‘狗娘养的,快起来,爷有差使叫你办呢!’他就又欢天喜地起来办差去了——人,不可有心病啊!”他一番话哩嗦连说带比,连侍立在后的刘统勋秦凤梧,想着瞿家祥的形容儿,也忍不住都笑了。弘历心情十分高兴,命人端来一盘冰湃荔枝,亲自剥了皮赏给明堂吃,又问道:“我读邸报,你不是从驾去了奉天么?怎么又是你来接我?三哥是在城里。还是在园子里?衡臣相公呢?”尤明堂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走。皇上又来旨意,满尚书阿荣格父亲喀里领的坟在盛京,换了他从驾,就便把墓修一修。三爷如今是里里外外忙,这会子进宫给娘娘请安,不知道回园了没有。张廷玉一天要看几万字的折子,理清节略送到韵松轩三爷处裁夺,又要接见外省进京述职的大员——也真亏了他打熬得,日日月月年年就那么做事,要换了奴才,骨架子也散了——奴才刚见着他,他说一会就来,料想着他是约着三爷一道儿来呢。”
弘历心里突然一阵不是滋味。他已经几次见到雍正在奏章上的朱批,说“三阿哥处事干练不在汝之下”。“此等细心处弘时乃能体察,有子如此,吾复何忧?但汝兄弟皆如此心,则国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弘时昔有浮躁之病,今罕见矣”诸如此类的话头,父皇反复批给自己看,是什么意思呢?皇阿玛虽然几次说过“弘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