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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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进京。他们那边会议整顿细务,政府这边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小人造衅生事。张相请大家来,就为商量这件事。”
李绂这才听明白,“这边”的会议明说是配合允禩“整顿旗务”,其实是为防着这干铁帽子王带领旗人造乱。允禩办这个差使时起时伏若明若暗已经几年,李绂原也没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安顿无差无业旗人生计的政务,至此才意识到这是绝大国政,而且连带着雍正皇帝与允禩二人近二十年的党争。想到潞河驿戒备森严杀气腾腾的关防布置,李绂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因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诲臣已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边的制度不清楚。要派什么差使,王爷们和相爷另要交待明白,我努力去做就是。”
“你的差使有两项。”张廷玉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得意高足,“一个顺天府乡试,由你主考,这里头尽有旗人子弟,防着他们在里头煽动士子闹事。京师防务有图里琛毕力塔二人各按防区关防,你是直隶总督,本省军务也是你职分,要留心直隶几个旗营动静。有串连的,行动诡秘的要随时查拿随时举报。你每隔一天到清梵寺见见十三爷,十七爷也在那里,汇报各旗营整顿情形。有喜报喜有忧报忧,这就是你第二个差使。”允祉笑道:“衡臣相公这一曲划就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内廷礼仪。上次八弟和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礼。我说恐怕不行,如今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亲王,平素相见是一回事,略庄重点的场合还是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来我没问允禄,不知老八你们是怎么说的。”
允禄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记不得了。记不得议这件事。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几个王爷一道儿见皇帝,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发天下。我倒是请示过万岁,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件了不起的事。要紧的是把旗务办好,旗营要能打仗,朝廷要用得灵,旗人要能生业,户部能免些开支,又免了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就是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的’。”张廷玉道:“我随圣祖爷几次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也有圣命免礼的。在承德,王爷们见皇上也都随班免礼的。这次是在北京,君臣分际久别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大礼。礼,可不是小事。那是区划、分别;那是道理。”允禄舔了一下嘴唇,说道:“那,那就照张相的章程办。”
“这事等皇上召见时现定不迟。”允祉一笑,站起身子说道,“我还要到清梵寺,老十三的症候不好呢!你们接着议。也不要一味怕乱子,别在小事上打转转。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弄好是正经。”他不疼不痒又说了几句便含笑离去。众人起立等他出去才又坐了。图里琛见张廷玉面带忧郁只是沉吟不语,笑道:“张相,您放心,不会出什么乱子的。铁帽子王帽子是拿的,头不是铁的。如今旗营和汉军旗都用朝廷钱粮,又不是吃的旗主的俸禄!他们乖乖照朝廷主意整顿旗务万事俱休;要生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时辰我就能把他们逐出京师,要他们的头更省事!”
张廷玉摆摆手道:“这话还用你说?我最怕你这样想!我要的是顺利整顿。几个王爷安富尊荣,其实就坐镇在北京压着各旗牛录把钱粮减下来,把田土分下去租赋定住了,这个差使就算圆满。怕就怕有人挑唆着生出别的事,本来清理吏治田赋制度已经弄得我们四脚朝天了。朝局要越稳越好。”李绂一听便知,自己这位老成持重的师相一片佛心,想保全允禩一干王爷平安;因笑道:“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图大人这里磨刀霍霍,也是为有备无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说不得了。”图里琛向李绂投过一丝温存的目光,抚着左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微笑道:“巨来大人这是知心之言。不过我毕竟是厮杀汉出身,喜欢痛快处置。”
“最好不要翻脸。”允禄不安地看了张廷玉一眼,“翻了脸就要出几百年没有出的大案子,不翻脸,也许有些人野心压下去,也就老实办差了。”张廷玉不禁连连点头,雍正说允禄口齿艰难心里清明,果真一点不假。思量着说道:“十六爷说的极是。”允禄站起身来,说道:“现在天还早,衡臣相公和李绂图里琛,你们几个接着议,皇上还有旨叫我去理藩院,看看他们的礼仪有什么章程。还要去看看八哥,然后会同弘时、三哥去见皇上。我呢,今晚就不回王府了,住在理藩院签押房,你们要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见我也方便。”
“恭送王爷!”张廷玉忙也起身道。
“免了吧。”庄亲王允禄随随便便摆摆手,带着俞鸿图和一群笔帖式出去。一阵寒风透帘而入,空荡荡的书房书画文卷簌簌,烛影忽明忽暗,立时,一种不安的念头袭得李绂一个寒颤,朝里紧锣密鼓,要出大事了!
允禄匆匆赶到朝阳门外廉亲王府门前落轿出来,掏出怀表看看,刚过了戌时。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早已迎了上来,带着几个小苏拉太监一边行礼请安,一边赔笑道:“里头八爷九爷和奉天来的王爷们已经开始会议。八爷原说庄王爷主持内务,已是通知过,必是要来的,后来天晚了,各位王爷回驿里还要走一程子路,所以叫奴才这里等着王爷”允禄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是在西花厅?——都是兄弟,都是朝廷差事,八哥也忒细心的了。”何柱儿侧身带路说道:“西花厅子小,在八爷正书房里呢!这边新修了火墙地龙,暖和着呢!”说着,带允禄过了二门倒厦,沿甬道直趋正书房,沿院阔大的空场两边超手游廊下,家人们已一递一声传进去,“庄王爷驾到!”正书房前大红西瓜灯下侍立着的几十名太监,阶前上百名王爷带的随从近卫亲兵像听了谁一句号令,立时黑鸦鸦跪了一地。便见允禩满面笑容,身后随着允禟迎出来。
三兄弟揖让客气一番进了书房,允禄顿觉暖意融融浑身舒展,看那书房,是五楹正屋打通了,沿南庑一卧到顶的大玻璃窗,东西两侧的书架是可着墙量就,一直顶到天棚。图书字画琅插架,北边炕里墙上张的是唐寅的秋钓野趣图,东西两侧是两道屏风,屏风俱用空心砖砌就,烘烘散着热气,一望可知是和地龙相通的火墙,虽为取暖,装饰得整个书房错落有致空而不旷。屏风前各设着茶几和扶手矮椅,四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都是一脸肃穆之容端坐在屏风前。一色的东珠朝冠,滚龙绣舍瑞罩,四团龙褂套着江牙海水朝袍。
“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允禩冰冷的手握着允禄的手,对四位王爷说道:“这是当今万岁跟前的主事亲王,我的十六弟。怡亲王身子欠安,毅亲王允礼常去盛京,你们都认识的,他在古北口练兵,还没有赶回来,现在里里外外就忙我这个十六弟了。呃——”允禩顿了一下,又指着左首最年轻的一位王爷依次介绍道:“这是睿亲王都罗、东亲王永信、果亲王诚诺、简亲王勒布托”四个王爷早已站起身来,点头应承着见礼。
允禄一律打躬还礼,显得冷淡而又客气,口中道:“都罗王爷是一进京就见了一面的。其余三位康熙年间在承德也都见过。不过那时候本王还是藩邸阿哥,格于国家体制,心里虽然亲近,却不能像现在这样亲切。这次来京,觐见了万岁还要留几天,然后回盛京,万岁已经有旨意,由我一路护送。这边我请客,到奉天,你们可要尽地主之谊?”说罢抿嘴儿一笑,和允禩将手一让,分宾主坐了炕下的茶几旁。他顾盼着允禩的书房笑道:“八哥这一处书房布置得好,就这一笔兰亭集序临得似乎比三哥还要出神。三哥松鹤堂里的书虽然多也没见有这么多的宋版书。哦,上次我请八哥给我临一幅樵读图,我看这幅唐伯虎的画摹得更好。那一幅我不要了,就临这幅给我。八哥不是看中我的那一套内画鼻烟壶了么?咱兄弟一物换一物,如何?”允禩听他见王爷时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后头这些话又变得着三不着两,心知他暗地里“练”过,不觉暗笑,因道:“你眼力不差。这兰亭集序是三哥亲自临了送我的。这里头的宋版书有一多半都是赝品,倒是这幅秋钓野趣图还是真品。上年抄曹寅家,隧赫德孝敬我的,你要喜欢,回头给你送去,自己兄弟,不要说分斤掰两的话。”允禄点头叹道:“八哥太夸奖了,我其实鉴别真假古董能耐很有限的。还是上回方苞先生指点了我几句,才略识真伪罢喽。”说着,脸上颜色已经不再那么拘谨冷漠。坐在一侧的睿亲王都罗是四王中最年轻的,见允禄听不出允禩满口揶揄之词,兀自“谦逊”着胡乱吹牛,一口热茶呛上来,几乎笑吐出来,憋得脸通红才咽了下去。允禩轻咳一声,说道:“咱们说正经差事吧。”
“方才说的不少了。”允禩瞟了允禄一眼,“这次整顿旗务,圣上是反复思虑,一定要整理出个名堂来:既不能伤了旗人身分体面,又要自立更生,作养出国初旗人大勇大智的风范。上三旗旗主自康熙年间已经收归皇帝主管,下五旗的整顿要靠我们在座诸位。诸位来京之前已经把各旗佐领、参领、牛录名单开列清白呈到我这里。我看了看,归属还算明白清爽。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抬籍、换旗的尽有,一时也难拨回原主。以康熙六十年为时限,全数统计,我这里有一式五份册子,各位王爷可以按这个册子重新造册,统属归一,然后在京就地如何会议,布达圣意。我算计了一下,在京旗人共是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云、房山、昌平、顺义、怀柔、延庆可以拨出旗田二百万亩,无论老幼,每人分四十亩旗田。从今年开始算起,五年内不动旗人月例钱粮,五年后每年减二成,十年为期,旗人全部自食其力。我已请示过皇上,皇上说,只要旗人自立,可以永远不纳赋税。实在有难处的老弱孤寡残疾病废旗人,经本主奏明,还是由国家养起来。其实呢,只要算一算细账,四十亩的出息无论如何也超过了现在旗人的月例,要说服旗人目光放远点,体谅圣主朝廷爱养满洲的至意。我说句关门体己话,汉人百姓累死累活,收那么点粮,得缴多少税,纳多少捐,多少层官吏剥削?就是汉人里的缙绅,朝廷也在几个省试着与百姓一体纳粮。我们满洲人这个优遇,还不是因为咱们是姓‘满’,是国家底气支柱,祖宗挣来的功德!”允禩侃侃勃勃长篇大论,从庙堂高远,圣恩浩荡讲到旗下生滋日繁,养尊处优日日随心的弊端。足用了一顿饭功夫,已是说得唇焦口燥。允禄不禁暗想:真是一把好手,可惜了和雍正心存嫌隙,早年要没有那段兄弟阋墙的孽缘,如今安生做个摄政王,允祥允礼也难及得他这份才情。他扫视一眼四个闷声不语的王爷,顿了一下,笑道:“我原想也说几句的,廉亲王讲得这样清爽,响鼓不用重锤,你们都是明白人,倒不用多话了。宗旨就是这样定了,有些细务不明白的,可以聊聊,我见皇上可以代奏。”
四个王爷又沉默了一会儿,简亲王勒布托轻咳了一声,打火点着了旱烟,猛抽两口说道:“整顿旗务,没得说的,是圣上英明决策。”他是四王中年纪最长的,已经七十多岁,但说起话来仍旧思路敏捷言语简明,只是受过箭伤的左臂微微有点发抖,当下抚着一部雪白的大胡子说道:“镶蓝旗是我的旗下,如今下头旗人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别说北京,就是盛京那边,我旗下披甲人也有上千,多年不打仗,马都上不去,又不会办差做事,就会养狗转茶馆,吹嘘祖宗那份功劳。月例银子领到手,先下馆子解馋,不到半月就化得精光,四处打秋风借账吃喝。我每年三万俸银,要拿出一万来打发这些狗才。论起‘不争气’这三个字,真真恨得人牙痒痒。可想想他们祖上血汗功劳情分,又拿他没办法!所以去年整顿旗政的诏谕发到我那里,我当时就说一万个情愿赞成。”他从容装烟,点火,喷云吐雾说道:“但如今情势已经不是康熙初年,八王议政废止得久了,连哪些王爷算是八旗旗主都说不清爽了。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是皇上亲统的上三旗。十六爷既管着内务府,自然心里有数。下五旗呢?每旗五个参领二十个牛录,三百个佐领到底是谁——我们在座的哪个能说个子午卯酉?不把这个人事撕掳清楚,责任也就不明,谈整顿就是一句空话。比如说,我的一个牛录在蔡铤那里当副将,他的顶头上司第三参领花善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朝廷制度与八旗规矩顶着牛,你说是谁管着谁?我该找这个牛录来训话还是参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