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3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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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大将军英明!”
范时捷盛气离开西宁,回兰州向布政使恒军交卸了差使,连家眷也不带,选了二十名亲随戈什哈,第二天五鼓天明便离开了省城,到北京述职面圣,准备到南京就任巡抚。因为都骑的健马,又没有行装,他又担心年羹尧告刁状,一路早行晚宿,只用了十二天便赶到北京。此时将近十月,霜降方过,各地官吏都忙着收租完粮,京郊一带却又一番情致,显得颇为清闲,野外尽有闲汉捉叫蝈蝈的、罗黄雀、捉蟋蟀、捕鹌鹑进城卖的,有些个无事可做的旗人,秋兴未尽,携家带口登阳山看云海,观日月同升,担着食盒子到天平山看晚枫红叶的一派太平雍穆景象。范时捷满腹心思,在自家旧宅中胡乱歇息一夜,顾不得满身乏透,天刚麻亮便到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不一时便有旨意着范时捷至军机处,先与怡亲王允祥、郡王允见面,午后接见。
“是。”范时捷待高无庸传了旨,毕恭毕敬答应一声便随着进来,一路走问道:“军机处在哪里?”高无庸在隆宗门口指着永巷西侧的侍卫处说:“喏——那就是了。范大人请吧——太后凤体昨儿犯了痰涌。皇上早膳也没进,这会子在慈宁宫。十三爷十四爷这阵子恐怕也在宫外侍候。您等着,先和张中堂马中堂说说差使也是一样。”范时捷只好答应着进来,果然允祥允都不在,只有张廷玉马齐坐在东头炕上。一个御史坐在对面杌子上正回事情,见范时捷进来,便住了口。马齐因不认得范时捷,便目视张廷玉。
“哦,是老范进京述职了!”待范时捷行过礼,张廷玉起身虚扶一把又坐回去,命太监摆座上茶,笑谓马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范时捷,号水芦,原是咱们北京的父母官,放了湖广布政使,又简任甘肃巡抚——这是马中堂——这位御史嘛,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嘉淦。”范时捷忙又起身一一见礼,笑道:“我当顺天府尹,马中堂那时就囚在我的南衙。有失照应,马中堂鉴谅!”马齐笑道:“那是君命嘛!凭你就能拿我?我在顺天府独住四合院,整整胖了十斤。说句笑话儿,比如今还自在呢!”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张廷玉又道:“嘉淦,你还接着说吧。”
孙嘉淦略一欠身,说道:“为杨名时和蔡互讦一案,我亲自去了一趟贵州。德江知府程如丝,原是蔡旧部。他仗了这个势,不买杨名时这个巡抚的账。云南的盐自黔入川,娄山关是必经之路。杨名时下令开关,无论私盐官盐,尽情外运,向贵州通政使交纳关税。程如丝竟然强行以半价全部收购,从中倒卖中饱私囊。杨名时因此撤了程如丝的差。程如丝到大理见蔡,蔡不但收容了程,反而加委程如丝为娄山关参将,盐商们因为巡抚衙门有政令,不肯贱价卖盐,程如丝调集数千军士,鸟枪弓箭都用上了,一次杀死三百多名盐商贩夫。当地士绅百姓写万人联名书控到杨名时那里,为防激起民变,杨名时请王命旗牌斩了程如丝。因此蔡奏杨名时心怀叵测,要激起兵变。我去看蔡,傲气大得很!叫我报名具手本进谒。二位中堂,我虽不是钦差,但是已任左都御史,他一个驻节外省将军,有这个资格?不怕你们恼,就是进上书房给你们回事,我也没有报名的礼!这就是蔡参劾我的原因,你们只管如实奏明皇上!”说完,身子一仰,泰然自若地吁了一口气,一张冬瓜脸上毫无表情。
“这档子事皇上只是叫我们问问,并没有旨意。”张廷玉叹道,“梦竹,我劝你一句话,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明折拜发,写成密折,或见皇上时密陈都成。不是上书房不肯在邸报上转刊,要是比起山东饿死几千饥民,这还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年羹尧在青海的军事,皇上一头要顾皇太后的病,一头要操心军务,原定秋狩木兰都取消了。一登邸报,他还不是烦上加烦?你说的这些事不但我们知道,皇上心里也有数。但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折子先存档,成不成啊?我不是要你买我和马中堂的面子,我是劝你想大局。不要单想自己是言官,要发言,要想自己是大臣,从大局着想。就是这句话,你听得进么?”
孙嘉淦低头想了想,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具密折奏闻。我也请中堂信我一句肺腑之言,我孙某人绝非因杨名时是我的同年才替他说话。他杨名时有不是处,我照样参他!杨名时在贵州,火耗银子只收二分,官作到巡抚,只用了两个师爷,一个世家富豪子弟,只有几件破中衣。我看了也难过,说‘君何苦自苦到这地步儿?’他说‘贵州人无三分银,我收了二分,心里已经过不去了。我跟皇上打了保票,不要朝廷拨贵州一两银,一石粮。自己不作表率,上行下效起来,怎么跟皇上交待?’我真怕蔡这个老兵痞一本参倒了他!”“这个么,你放心。”马齐含笑说道,“皇上也跟杨名时打了保票,七年不动他的巡抚位子。”张廷玉也道:“山东巡抚已经撤差,锁拿进京。云贵远在偏隅,民变兵变都是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年羹尧岳钟麒在打大仗,后方出不得丁点乱子——就这样吧。刘墨林去南京了,观察李卫和尹继善清理亏空,给年羹尧再筹一百万石粮,等他回来,皇上一同接见。”孙嘉淦起身笑道:“那我就辞了。回去吃我的‘’饭。”张廷玉将手一让,孙嘉淦一躬身退了出去。
“时捷,”张廷玉这才转脸笑道,“让你枯坐了。我原想你元旦才来,那时年羹尧军事也有了眉目,想不到你这么猴急。”范时捷无所谓地一笑,说道:“年大将军已经撤了我的差。我在兰州无事可做,急急赶来,专为听候处分,处分前,我一定要见见皇上。”
两个上书房大臣都吃了一惊,一个封疆大吏,与年羹尧毫无隶属,说撤差就撤差,连中央机枢都不知道!张廷玉不禁皱了皱眉头。马齐也是一脸茫然,说道:“这是怎么弄的?”
“回中堂话——”
范时捷身子微微前倾,正要诉说,帘子一响,允祥允两个王爷一前一后进来。张廷玉马齐忙都站起身来,范时捷趋一步上前打千儿道:“二位爷安康平泰!”他与允祥平素极熟稔的,笑着正要说话,见允祥一脸悲凄,允满面泪痕,便打住了,长跪在地,怔怔地望着允祥。
“皇太后薨了”
允祥目光如痴,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喃喃说道。马齐张廷玉惊得一跃而起,瞠目望着这两个王爷。马齐惊道:“我昨儿个见太后,脉象虽不平和,还是神定气安,怎么一下子就——”他没有说完,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住了。
“皇太后痰症已经十几年了。”张廷玉深沉练达胸有城府之严,刹那间便镇定下来,款款纠正马齐“暴卒”的话,“时好时不好的,太医院几次来回事,我都问过,叶庭训跟我私下说过,左右是今明两年的事。当年邬思道为太后推数,说太后一百零六岁圣寿,我心里还疑惑,现在看来,他是将寿分了昼夜,多说了一倍!唉现在我们不能乱了神,赶紧请见皇上,知会礼部制订丧仪,别的一应事务只好且往后放放了。”说罢,摘下自己的顶子,将上头的红缨拧着旋纽慢慢取下来。马齐允祥允也都忙去掉了冠缨。
范时捷满肚皮的牢骚,要细细告诉允祥,眼看着皇家出了这样大事,知道无法回事,一边旋着钮子,看着允祥道:“爷们节哀珍重。朝里出了这么大事,万岁爷未必能接见奴才。请爷示下,奴才可否住京,待丧礼过后再递牌子请见?”
“年羹尧的本章已经递上来。”允祥看着范时捷,缓缓说道:“他撤你差事的事我已经晓得。你先回去听信儿,皇上这会子哭得都晕过去了,也不敢给他回事。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这些话不疼不痒不着边际,范时捷又不能细问。但只听年羹尧折本先到,已觉背若芒刺。当下只好答应一声“是”,慢慢退身出来。一路回去,只是唉声叹气,自认晦气——早到一日,也能单独面见允祥,痛痛快快说说自家苦衷了。
允祥等四人离了军机处匆匆赶往慈宁宫,早见宫前已撤掉了红宫灯,太监们阴沉着脸忙着用麻纸糊门神、挂白布麻帐,刚到垂花门,便听里头隐隐哭声传出来。允祥允鼻子一酸,热泪已滚滚淌出,却不敢放声儿只跟着张廷玉马齐疾趋而入,便见雍正居前,允祉、允祺、允祚、允�、允、允、允、允禄、允礼、允祈、允、允�、允禧、允祜、允祁、允一班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从后,以下弘时弘历弘昼三位阿哥排在最后,头上缠了白布孝帽,连麻衣也未及穿,齐跪在地一声声号啕大哭,见他四人进来,太监秦狗儿、赵明理、高无庸一干人忙上来,递上白布孝帽。张廷玉一边缠着孝衣,厉声说道:“你们这些蠢猪!你们自己的孝帽呢?——还不快到库里取麻衣,给各位主子换上?”几个太监吓得诺诺连声,一边自戴孝帽,足不停步飞也似去了。
张廷玉办老了事的,很是沉着。因见太医们也跪在廊下,料是雍正未及发落,便走过去说道:“你们退下去。”自绕过人群,趋至刚刚停床不久的太后遗体身边。
太后乌雅氏看去很安详,脸上还微微带着潮红。只眉梢微蹙,嘴唇微翕,仿佛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死去。她在熙朝四五十位宫嫔中位份不上不下,张廷玉为相二十年几乎不认识她,只是在雍正登极之后才见得多了。想起这个贵妇生前待下宽厚,庄重慈和,时不时地还遣太监常赐自己夫人一些物件,昨个还活脱脱的,说要叫张廷玉夫人进来陪着说说古记儿解闷,还要自己女儿“替我抄几卷金刚经”,就这么着,说声去,一声不吱突然就去了,陡地又想起自己弟弟张廷璐,更觉人生斯世,命数不定,渺渺冥冥尽付无常。张廷玉“调集”着自己的感情,不禁五内俱沸,颤巍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痛呼一声“太后老佛爷,您就这么西去了?啊嗬嗬”他想着被自己折磨死了的儿子张梅青、想着张廷璐那七个血淋淋的“惨”字,越发抑制不住热泪走珠般滚落出来。好一阵子,张廷玉才收住了神,回头看时,才知道隆科多不知几时也进来了,和马齐并排和自己挨身伏地大恸。便抽咽着起身,轻拍二人肩头,说道:“我们还得料理事情,且节哀”于是三位大臣啜泣拭泪,缓缓走近哀哀痛号的雍正皇帝面前,双膝跪地,张廷玉含泪哽咽劝道:
“主子,千悲万痛,终归太后已西归而去。如今要紧的是议一下丧礼,太后才好敛柩奉安。您只管悲凄,太后在天之灵瞧着也是不安的。再说,多少大事还等着您圣躬乾断,伤了身子骨儿,叫奴才们心里怎么过呢?”
“母亲哪——”雍正嘶哑着声音,双手扶地,不管不顾地痛哭,“儿子不孝,没有好生侍候过您一天啊昨儿个您老人家想一口荔枝用,我到底都没给您办!我我这不祥之身,祸延圣祖和您。先帝爷驾崩不到一年,您也撒手去了,撇下我孤零零的,叫我每日向谁请安?心里有话向谁诉说?您怎么不说话呀?”看来不知什么事真的触了他的情肠,雍正涕泪滂沱,脸前的水磨青砖湿了好大一片。无论张廷玉马齐隆科多怎样婉转相劝,只是不肯起身,已是哭软在地下。
张廷玉眼见不是事,叩头起身,吩咐邢年李德全:“把椅子给主子搬过来,搀起万岁!”这群太监领命,小心翼翼上来撮弄着搀架起哭得发昏的雍正,雍正也就不甚挣扎。张廷玉这才大声喝道:“止哀!”众人这才渐渐止了号啕。
“朕方寸已乱。”半晌,雍正才控制住自己,用热毛巾揩了脸,倦容满面说道:“廷玉你们几个斟酌个见识,朕听你们的就是。”
隆科多眼见张廷玉处处占了先着,自己是上书房满大臣,反而不显扬,因趋一步说道:“眼下别的都是细事,应先为太后拟出谥号,礼部才能有所遵循。”雍正沉重地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马齐管着理藩院和礼部的事,拟一个上好的给朕看。”马齐忙躬身道:“臣遵旨。这番大事出来,内内外外平添了多少事。总得有个大臣居中掌总调停事务。照先帝为孝庄太皇太后守丧的仪节,万岁居丧二十七日,朝政就不至于无所适从了。”隆科多便道:“马齐熙朝元老,德高望重,就请马老主持。”他原想主荐马齐,马齐必定推辞,自己是皇舅国戚,又是上书房满大臣,投桃报李,自然就推到自己身上。不料马齐一点也没瞧见自己热望的眼睛,只顾说道:“先太皇太后丧葬仪节都是张廷玉拟办的,又经了圣祖之丧。我已经老了,里外纷乱如麻的事,怎么料理得?我看就是张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