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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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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上永恒的浮雕,无论怎样的风吹雨打,都坚韧地镶嵌在大理石上。但父亲无法再
回家的事实,还是刺痛着六一悲痛的心。从此,死亡就与这种挥之不去的怪味紧密
地联系在一起,想分离开来都不可能。每当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她的身体里就会散
发出一股一股不停歇地往外冒着的臭气,也像六一家时常因堵塞而反味的下水道。
    最近一段时间,她就常闻到这股味道。有时候,甚至被从梦中熏醒,呆在黑得
没有颜色的黑夜里,她会气恼地起身跟这无形的笼罩在她房间的幽灵作斗争。斗争
不过,她就摸出在夜市摊上买来的廉价香水喷得满屋都是低级的香精味,香精味袅
娜着溜进母亲与冯国庆他爸睡着的东屋,直到把他们呛醒,冲进来,把她劈头盖脸
地乱说一通才算完事,可恶臭的臭,还残留在她的身体上。
    
    她总是追着母亲的屁股后面问:“您闻到我身上的臭味了吗?您闻到了吗?不信
您闻闻看。”母亲的手里往往都忙活着事,不怎么抬眼皮看她,懒得张嘴地小声叨
叨:“小时候,你比现在臭,动不动就拉稀,全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拖大的。”
这是听过无数遍的话了,六一早就听烦了。她有点恶意地给母亲讲起来她想象中冯
国庆的死亡场景,包括流血的细节,捅的刀数,伤口在心脏的什么部位,讲得绘声
绘色地,还不停地比划着,让母亲心惊肉跳地不由得不把精力集中过来,又恨又怕
地制止她说话。于是,六一就带着着胜利的喜悦,翩然回到屋子里去。有一回,她
看到刚推车进到院子里来的国庆他爸,不知道听见没有地,站在院门口,等六一进
了屋才咳嗽了几下。母亲的脸色顿时煞白,讨好地看看国庆的父亲,再看看已经不
见踪影的女儿,国庆的爸,以一贯耷拉着的脸,谁都不瞧地径直回屋去了,像谁欠
了他什么似地。
    那时候,国庆还在,经常不着家,谁都不知道他出没的地点,和他所干的事,
只是偶尔从邻居诡秘的窃窃私语中,大概判断出个端倪来。即使国庆回家,也跟一
阵风一样,哗地被吹进来,再哗地被吹出去,脚都不沾地。六一常托了腮,坐在床
头出神地望着他,用那种饥渴自由的眼神。可惜国庆当她不存在,看都不会看她一
眼。六一也不伤心,只是羡慕。国庆爸也不是没有问过他的行踪。问得急了,怒吼
着的人却是他,无意中,还会倒提了菜刀,在门板上剁来剁去的,剁得他们家的门
板伤痕累累。国庆爸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随他去了。六一母亲在旁边,每看着他剁
一刀,她就跟着哆嗦一下,只有六一心怀喜悦,甚至开始崇拜起国庆来。
    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盛夏的午后,好像天光已经由白变得昏黄,昏黄得接近黄
昏,气温也仿佛更加的燥热。胡同里的人们,大约吃完了晚饭,端着小板凳,拿着
蒲扇,穿着晃荡的衣服,纷纷打屋里出来,三五个地堆坐在一起,就着天边那点昏
黄聊着散淡的闲话。六一刚吃完母亲做的饭,为了逃开涮碗,也为了躲避国庆爸不
开心的表情,就从家里悄悄溜了出来,跟谁都没有打招呼,更不想被胡同里的人像
打量不良少年的那样看着自己,于是,沿着胡同旁边的护城河,一路地走了过去。
    天,闷热着。稀少得只剩下两根带的跨栏背心紧贴在她刚发育的身体上,紧绷
绷地;超短的短裤包裹着修长的腿,小腿肚子挺拔而弹性地昭示着她释放不出去的
能量,好像随时就要崩溃爆发。沿途的河边静谧得如同世界都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可恶的味道,再次抑制不住地泛上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强烈浓厚,以致
于六一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呕吐起来。她掐着自己的胳膊,想要制止这种恶心,可
她的身体已经绝望得差不多要离开现实,她简直没有再继续活下去的欲望,望望遥
远的河的另一头,心力交瘁地只想跳到河里去。
    就在河的那边,她望见了一群人,正围成圈,不知作些什么。她想,也许,靠
近人气,能添点劲。她慢慢挪过去,凑到人群中,原来他们正指指点点地说着地上
躺着的男人的尸体。血,流了满地,早都干了,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鲜红,变成六一
晚上刚吃过的猪肝的颜色,干枯着,形成了个人字的形状,只是显得比人胖出来一
号。他也同样穿着跨栏背心,他胳膊上刺着鹰的图案,因为他的倒下,似乎也老得
飞不动了,垂落下蹁跹的翅膀,跟着主人一同睡去了。六一即使模糊了人脸的五官,
可她也认得这鹰,国庆刚刺回来纹身,曾得意地把个胳膊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仿
佛鹰在自己飞翔。
    六一飞一般地窜回家去,就想着要把这消息告诉国庆他爸。她刚跑进院子,就
拼命喊了起来:“不得了了,国庆死了。你们快去看啊!”估计整条胡同乘凉的人差
不多全听见了她的呼喊。惊得国庆爸拍着桌子站起来,要呼哧带喘的六一闭嘴。累
得浑身是汗的六一,让他弄糊涂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愣地望着他。国庆父亲
复又缓缓地撑着桌子坐下来,说:“他在哪儿?”
    “护城河边上,围了好多人!”
    “——?!”
    “快去吧,尸体都没人管。”
    “我儿子也用不着你管,自有公安部门的人会处理的。”
    “可是——?”
    “你不是早都知道有这么一天吗?”
    说完,佝偻着背,进自己屋去了。六一还想说什么,被母亲拦住:“回屋去,
告诉你别管就别管。”说着,紧随着国庆父亲也进去了。六一呆在空荡荡的外屋,
才感觉到自己呕吐完后的空洞无力,想吃巧克力的欲望突然升腾起来,她的视觉里
弥漫着深棕色。巧克力夹杂塑料袋燃烧后的混合味馋得她忍不住地跑到放食品的柜
子里去翻,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空抱着饼干桶,记起来国庆在她14岁生日的那天,
送过她一块德芙巧克力,她好久都没舍得吃,就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后来就不见
了。她猜是母亲又拿去烧掉了,因为有一个午后,她隐约闻到过若隐若现的可可味。
那深棕色的固体化做无形了,可国庆送给过她一块巧克力的事实,以及某个午后残
留着的复杂的气息却在她的记忆里扎下根顽强地生长起来。她怎么都不能相信,送
给她巧克力吃的人,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就像当年她的父亲,买完了巧克力,忽然
间,就不打算回家来了。
    夜更深了。河边的人群全都散去,六一摸着黑害怕地走过去,她手里攥着绳子
夹着木板,战战兢兢地站定在国庆的跟前,想凝视他的双眼,可怎么都不敢看。天
上挂着轮弯月,细长着,像谁近视看不清物体眯缝着眼睛的形状。月光因着眼帘的
遮挡,自然微弱了光线,六一抑制住蹦蹦的心跳,凑近了去看。她晕旋地摇摆着身
体,却好像是国庆在那儿张开了眼皮,吓得她赶紧倒退几步。国庆的瞳孔有了生命
力似地冒着什么都无所谓的亮点,六一差点就以为他死而复生呢。但顺着光亮抬头
看上去,她自己对着自己,在黑暗中,静静笑出了声。有形中,一条闪光的银线,
一头通向天幕,一头,连接着人间的国庆。恐惧骤然了无痕迹,六一费了力气地把
国庆放到木板上去,用绳子把他固定住,再用绳子拖起木板,拉着他滑行在柏油路
上,朝更远的远处走去。天,更黑了。身后缥缈着北京城干热的风。
    把国庆埋在土城的小山包上,已经深夜了。国庆爸还没有睡,就等着六一呢,
看着她浑身粘满了泥土,还带着夜晚的湿气,国庆爸劈头盖脸地揍了六一。她就只
护着脸,整个身体快退缩到墙角去了,把个后背留给他。国庆爸还不住手,六一母
亲想要拦着,也挨到了几巴掌。打完了,国庆爸咆哮着冲出去:“你这个小巫婆,
还我儿子,”
    六一愣在角落里,母亲戳着她的脑门狠狠地说:“死孩子,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说着也要跟出去。
    “他要去干吗?”六一不明白地傻问。
    “去找警察。你害死了你爸还不够,还要害死别人,你要把我的家毁了才甘心
啊?”
    母亲的声音留下来,轰然鸣响在六一的耳畔。

                                   2

    模糊的亮光,影影绰绰地摇曳在门中间的磨沙玻璃上,附着的雾气,一柳柳地
垂落下来,成为冰柱,不规则地倒挂着,缓缓流淌,像是谁的眼泪止不住地在流。
门里面,传来六一若隐若现的歌声。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似是接触不良的电
门,忽然就没了电,忽然又接上了;也似是转数不对的电唱机,显得歌声哼哼叽叽
地,也袅袅娜娜,曲溜拐弯地就窜了出来。听得呆在外面房间的胡明德心里痒痒地,
他把被窝捂住脑袋,想要把六一的声音驱赶走,可六一像跟他作对似的,依然吱嘎
地哼唱着。他掀开被窝,冲着卫生间喊:“你能不能不唱了?”
    六一的歌声戛然而止。胡明德松了一口气。六一像是喘了口气,只稍微停顿了
片刻,就又唱起来了。胡明德苦笑,也不再阻止她了,继续听着她在吟唱,渐渐地
沉醉进去,倒听出些好来。
    浴缸里水波荡漾,荡漾着仰面躺在水中的六一。她摇晃着露出水面的大腿,对
着天花板摇头晃脑地胡乱张着嘴巴,手里抓着海绵,沾满了白色泡沫在身体上来回
涂抹着,胳膊和胸膛被白色埋葬,头发卷曲着,粘着白色香波,长发变短了,都支
楞着,远看去,像个木偶人。然后她又擦拭着小腿,绷起脚尖,踢腾在空中。她整
个的人,都被浴液包裹起来。钻进水里,涮了一下,身体就回复到润滑光洁这才起
身,跨出浴缸,披上浴巾,走出卫生间。她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因为她也看到了
如泪水一般的水柱滴落在门中间的磨沙玻璃上,心情忽悠了,坠落到遥远的方向,
但转瞬即逝,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宾馆的房间,正点燃着昏黄的灯光,其他的物体
都隐藏在光圈照不到的角落。台灯的下面,躺着胡明德,快睡着了的样子。六一走
过去,坐到床上,动作很重,压得床直颤悠。胡明德被震得颠了几颠,睁开眼睛看
着六一。六一正扬起胳膊,喷着香水。胡明德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扇着:“又抹香水?”
    把身体凑过去,六一使劲问着:“你闻到我身上有臭味了吗?”
    “问过我一百多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你有狐臭啊?”胡明德躲开她,可还是
被呛鼻的香水味弄得咳嗽了起来:“你这什么香水啊?我怎么从没闻到过。”
    “你自己看,我也不知道。”六一把香水瓶子递给他,自己套上睡衣。胡明德
接过来看着。六一钻进被子,关掉台灯。窗外,偶尔有车灯划过,短暂地照亮了他
们,然后就把他们抛进了并不十分黑的黑暗中。
    胡明德说:“这是什么牌子?”
    “不知道,在咱们剧组旁边的那家小店里买的。”六一倦怠地想要睡去。
    “记住,从上个月开始,你已经是个演员了,用什么东西,都要用名牌,不能
再用这种下三烂的货。会被人笑话的。”
      “别吵我,我要睡了。”说着,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还想多教育她两句
的胡明德,也哑了,他拧开床头的台灯,拧到最暗的一档。柔和的光线包围着她,
睡得单纯而又带点邪气。胡明德欠起身,低头静静看着她熟睡的小脸,看不够地看
着,迷恋至极。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在据六一自己说已经有18岁的脸颊上,手上
的褶皱暴露的是胡明德自己的年纪,他告诉六一,他38岁。苍老的手的质感,映衬
着六一年轻润滑的肌肤,让他想起秋日的那个午后——
     
    国庆的父亲拒绝跟六一再多说一句话,即使有什么事,也都是通过六一的母亲
从中传话。六一也不在意,暑假结束了,她又开始天天到隔着他们两条胡同的中学
去上学。用不着时刻看到国庆父亲悲愤的表情,到学校耗到天黑,才回家吃个晚饭,
就躲到自己屋里去了。母亲也不大问什么,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有时候放学早了,
六一也还是不愿意回家,就坐在学校的操场上,对着天空发呆。从白天望到傍晚,
直到看着红彤彤如火球一般的夕阳西下了,才拍拍屁股后面的尘土,慢悠悠地转身
朝校门走去。宽大的书包拍在她的后背,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动。这天正是这样,她
依旧坐在操场的石阶上。打篮球的男同学们不断跑动跳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和喊
声混杂在一起,非常响亮。可六一并不看着他们,而是抬高了视线,望向不知名的
地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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