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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58部分

小说: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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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四马路,一连问了八九家旅馆,都大大的写着“客满”的牌子;而且一望
而知情商也没用,因为客堂里都搭起床铺,可知确实是住满了。最后到一家也标着
“客满”,但是一个伙计懒懒地开口道,“找房间么?”

    “是找房间,这里还有么?”一缕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
的。

    “有是有一间,客人刚刚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迟来一刻,说
不定就没有了。”

    “那一间就归我们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来,
说,“我们总算运气好,居然有房间住了!”随即付车钱,慷慨地照原价加上一个
铜子;他相信运气好的时候多给人,一些好处,以后好运气会连续而来的。但是车
夫偏不知足,说跟着他们回来回去走了这多时,非加上五个铜子不可。结果旅馆里
的伙计出来调停,潘先生又多破费了四个铜子。

    这房间就在楼下,有一张床,一盏电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烟
雾一般的一房间的空气了。潘先生一家跟着茶房走进去时,立刻闻到刺鼻的油腥味,
中间又混着阵阵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语道,“讨厌的气味!”随即听见隔壁有
食料投下油锅的声音,才知道那里是厨房。

    再一想时,气味虽讨厌,究比吃枪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舒舒
泰泰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用晚饭吧?”茶房放下皮包回头问。

    “我要吃火腿汤淘饭,”小的孩子咬着指头说。

    潘师母马上对他看个白眼,凛然说,“火腿汤淘饭!是逃难呢,有得吃就好了,
还要这样那样点戏!”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风色,央着潘先生说,“今天到上海了,你给我吃大菜。”

    潘师母竟然发怒了,她回头呵斥道,“你们都是没有心肝的,只配什么也没得
吃,活活地饿……”

    潘先生有点儿窘,却作没事的样子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便吩咐茶房道,
“我们在路上吃了东西了,现在只消来两客蛋炒饭。”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点头就走,刚出房门,潘先生又把他喊回来道,“带一斤绍
兴,一毛钱熏鱼来。”

    茶房的脚声听不见了,潘先生舒快地对潘师母道,“这一刻该得乐一乐,喝一
杯了。你想,从兵祸凶险的地方,来到这绝无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乐。刚才你们
忽然离开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见,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觉(他说着,把阿二
拖在身边,一手轻轻地拍着),他一眼便看见了你,于是我迎上来,这是第二件可
乐。乐哉乐哉,陶陶酌一杯。”他作举杯就口的样子,迷迷地笑着。

    潘师母不响,她正想着家里呢。细软的虽然已经带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
但是留下的东西究竟还不少。不知王妈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穷人家有
没有知道他们一家都出来了,只剩个王妈在家里看守;又不知王妈睡觉时,会不会
忘了关上一扇门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里的三只母鸡,没有完工的阿二的裤子,
厨房里的一碗白熝鸭……真同通了电一般,一刻之间,种种的事情都涌上心头,觉
得异样地不舒服;便叹口气道,“不知弄到怎样呢!”

    两个孩子都怀着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觉得这样的上海没有平时父母嘴里的上海
来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点从窗外洒进来,潘先生站起来说,“果真下雨了,幸亏在这时候下,”
就把窗子关上。突然看见原先给窗子掩没的旅客须知单,他便想起一件顶紧要的事
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单子。

    “不折不扣,两块!”他惊讶地喊。回转头时,眼珠瞪视着潘师母,一段舌头
从嘴里伸了出来。

                                  二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们正蜷在几条长凳上熟睡,狭得只有一条的天井上面
很少有晨光透下来,几许房间里的电灯还是昏黄地亮着。但是潘先生夫妇两个已经
在那里谈话了;两个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许比昨晚的好一点,也醒了一会儿,只
因父母教他们再睡一会,所以还躺在床上,彼此呵痒为戏。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这报上的话,知道它靠得住靠
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顾局长的脾气就是一点不肯马虎。‘地方上又没有战
事,学自然照常要开的,’这句话确然是他的声口。这个通信员我也认识,就是教
育局里的职员,又哪里会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晓得,回去危险呢!”潘师母凄然地说。“说不定三天两天他们就会打
到我们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开学,有什么学生来念书?就是不打到我们那地方,
将来教育局长怪你为什么不开学时,你也有话回答。你只要问他,到底性命要紧还
是学堂要紧?他也是一条性命,想来决不会对你过不去。”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这种话只配躲在家里,伏在床
角里,由你这种女人去说;你道我们也说得出口么!你切不要拦阻我(这时候他已
转为抚慰的声调),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没有一点危险,我自有保全自
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灵敏,微微笑着),你不是很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么?
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这里了。等到时局平定了,我马
上来接你们回去。”

    潘师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万无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东西固然很好;但是风
声这样紧,一去之后,犹如珠子抛在海里,谁保得定必能捞回来呢!生离死别的哀
感涌上心头,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泪早在眼角边偷偷地想跑出来了。她又
立刻想起这个场面不大吉利,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能凄惨地流起眼泪
来。于是勉强忍住眼泪,聊作自慰的请求道,“那么你去看看情形,假使教育局长
并没有照常开学这句话,要是还来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车来,不然,搭了明
天的早车来。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泪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
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自己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
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依依之情,断
然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无依傍,寄住
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地发恨:恨这人那人调兵遣
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课,又恨自己没有个已经成年,可以帮助一
臂的儿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从利害远近种种方面着想,觉得回去终于是天经地
义。便把恼恨搁在一旁,脸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顺着夫人的口气点头道,“假若打
听明白局长并没有这个意思,依你的话,就搭了下午的车来。”

    两个孩子约略听得回去和再来的话,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娇道,“我也要回去。”

    “我同爸爸妈妈回去,剩下你独个儿住在这里,”大的孩子扮着鬼脸说。

    小的听着,便迫紧喉咙叫唤,作啼哭的腔调,小手擦着眉眼的部分,但眼睛里
实在没有眼泪。

    “你们都跟着妈妈留在这里,”潘先生提高了声音说。

    “再不许胡闹了,好好儿起来等吃早饭吧。”说罢,又嘱咐了潘师母几句,径
出雇车,赶往车站。

    模糊地听得行人在那里说铁路已断火车不开的话,潘先生想,“火车如果不开,
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职也只得由他了。”同时又觉得这消息很使他失望;又
想他要是运气好,未必会逢到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话也未必可靠。欲决此疑,
只希望车夫三步并作一步跑。

    他的运气果然不坏,赶到车站一看,并没有火车不开的通告;揭示处只标明夜
车要迟四点钟才到,这时候还没到呢。买票处绝不拥挤,时时有一两个人前去买票。
聚集在站中的人却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来看看的,也有带着照相器具的,
专等夜车到时摄取车站拥挤的情形,好作《风云变幻史》的一页。行李房满满地堆
着箱子铺盖,各色各样,几乎碰到铅皮的屋顶。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点儿怅惘,顿了一顿,终于前去买了一张三等票,
就走入车厢里坐着。晴明的阳光照得一车通亮,可是不嫌燠热;坐位很宽舒,勉强
要躺躺也可以。他想,“这是难得逢到的。倘若心里没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
呢。”

    这趟车一路耽搁,听候军人的命令,等待兵车的通过。

    开到让里,已是下午三点过了。潘先生下了车,急忙赶到家,看见大门紧紧关
着,心便一定,原来昨天再四叮嘱王妈的就是这一件。

    扣了十几下,王妈方才把门开了。一见潘先生,出惊地说,“怎么,先生回来
了!不用逃难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进里面四周一看,便开了房门的锁,直闯进去上下左
右打量着。没有变更,一点没有变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样。于是他吊起的半个心放
下来了。

    还有半个心没放下,便又锁上房门,回身出门;吩咐王妈道,“你照旧好好把
门关上了。”

    王妈摸不清头绪,关了门进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们一定就住在本地,恐怕她
也要跟去,所以骗她说逃到上海去。“不然,怎么先生又回来了?奶奶同两个孩子
不同来,又躲在什么地方呢?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跟去?这自然嫌得人多了不
好。——他们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红房子里,那些兵都讲通的,打起仗来不打那红
房子。——其实就是老实告诉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兴去呢。我在这里一点也不
怕;如果打仗打到这里来,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她随即想起甥女儿送她的
一双绣花鞋真好看,穿了那双鞋上西方,阎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种微妙
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哪里的问题。

    潘先生出门,就去访那当通信员的教育局职员,问他局长究竟有没有照常开学
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没有?他还说有些教员只顾逃难,不顾职务,这就是
表示教育的事业不配他们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处。”潘先生听了,仿佛觉得
一凛;但又赞赏自己有主意,决定从上海回来到底是不错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学
校里,提起笔来就起草送给学生家属的通告。通告中说兵乱虽然可虑,子弟的教育
犹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废弃的,现在暑假期满,学校照常开学。从前欧洲
大战的时候,人家天空里布着御防炸弹的网,下面学校里却依然在那里上课:这种
非常的精神,我们应当不让他们专美于前。希望家长们能够体谅这一层意思,若无
其事地依旧把子弟送来:这不仅是家庭和学校的益处,也是地方和国家的荣誉。

    他起好草稿,往复看了三遍,觉得再没有可以增损,局长看见了,至少也得说
一声“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誊上蜡纸,又自己动手印刷了百多张,派校役向一个
个学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毕了,开始想到私事;既要开学,上海是去不成了,
他们母子三个住在旅馆里怎么挨得下去!但也没有办法,惟有教他们一切留意,安
心住着。于是蘸着刚才的残墨写寄与夫人的信。

    下一天,他从茶馆里得到确实的信息,铁路真个不通了。他心头突然一沉,似
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乎至于渺茫。没精没采地踱
到学校里,校役回报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多家关上了大门,
打也打不开,只好从门缝里塞进去。有三十多家只有佣人在家里,主人逃到上海去
了,孩子当然跟了去,不一定几时才能回来念书。其余的都说知道了;有的又说性
命还保不定安全,读书的事再说吧。”

    “哦,知道了;潘先生并不留心在这些上边,更深的忧虑正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抽完了一支烟卷以后,应走的路途决定了,便赶到红十字会分会的办事处。

    他缴纳会费愿做会员;又宣称自己的学校房屋还宽敞,愿意作为妇女收容所,
到万一的时候收容妇女。这是慈善的举措,当然受热诚的欢迎,更兼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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