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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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俱乐部里的无线电收音机声音开得老大,从球场上传来几声短促的哨声。青年
突击队的那些小伙子,昨天忙了一中午,在球场上空拉电线装电灯,现在大概就在
雪亮的电灯下抢球玩呢!谭婶婶摇了摇头,打心里不同意,不赞成,玩皮球算个什
么正经大事,也值得这么开了电灯来干!现时的年轻人真是不知轻重,不懂甘苦,
好了还要好,好了还要好。谭婶婶抬头看看屋中央的电灯,它带着乳白色的玻璃罩,
静静垂挂在昏黄的灯光中,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感叹。
什么叫产院?什么叫消毒?休养?电灯?刚解放那时候谁听说过?妇女生孩子,
就象走近鬼门关。五年,谭婶婶的媳妇生孩子,胎胞就是给产婆拿脚踩下来的。
到了五六年初级社的时候,现在公社的杜书记,那时候是社长,要她到镇上医院里
去学习新法接生,告诉她说这也是革命,是跟封建落后势力作斗争。谭婶婶学了一
个月回来,挟了两个卫生包,身上饭单一扎,她就是产院,产院就是她,到处给人
接生,到处宣传卫生科学,和旧的接生婆展开了斗争。
斗争可是不简单啊!添人口的人家不相信她,冷淡她,旧产婆骂她,造她的谣,
自己本事又确实不高,连产妇要打一支针,都要往医院里送。工作上兢兢业业,还
要受那些倒头气;工作上有了一点疏忽,就更不得了。有一次,一个难产妇,谭婶
婶大意了一下,送医院迟了一步,小孩坏掉了。这一下真叫翻了天。一个旧产婆叫
潘奶奶的,也夹在里面,硬说小孩是坏在谭婶婶手里的,于是产妇家里吵得更凶了。
谭婶婶躲在家里越想越气,旧产婆手里坏掉多少孩子,人家一句怨言没有,反说是
命里摊的,自己工作上有一点过失,人家就恨不得把她生吞了。她想想实在受不了,
就跑到杜书记跟前掉眼泪。杜书记正在场里浸种,听了她的话,也没言语,只是把
两只生满老茧的大手搓得嚓嚓响,想了想才说道:
“老嫂子,我们这一辈的任务是不简单哪!社会要在我们手里变几变,形势发
展这样快,各种各样的旧思想旧习惯还会少得了?所以我们做工作就叫做干革命,
我们学习也叫做干革命。不会的得赶紧学会,不懂的就得赶紧学懂。”
……“做工作是干革命,赶紧学会,赶紧学懂。”现在提到这话,谭婶婶自己
也觉得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杜书记说要组织一个产院,拨给
了三间房子。谭婶婶在这房子里,自己做了一张办公桌,弄来了一张高脚产床,发
展了五个床位,这三间房子,再也不是普通的三间房子了,这是一所幽静整洁的产
院。
“这不是跟医院差不多了吗?”谭婶婶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从产妇咬着头发,
坐在脚盆边生孩子想起,想到那只高腿的产床;从自己三十九岁做寡妇想起,想到
现在进产院做了……做了什么呢!她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名目来称呼自己
的职务,最后,她只能悄悄地用了“产科医生”这个名称。第二天,她起了一个大
早,把自己脑后那个发髻剪掉了,短短的头发,在耳后一崭齐,杂着几根半白的发
丝,显得又庄严又精神。大家见了她,也好象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敬意,不过,大
家还是亲切地叫她谭家婶婶。
在这里,在这所“跟医院差不多”的产院里,谭婶婶不但剪掉了发髻,她还学
会了打针,打肌肉针、静脉针,学会了作产前检查,学会了量血压、抽血、缝线、
拆线。每每碰到一些小手术,请镇上医生来动手术的时候,她就从从容容的做助手。
对她的熟练沉着,医生也夸奖,甚至有的医生进一步要她自己学着动些小手术。谭
婶婶笑笑,有些得意,同时觉得这些医生,把这产院要求得跟城里的医院一样,她
又觉得好笑。谭婶婶对这一切都感到满意,不是没有道理的。
锅里的水嘶嘶地响了,谭婶婶心里翻腾了一阵,就望着电灯,恨不得立时来一
个产妇,她真想在电灯光下面接接生,就象在镇上,在城里的医院里一样:产妇躺
在洁白的产床上,躺在雪亮的灯光下……
忽然啪的一声,电灯亮了,谭婶婶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一个面孔黑黝黝的年
轻姑娘,扛着行李,一手挟着一只氧气瓶,浑身热气腾腾地站在门口。“婶婶,你
不认识我啦!”那姑娘笑眯眯地站着没动。“是二丫头!”谭婶婶跟二丫头的娘,
还是做姑娘时候的好朋友,直到现在老姊妹俩还要好得很。她高兴地接过她的行李,
安排她坐下,心里却有些奇怪,这里电灯刚装上没几天,这孩子一进门,怎么就知
道有电灯,即使知道,那她又怎么晓得开关在哪里?好象产院里本来有电灯,应该
有电灯,有电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谭婶婶开始是奇怪,随后就觉得有些不大入味。
电灯光下,荷妹那黑里泛红的长圆脸象涂了油一样,大眼睛亮晶晶的东看西望。
“婶婶,我派到这里来工作了。”她说着就把地上的行李一把拎起来扛上肩,放到
里面角落里。那么大一捆行李卷,少说也有八十来斤,可是放在她实鼓鼓的肩上,
就象是纸扎的,轻巧得很。谭婶婶看她这一身力气,又不由得高兴了,这孩子在城
里住了一年,倒还没有娇惯。
荷妹回身坐下。就要谭婶婶介绍些产院的情况。“好!”谭婶婶答应着,心里
暗暗地称赞,这丫头做事倒象个大人,老扎认真。“二丫头,你这一来,真是给你
婶婶添了条膀子啦!”她说着,走到门边,伸手啪的一声,把电灯扭熄,然后移过
油灯,就在荷妹对面坐下。
“其实,差不多的情况你也都知道。这产院负责附近两个大队的产妇。跟我一
起工作的,还有一个周嫂嫂,现在她害喜(指妇女怀孕初期种种感觉不舒适的反应。),
回家休息去了。产院成立这两年里,我们一共接了三百五六个宝宝,还都顺顺当当。”
谭婶婶一说到这些问题,不由得话就多了。三百五十六个,这可不是容易的啊!这
要担多少风险。特别是产院还没有条件自己动手术,很多情况,就得当机立断,该
请医生的就请医生,该送医院的就送医院,差一点点,作兴就会坏事,所以谭婶婶
说到这里,特别加重了语气:
“二丫头,这可是一副风火担子,担子不轻啊!两年里,我们没出过什么事情,
大人小孩都是平平安安,一个人进来,两个人出去。产妇等小孩一落地,就躺在床
上,不要她动一动了,烧,洗,煮,弄大人,弄小孩,都是我们来,到出院的时候,
一个个都长得胖胖的……”谭婶婶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似乎还不够,就站起身来,
开了电灯,带荷妹去参观。她知道开了电灯看,效果会更好。先走进西边一间产妇
住的房间,房间相当大,靠边放着五个铺位,床是各式各样的,有单人小铁床,有
相当大的木板床,但都放得很合适,收拾得干干净净。荷妹不停地点着头。
有两个铺上睡了人。谭婶婶一高兴,便更加详细地介绍说,一个已生了四天,
一个是前天才生的,是个初产妇,叫阿玲,是丰产田里的小队长,还是一个先进生
产者。
“婶婶,这里有没有碰到过产妇不顺产的情况?”荷妹提问了。“怎么没有,
风险也就在这些事上,一看苗头不对,就得赶紧给医院打电话来救护车。”“要是
来不及呢?”“打电话请医生来!”“要是产妇产后发生变化呢?”“打电话嘛!”
谭婶婶看了看她,觉得她问题太多,但也没说什么就领荷妹出来。“婶婶,我们在
哪里洗手呢?”荷妹忽然问。“洗手?”谭婶婶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洗手
当然在脸盆里洗。”回答以后,她又辨了辨这问话的味道,心里又是一个不快,但
她还是把三屉桌上的三个抽屉通通抽开,想展览一下里面的东西。这里面有橡皮手
套,有冬天产妇生产时穿的棉腿套,有各种针药,补血的,止痛的,止血的,还有
几针麻醉针剂,这里面每一样东西,都标明着产院发展的各个阶段。但是荷妹根本
没有理解婶婶的意图,她歪了头,翘起了象刷把似的小辫子,东张张,西望望,好
象在寻找什么,发现什么。
“二丫头,这里不能和城里那些大医院比。”谭婶婶有些生气了,话也加重了
分量。“对!”荷妹一点也没觉出话里的责备意味,径自推窗开门,向外面张望起
来,最后,她索性跑出去看件什么东西了。谭婶婶把抽屉一只一只关好,她现在不
想再给这姑娘说什么看什么了,“跟她没什么可谈的,早些打发她去睡觉。”谭婶
婶虽然这么想,可是心里还是闷闷的。“婶婶,可有了办法了!”荷妹眉飞色舞地
跳进来了,“婶婶,我们自己可以做土造自来水,人家托儿所都用自来水洗手了,
我们产院里更需要这个。我看过了,井不远,只要墙上打一个洞……”
谭婶婶一直看着荷妹,也不言语,听到这里便打断她说:“你来看看床铺吧!”
说着就转身走向东屋,指着一张空铺说:“周嫂不在,你就睡这里吧!”“这不费
事呀,婶婶,也不用花钱,装好了就不用提水,不用担水,只要一压,水就自己从
竹管里流进来,好透了!”荷妹还是不懂眼色地跟在后面叨叨。“荷妹,你刚来,
还是看看再说吧!”说罢,谭婶婶就走进厨房,端消毒锅,封煤炉。第一次见面,
谭婶婶对荷妹的印象不能说好,但是要说坏,她也说不出坏在哪里,就是觉得不顺
眼,不入调。“看她问的那些问题,什么产前、产后,顺产、难产,这个,那个,
她就没问问她娘,她自己是怎么生下来的……”谭婶婶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和这样
一个孩子生气,也不值得,同时又十分感叹:“这些年轻人,从他们记事起,就看
见自己是吃白米饭的,叫他们看,有田种有饭吃是应分的,上学读书也是应分的,
现在这产院、电灯、拖拉机也是应分的,他们哪里懂得甘苦,懂什么甜酸苦辣!…
…”谭婶婶觉得,冷淡她也不对,还是应该跟她好好谈谈。谭婶婶弄好炉子,走进
房去,见荷妹已把床铺弄得整整齐齐,她人却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在打量一只从
前人家盛米用的大木桶。她一看见婶婶进去,便跳起来,从床上抓起一只口袋似的
白护士帽往谭婶婶头上一套,欢乐地说道:“婶婶,我特地给你做的,以后你接生
的时候就戴着它,头上有细菌。”
谭婶婶一把抹下帽子。头上有细菌她承认,可是几年来,她光扎一条饭单接生,
也没见什么细菌掉下来过,偏她花样多。这一下又把谭婶婶刚刚鼓起来的劲道打下
去一半,但她看看荷妹那副高兴样子,帽子也确实做得精巧,只得勉强笑了笑说:
“你快睡吧!没事熬灯油干吗!”
“哦!”荷妹驯服地脱了衣服上床了。“二丫头,”谭婶婶坐到荷妹床边,开
始跟她谈了,“这次你培训回来,你娘高兴吧!”“高兴。”荷妹睡在被窝里甜蜜
蜜地笑了。“不容易呀,二丫头。现在是什么都有了,什么助产士呀,产院呀,—
—从前那个时候,女人生孩子就象过一次关。你妈生你的时候,肚子痛了两天两夜,
汗象黄豆一样的滚,人家还把她的头发吊在床栏上,不让她躺下去,要她撑一把雨
伞……”
“撑一把雨伞?……哈哈!”荷妹觉得又奇怪又滑稽,十分好笑。不管婶婶解
释这是迷信的说法,说产妇撑了雨伞,血污鬼就不敢近身了,可她还是弄不清生产
和雨伞的关系,两者怎么会联在一起的。谭婶婶看她躲在被窝里笑得咯咯的,就叹
了一口气,只得把话题转到今天妇女的幸福上来:
“你们现在是做恶梦也梦不到那种罪了,有时候,你们还要嫌这个不好,那个
不够,好了还要好,好了还要好。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是做梦也不敢想有今天这样
的日子,什么产院、医生,什么卫生、营养,孩子一落地,产妇就只管躺着,洗呀,
烧呀,都有人来侍候,要不是人民公社,哪里来?年轻人也要懂一些甜酸苦辣。”
“对!”荷妹光滑年轻的脸上,立即笼上了严肃的气氛。谭婶婶见自己的话收
到了效果,这才稍稍放心。她转身想回自己床上睡觉,忽然一扭头发现外间的电灯
还耀眼的亮着,这是刚才荷妹那一串提问,弄得她连电灯都忘了关。谭婶婶赶紧出
去,向四周又打量了一番,稍稍收拾了几件东西,这才啪的一声,扭熄了电灯。
“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