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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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我拿了一把椅子到屋顶上乘凉。好多年没见过山村的月亮了,竟觉得月亮大了许多,亮了许多,天空也干净了许多。星星是一群群,一堆堆,一滩滩,那明亮的,却像从银河里爆跳出来的朵朵钢花。风,是香的,甜的,携着山林和泥土的味道。我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八年,居然没有品得出来,多么粗心。
大哥收拾完桌椅碗筷后,也拿了一把椅子上来陪我。大哥话语不多,断断续续扯些家常。
屋前是一条沙石小路,穿过一片田垄,被一座山包和几栋房屋遮住了。望着小路,我想起了小时候,与大哥在路口等候母亲回家的情形:天黑了,我和大哥并排着坐在路口,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也望着路的尽头,焦急地等待母亲回来,从舅舅家带回柚子,或杨梅。
正当我想得入神时,大哥突然说:“小时候,娘天黑没回来,我和你总是站在路口等,脖子都望断了。那时,你倒小,我十多岁了,娘不在家,心里没依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现在,我觉得还是离不开娘。”
大哥说:“我也是的,五十多岁了,还像小孩一样。”
我点点头。我和大哥静默地坐着,望着模模糊糊的小路,谁也不肯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叫叫嚷嚷的声音吵醒。原来,大哥把大嫂、侄儿、侄媳和三个外甥女都从县城叫回来了。
我问:“他们不上班?”
“请了假,你难得回来。我知道你最喜欢热闹。”
大哥做得真周到,他们一回来气氛也就回来了。这个饯行的早餐,又是挤得满满的一大桌,坐的坐,站的站,像父亲在世时一样。
走时,车的后箱被装得满满的:一箱腊肉、一箱鸡蛋、两箱脐橙,一桶鳝鱼,两只土鸡、两只鸭……。
上车时,大哥递给我一个红包,我推脱不要。大哥说:“一定要收的,这是父亲生前定的规矩,钱不多,是点心意。收了,就平安,走好运。”
我不再说什么,收下了大哥的红包。其他人递过来的红包,我都收了。收了厚厚的一叠,十几个。我每次走时,都是这样,已习惯成规矩了。虽然钱不多,少的只有几元钱,却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和衷心的祝愿。
车发动时,大哥把头伸进车窗:“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家,看看大哥,大哥等你。”
我眼睛红了,不敢吭声,只是一股劲地点头,生怕一开腔,声音里带着哭声。我一踩油门,车直往前开,不敢回头看身后的眼睛。开出好远,才踩住刹车,回头一看,大哥还站在路口。
我的视力更模糊了,眼睛一闭,泪水夺眶而出。
下午五点我到达长沙,回家没抽完一支烟,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是大哥打来的:“到家了,一路顺利吗?到家了,我就放心了。”
放下电话,我在沙发上默默地坐了好久。如果电话是父亲或者母亲打来的,我没有这么感动,甚至认为这种牵挂是啰嗦。
今天,我觉得大哥特别像一个人,就是当年的父亲。
缺女
缺女,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亡的人,像一朵花,开放不足三天。
我家住在老院子的西厢房,早晨的阳光照不到,只见院子西边坟山一排高高的椿树尖上,镀了一层黄灿灿的晨光。天空干净得空荡荡的,被昨夜的山风清扫得不剩一丝云儿,连一粒细小的尘埃也没有。一家人正坐在亭子上吃早饭,忽然传来一阵鞭爆声,一家人竖着耳朵听,娘说:“只怕是洪二娘生了。”
这时,住在东厢房的洪二娘的二女竹妹跑过来,一面喘粗气,一面用衣袖抹鼻涕:“我娘生了,是个妹妹。”
我放下饭碗要去看热闹,被娘喝住:“慢点去,现在去会踩生的,踩生不走运的。”生小孩后,第一个进产妇家的人,叫踩生。
竹妹说:“早踩生了,是上堂屋的江满娘,还没放鞭爆就踩了,她怪我娘不早点放爆。”
我扯着竹妹的手,蹦蹦跳跳走向东厢房。娘没再阻挠。
我跑进洪二娘的房间,房里有几个老奶奶,卫生被她们打扫得差不多了,床头旁边还堆放着一堆床单和旧衣布,有一团一团的血迹。洪二娘躺在床上,一脸愁苦。身旁躺着刚生的婴儿,用火褥子盖着,小小的脑袋,干瘪瘪的,皮皱皱的,面若猪肝色,几根稀少的头发,就像被寒潮冻坏的秧苗。眼睛闭着,上嘴唇从人中处裂开,像剪掉一块三角形的肉似的,牙床肉露了出来,很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婴儿,原以为美丽可爱,可眼前见到的,真难以置信,心里紧张起来,眉毛皱得粘在一起了。我胆怯地抱着桌子脚,不敢动一下,不敢吱一声。竹妹紧紧攥住我的手,可怜巴巴的,害怕得不敢出一口粗气。洪二娘的大女柳姐,一个比弱智好一点点的女孩,不停地嚼着生花生,两个嘴角挂着白生生的花生浆,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洪二娘的丈夫,我叫二爷,得了肺结核,无钱医治,又营养不良,四十几岁的人,被拖得瘦骨嶙嶙,弱不禁风。因怕病传染给亲人,独自居住在一个小偏间。他拄着拐杖,一路干咳进了洪二娘的房,腾出手来摸摸女儿的小脸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洪二娘翻动一下身体,说:“二爷,您出去吧,别把痨病传染给女儿了。”
二爷瞪了洪二娘一眼,又温情地望望婴儿,拄着拐杖,干咳着出去了,在走廊上猛地吐了一团带血丝的黄痰。
洪二娘摸摸女儿上唇的缺口,叹道:“女孩子,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哪。”
江满娘安慰说:“没关系的,长大了可以补起来。”
洪二娘摇摇头,说:“缺这么一大块,怎么吃奶呀,会饿死的。”说完就流泪。
在场人都跟着叹气。
第三天,是给婴儿洗澡的时间,将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聚在院子里,一定很热闹,很好玩。我一大早就去找竹妹。她家静悄悄的,几间房门都开着,没人,只有洪二娘的房门关着,我推了一下,推不开,拴上了。我从壁缝里往里看。
猛地,眼前的一切,惊得我不敢出气。
洪二娘双手托着女儿,一边哭一边数落着:“我的女儿可怜哪,连名字也没取,娘给你取个乳名,就叫缺女吧。缺女——我可怜的女儿,你不要怪娘心狠啊。”
缺女在娘手掌上,扭着光溜溜的身子,蹬着双腿,“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
洪二娘将缺女抱入胸前,一边摇一边喊:“缺女哦——哦,缺女哦——哦,缺女要吃奶了。”洪二娘把奶塞进缺女嘴里,缺女不哭了。缺女吮了会儿,又哭闹起来。洪二娘哭着说:“缺女可怜,命苦,对不起,娘这样做,是想让你少吃点苦。”
洪二娘捧着缺女,一身都在发抖,她慢慢走到早已准备好的马桶前,眼睛狠狠一闭,就像被针扎了一样,把缺女倒着扔进马桶里,又立即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
缺女的哭声嘎然而止,马桶剧烈的抖动,发生轻微的水响和水泡冲出水面的声响,一双小脚丫伸出水面,踢打了几下马桶边缘,便沉了下去,瞬间,归于寂静……我吓得灵魂出了窍似的,捂着嘴巴逃回家里。
我把见到的一切告诉娘,娘一屁股坐在矮凳上,像病了一样,一身都软了。
很快,院子里传开了缺女吮不上奶饿死了的消息。缺女被她舅舅用破竹席卷着,埋在星子山那排杉树下。
我遵照娘的叮嘱,至今保守着这个秘密。
这年生产队开会,评选“节约标兵,”队长全力推荐洪二娘,说洪二娘一家过一个春节,只买了一斤半肉,不推她推谁?
洪二娘坚决不同意。队长做她的工作:“节约光荣嘛,这是毛主席说的。”
洪二娘顶撞起队长:“穷,不是节约,是丢人!”
“呃,你不识抬举,跟毛主席唱对台戏!”
“我哪里唱对台戏了嘛,穷人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我恨不得一餐吃头猪才好呢。”说完哭了起来。“要不是饿肚子,缺营养,我女儿怎么会缺?怎么会死?”说得老人和妇女眼泪婆娑。
生产队还是推荐了洪二娘,大队也批准了,当她捧着“节约标兵”的奖状时,独自坐在门槛上痛哭半天,一边撕扯奖状,一边叫唤:“我的缺女啊,缺女啊——”
今年清明,我到星子山扫墓,但见所有的坟上都是青幡飘舞,香烟缭绕。经过那排杉树时,我突然想起了缺女。缺女的坟堆早已不见了,只是在第三棵杉树旁有一个凹下去的土坑,被马鞭草履盖着。我想,缺女应该埋在这。旁边是缺女母亲洪二娘的坟墓,早有人来祭奠过了。缺女的两位姐姐在祭奠母亲的时候,没有给躺在一旁的缺女插一根青幡,烧一把纸钱。她们是忘记了还是不忍揭开一层隐痛?
我默默地给缺女烧了一堆纸钱,插了一圈青幡。彩幡随风飘动,恰似仙女舞动的彩绸,如歌如泣。
满爹与黄骟牯
开春了,房前屋后的桃花、李花、梨花竟相开放,穿红挂绿地点缀在山脚下,水塘边,田中央。满爹屋后是一片李树林,开得白花花的一片,微风一吹,满村遍野都飘溢着淡淡的香味。
村民的心情轻松得像绽开的花一样,在即将开犁整田、播种育秧之前的空暇之际,把桌子搬到屋前的树荫下打麻将、玩字牌,享受春光。我没事干,便到满爹家去玩。满爹一家正在碓屋里忙乎着舂鸡粑,给牛吃。满爹的儿子,我叫三爷,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碓,满头是汗。孙子小春,用木棍翻捣石臼里的鸡肉。八十多岁的满爹坐在骨牌凳上观看、指点。
我叫了一声:“满爹。”满爹站起来,腰直不起,弯成一个“7”字。他左手撑着大腿,右手抬在眼眉处,想辨认出我是谁。小春喊了声:“国哥”。满爹才认出我来:“是先国啊,满爹人老了,眼睛不中用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连忙扶住满爹,叫他坐下。我们寒喧了一阵,三爷和小春继续舂鸡粑。
小春从石臼里拿了一把舂成肉泥的鸡粑,用手指捏了捏,觉得舂好了,送给满爹验收。满爹用食指和拇指捏一捏,磨一磨,说:“太粗了,还要舂细一点。伢崽做事,没一点耐心。”
三爷和小春又舂了半个多小时,经满爹检验认可后,把舂成肉泥的鸡粑炖了三个小时,满屋飘着鸡香。满爹用瓢在锅里搅了几圈,打了一瓢放在鼻尖上嗅了嗅,又用手指捏了捏,说:“可以了。”小春退了火,把鸡粑倒在桶里凉着。满爹像守卫宝物一样地守着它,一条黄狗不识相,把头伸进桶里去偷吃,被满爹狠狠打了一拐杖。黄狗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哀叫着,一跛一跛地走了,一副特别委屈的模样。
开春犁田之前,给耕牛喂鸡粑,是家乡的传统,生产队时我就见过。每次都有小孩围着看,在那吃不饱的年代,孩子们馋得咽口水。农村实行承包后,满爹分得了黄骟牯,他一直坚守这个传统。
小春提着鸡粑去喂黄骟牯,我扶着满爹去看。黄骟牯本来躺在牛圈里,见我们来了,便站起来。小春从牛圈门上取了牛绳,钻进牛圈。黄骟牯便转过头去,埋着头,对着里面的墙角。小春弯了腰,眼疾手快,右手的食指和拇手抠住牛鼻子,很快把牛鼻栓拴进去,打了一个活结。
小春把牛绳拴在牛栏门上,黄骟牯仰着脖子,进不得退不得,高度正适合。小春从牛嘴的左侧把手插进去,扳了一下,牛嘴便张开了。他用斜截面的竹筒打了一筒鸡粑,灌进喉咙,黄骟牯打了一个呛,便咽进去了。大约灌了七八筒,鸡粑全喂完了。三爷又从屋里拿来一瓶米酒,分两次倒进竹筒,喂了黄骟牯。解了牛绳后,黄骟牯在牛圈里转了几圈,把头伸出牛圈,很安静地站着,眼睛猩红,摇着双耳赶着蚊子,一心一意地磨着牙,想着即将出征的农活,兴奋地甩了一下尾巴。
从我记事起,满爹就是牛倌。当时生产队有十九头耕牛,都散养在各农户家。满爹养了一头黄殖牛(即母牛)。他每天领着一群孩子,到白泥塘放牛。一个春天,黄殖牛走春了,其它牛都是骟牯(即阉割的公牛),围着黄殖牛打转,争抢着在后大腿之间嗅嗅,然后满山遍野追。可是没有一头有用的,追了半响,都未遂。第二天,满爹从几十公里以外的黄金牧场借来一头烧牯,与黄殖牛关在一个牛圈里,交配成功,生下了一头可爱的小牛犊。小牛犊长到三岁时,特别骠悍,两股的肌肉一抡一抡的,毛色黄澄澄的,油抹水光,走起路来飞响,刚劲有力。见到黄土高坎,总要磨一阵角,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