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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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了在阿来的众多作品中确实还是原来的那种风格最好,但至少现在来看《空山》无论是在作品结构,情节编织,小说语言,人物塑造,叙述节奏的把握还是在思想内涵方面的开掘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准。对于像阿来这样一个拥有丰富生活阅历、掌握圆熟小说技巧的年轻作家而言,写作危机似乎不会这么快就到来。当然,阿来的“诗意的现实主义”在遭遇现代化生活场景的时候能否还继续地保持原有的“诗意”实在是还无法预料,但我们也没有理由要求阿来的创作始终保持在这样的“诗意”之中,阿来完全可以用新的风格,新的方法去写作新的现代化生活。
“向后看”是为了表达“向前看”的理想
朱向前:你的这种表述在观念上与我就有了一定的距离,这就是代沟。现在似乎是没人再使用这个概念了,但我认为在现实中仍然是这样一种存在。我认为,文学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曲挽歌,寻觅、捡拾、记录着人类前行过程中失落的东西。而这些被人类抛弃的东西一旦汇聚起来,就会成为人类记忆中的精神家园。《空山》就是这样一首挽歌。新旧时代的交替必然产生冲突,而当这种全方位的激烈碰撞停歇之后,人类面临的就是无限的怅惘和永恒的怀旧,因为现代化的进程是不可逆转的。《天火》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个沉重而感伤的主题。一场山火毁灭了森林和村庄,伴随而来的政治运动摧毁的却是机村人对传统生活秩序和宗教信仰的虔敬。巫师多吉代表着机村人心目中传统而神秘的宗教信仰,也是传统生活秩序的维护者,最终他将自己的生命献祭以守护危难中的机村;民兵队长索波则是极端环境中国家暴力机器的掌握者,在他的身上体现出年轻的一代人接受新鲜事物、新鲜观念的激情和对政治运动的盲从心理;格桑旺堆处于二者之间,既无力阻拦政治运动对机村生活秩序和权利体系的颠覆,又极尽所能挽救受山火威胁中的机村,正因为他始终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他的行动也就染上了几分悲壮的色彩。我觉得《天火》最精彩的地方是结尾,当运动结束,一切归为平静,机村已经面目全非的时候,曾经最为激进的民兵排长索波一个人走到村外,看到村外的溪流、花草,心中颇为伤感;然而当他遇见巫师多吉的毛驴时,眼泪却如潮水般涌出。当一切归于平静之后,这个曾经激进、盲目而冷漠的青年人心底的温情在顷刻之间被唤起。索波的眼泪中蕴含着很复杂的情感,既有懊悔,也有怀旧;既有失落,也有感伤。在这里,再宏大深刻的主题都不如对普遍人性的深层挖掘震撼人心。《空山》中这两个被你称为大中篇的小说,通篇的叙事都很平稳,少有大的起伏;但故事的情绪这根弦一直都绷得很紧,叙事的节奏也很紧凑,都是在结尾处“唰”的一下子,舒缓下来,小说在读者的情绪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留下了无尽的余味。这种写法很高明。无论是《随风飘散》还是《天火》都传达出这样一个主题,人类在现代化进程中,在享受到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的同时,也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所以感伤和怀旧的情绪每每会触碰到人类心灵中最柔软的地方,人类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的宝贵东西必然要到文学作品中去寻找。我觉得现代化的都市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是反人性的,在心底里人类还是要寻求一种生命的原始状态和灵魂的自然栖居,我觉得乡土文化是最符合中国人的本性的。且不论古人“穷则独善其身”归隐山林,娱情山水的处世哲学和生命自觉,时至今日,中国的现代性发生已经一个世纪了,在中国现当代的文学作品中,大凡是可以列为经典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描绘乡土中国的。像陈忠实这样的作家,一部《白鹿原》就足够了。我想除了其他的复杂原因之外,乡村较之城市更具备审美的价值和可能性这一点对于作家创作取向的重要影响是不应被忽视的。在中国工业化、都市化的现代化进程中,文学就是一曲挽歌,寻觅和承载着渐趋失落的精神家园。阿来的小说无疑也是极具怀旧和挽歌气质的。
傅逸尘:关于审美原则的问题,我并不认为乡村就一定比城市的审美价值要高,因为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发展,生活基础的改变必然要带来人们审美心理的嬗变,而这种审美趣味的变化又势必引发艺术形式的革新。就拿中国画来说吧,传统的文人画已经不复存在了,现代的中国画更多地借鉴了西方的油画技法。中国画的传统审美趣味是写意的,但并不意味着它不具备写实的功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这当然包括它的形式。中国画其实还是处在变革的十字路口上,传统,现代,复古,实验水墨,莫衷一是。说文学是一曲挽歌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文学具备怀旧和记录历史的功能就把文学这种形式限定在只能描写过去,对于中国的发展实际而言,就只能描绘乡村生活这样一个狭窄的空间。我觉得无论是“诗意的现实主义”还是被冠以其他的头衔,作家始终要关注当下的现实,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否则现实主义还叫什么现实主义呢?当然了,文学要和生活拉开一定的距离,但这个距离要多远才符合标准呢?毕竟对于今天而言,昨天就是历史。我觉得作家仅仅写作挽歌是远远不够,作家应该有积极地介入现实的勇气和责任感。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处在剧烈的社会转型期,经济发展、社会生活、思想文化等等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中国作家还没有一个真正地把这种剧烈的社会变革中所蕴含着的巨大而深远的内涵写出来。长篇小说在诸种文体中是最适合肩负起这样的使命的,在此种情况下再大力提倡中国的作家写过去,写乡村,我想可能是一种本末倒置。中国的社会生活的重心已经逐渐由农村转移到城市了,政治、经济、文化,甚至话语权,都是以城市为中心的,问题是出在作家身上,中国作家在思想、情感、观念诸多方面都还没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在面对复杂而深刻的现实生活的时候,是一种茫然无措,一种漠不关心,一种闪烁逃避,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当下文学最令人忧虑的问题。重大的社会转型期正是出大作品的最佳时期,中国社会既波澜壮阔又严酷悲壮的现实图景特别需要有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去关注和描绘,所谓大作家、大作品,只能在这样的题材里诞生。因此说,阿来的“机村三部曲”如果真能像您预测的那样写到改革开放,写到九十年代,反倒说明阿来是一个有出息的作家。
朱向前:我所谓的“向后看”,其实表达的是“向前看”的理想。作家作为社会的良知,对现实总是持批判态度。他批判现实的主要参照无非两个,一是“向前看”——营造理想的乌托邦;二是“向后看”——寻找失落的精神家园。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其实都是一个作用,那就是作家们认识、思考和批判现实的参照。乌托邦也好,精神家园也罢,可能永远见不成、找不着,但是必须有它。就像夜行者仰望的北斗,给你引领和召唤。永远也走不到那里去,可是没有它你将会迷失自己。现代文明给自然生态和人性、人心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可逆的。也正是从这个角度上我们肯定文学的永恒的意义。而《空山》就是这样一部找寻、重建失落了的精神家园的作品。至于“机村三部曲”的第二、三部会呈现出怎样的面貌,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刘先国散文小辑
刘先国
大哥
父亲和母亲去年相继过世,时隔二十天,村里人都说两老感情好,是前世修来的缘份。失去双亲已经七个多月了,但我感觉他们还健在。山村里,那个简朴而温馨的家还在等我回去。
这次出差,我顺路回去,确实想看看那座老屋,看看我的家。在村头迎接我的,不是父亲和母亲,而是大哥。大哥知道我回来,已在村口守望大半天了。大哥接到我时,满脸微笑,却红着眼圈。我也是,好像眼里飞进了砂子,胀胀的,痒痒的,泪水在眼眶地打滚,忍都忍不住。
大哥说:“回来了。”
我喊了声:“大哥”。喉咙哽噎着,声音发颤。
妹妹和妹夫也在,帮着大哥把我的行礼搬进家里。我径直走到父母生前的卧室,桌子、凳子、火柜依旧,床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是个空架子。我一一地细看,沉默着。一股透凉的冷气从背脊刮过,打了个冷颤。大哥好象觉察到了,双眼关切地望我,说:“路上累了,去休息吧。”
我来到大哥家堂屋,神龛上摆着父亲和母亲的遗像。母亲戴一顶毛线帽子,表情慈善而祥和,双眼直望着我,光亮亮的,像生前见到我那样。父亲戴一顶大棉帽,浅笑着,只有儿女才看得出这种笑意。静静地,我与父母对望着,通了灵似的,彼此用心对着话。神龛上的香,飘着袅袅青烟,轻柔的,生怕吵着我们。大哥站在我身后,静静地陪着,好久,才轻声地说:“时间长了,会习惯的。”我听得出,大哥在安慰我。
妹妹、妹夫在厨房做饭,杀了一只鸡,一只鸭。大哥到屋门前的荷叶塘网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鲤鱼。忙乎到天黑,做出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三碗黄焖鸡,两碗血浆鸭,一碗窝笋叶,一盘红烧鱼,满屋飘香。
大哥从地窖搬出一坛藏酒,细心地打开酒坛,屋里即刻飘着酒香。大哥打了一勺酒递给我:“先尝尝,是按照三爷的方法酿的藏酒,还没开封,等你回来喝。你以前最爱喝三爷酿的藏酒。”大哥叫父亲为“三爷”。
我接过酒尝了尝:“好味道,和三爷酿的一样。”
大哥松了一口气,笑了,说:“我怕酿不出那个味道,你不爱喝。”
大哥倒了四碗酒,放在餐桌上。我知道就要敬老爷了,忙站起来,离开桌子。大哥说:“你坐,没关系,这两边敬老爷就行了。”
我还是站起来,像妹妹、妹夫一样,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大哥把筷子一头搁在酒碗上,一头搭在菜碗上,轻声地说:“爹爹请喝酒。”
接着,一边搭筷子一边说:“阿母请喝酒。”
不一会儿,大哥收起酒碗,装了四碗饭,请爹爹、阿母、三爷和娘吃饭。
以前这些事是父亲做的,现在由大哥来向父亲做了。想到这,我的眼圈又红润了。
敬完老爷,我们便入席,四人各坐一向。我和妹夫每人一满碗酒,大哥平日不喝酒,只倒了不足三分之一碗。妹不沾酒,上桌就打饭吃。
大哥说:“喝起,喝起。”乡里没有碰杯的习惯,各自捧着碗喝了起来。
大哥给我夹了一条鸡腿,我没有推辞,用碗接住。往年,父亲总是这样,把鸡腿夹给我。那时,我每次回家,他总是把大哥、二哥、大妹三家人都叫来陪我,热闹得很。父亲喜欢这种气氛,我也是。
但是今夜,只有四个人吃饭,过于清静,我有点不习惯。父母去世后,一家都忙生计,散了。二哥尽了赡养老人的义务后,率一家五口南下打工。大哥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上的上班,打的打工,大嫂去县城做点杂事。平日,只留下五十多岁的大哥,守着三栋房子,想来也很孤单。想到这些,我竟觉得有几份凄戚。
大哥似乎觉察到这些,不停地给我夹菜、劝酒,找些话题同我说。我和妹夫各喝了三碗酒之后,大哥还要斟酒,我推说喝醉了,不要了,大哥不肯,说:“你以前能喝四碗的,今晚一碗也不能少。”
大哥真是细心,这些小事他都能记得。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高兴,给我倒了一碗酒,说:“先国,从今天起你可以喝酒了。现在,你的翅膀硬了,以后的天下靠你自己闯。三爷同你喝碗壮行酒。”顿时,我觉得自己成人了,明白了自己肩上的担子和脚下的路。
大哥酒量有限,为了助兴,给自己倒了半碗。我劝大哥别喝,大哥不干,说:“你难得回来,我陪你喝。我也醉一次看是什么滋味,一生一世不醉一次也白活了。”
我知道大哥是为了让我高兴,禁不住一阵感动,鼻尖酸酸的。我站起来,捧起酒碗:“大哥,父亲不在,长兄为父,我敬您一碗。”一大碗酒 我一饮而尽。
大哥没说一句话,一口喝了半碗。放下碗时,竟是一眶泪水。
饭后,我拿了一把椅子到屋顶上乘凉。好多年没见过山村的月亮了,竟觉得月亮大了许多,亮了许多,天空也干净了许多。星星是一群群,一堆堆,一滩滩,那明亮的,却像从银河里爆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