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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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镁光灯﹐他时而应景地笑一下﹐恰到好处。
他配合司仪说了些客套话﹐开始介绍公司的简况和上市过程。
她这时候极想打一个呵欠﹐他的英文其实很拖沓。最铿锵的音节却被他懒懒带过﹐这与他严肃持重的神情有些不称。两相配搭﹐竟似带了傲慢之气。她想﹐他昨天应该是没睡好。
发布会选择了英文作为语媒。然而有些记者﹐非常倔强地用广东话发问。
突然有人问﹕为什么终止了和业内一间事务所长达九年的合作。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口气十分强硬。然而其中的不耐烦则是一贯的。
对于那个印度女人的离席﹐她记忆犹新。那一扇门似的男人﹐轻手轻脚地紧跟其后。但是﹐庞大的身形却暗藏着汹汹的气势。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而去。
他们按照约定在陆羽茶室见面。威灵顿﹐狭窄的一条街道。她看到了金绿色的招牌。走进去﹐里面的旧和朴雅都是上世纪的背景。
其实是三十年代的风气。红木桌椅。壁上的名家小品。顶上悬着黑吊扇﹐因为有空调。电扇是不会转了﹐仍然挂着﹐诚心诚意要留住时间﹐然而时间终归是留不住﹐悉悉苏苏地流淌了过去。
她举目四望﹐想起旧年这里也发生过一桩著名的枪案﹐震惊中港的﹐也没痕迹了﹐一并被时间吞噬尽了。
阿伯样的侍者来引她落座。只字词组﹐态度清淡。在临窗的座位﹐她看见了他。他在翻看一份报纸﹐施施然的。衣服换下来了﹐穿上了她在云南买的麻布对襟袄。这让她有些高兴。蜜黄色的灯光里头﹐他的轮廓也是暖融融的。她笑了﹐想他左手放上一笼鸟﹐右手捧上一柄紫砂壶﹐就是一幅夕照图。
她坐下﹐向窗外看过去。回转身﹐却看见他正看她﹐目光是疲倦又温暖的。他点下一个“大红袍”。将菜单跟她让一让﹐又抽过来﹐说﹐还是我来。他要了茶室的招牌点心﹐柱侯蒸排骨﹑酿猪膶烧卖﹑叉烧甘露批。都是甜腻浓重的﹐他继续点下去。她有些抗议。他眼睛促狭地一闪﹐指指她的肚子﹐说﹐原本不是点给你一个人吃的。他的声音有些夸张。她脸一红﹐环顾了四周。茶客都是安静凛然的神情﹐并没有谁注意他们。
他呷了一口茶﹐说﹐我是第一次和女人来这里。
她看出他是累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他﹐开过发布会﹐可以歇一歇了吧。他脸上有了漠然的神色。顿一下﹐终于说﹐我是上了贼船了。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沉默下去。
他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却松弛地笑了。他看着她﹐敲了下桌面﹐嘴里一个过门儿﹐兀自哼起一个旋律。她听了听﹐也笑了。他哼的是﹐沧海一声笑。
其实对兰桂坊这样的地方﹐她全无兴趣。她跟他来﹐是拗不过他的性情。他一定要她见一见他所欣赏的一只菲律宾乐队。这支乐队有个奇怪的名字﹐风柜。他们坐在MILK BAR里﹐时间还早。没什么人﹐乐队也没有来。远处烛光里﹐有个外国人﹐闷着头喝闷酒。他们这桌也亮起来。他给她点了一杯血玛丽﹐她趴在桌子上﹐迎着光﹐穿过杯子望出去。BAR里的陈设都变了形﹐一波三折﹐浸泡在猩红的液体里。她对他说﹐你看﹐好象个屠宰场。
乐队里都是貌不惊人的角色。三男一女﹐一样的脸色暗黄。而那个女人﹐穿了低胸的小礼服﹐也是不合时宜的。女人的体态很饱满﹐高耸的颧骨却让面容显得枯瘦。而眼圈周围一抹浓重的青﹐似乎是过度纵欲的结果。他们的出现﹐倒的确引起看客们小小的骚动。音乐响起来﹐他们的眼神忽然间抖擞起来。这是暖身的旋律﹐曲风热辣。她听过﹐好象是某年格莱美的得奖曲﹐南美的﹐忘记是什么名字了。乐手们且歌且舞﹐突然起了奇妙的和声﹐好象蜂群席卷过丛林。他捏了一下她的手﹐面有得色﹐仿佛这支乐队是他训练出来的。唱了三四支﹐都是欧美的老歌。女人调了一下麦﹐手轻轻一扬﹐身后响起了轻灵舒缓的前奏。女人开了口﹐她却惊了﹐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唱得字正腔圆﹐却还有余暇对着下面的看客飘过眼风﹐飘到了她身上﹐却莫名地停住。看着她﹐这样唱下去﹐不依不饶的﹐好象句句道中了她的心事。
唱完了﹐女人一笑﹐用口音粗重的英文说﹐今天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的相识两周年纪念日。先生要献歌给小姐﹐大家来看看﹐谁是这位LUCKY GIRL。她下意识﹐和大家一起左顾右盼。却不见了他。
再抬起头﹐却看见他已经站在台上﹐取下麦向她走过来。没有音乐﹐他兀自唱开了﹐Love me tender; love me true ……底下有人鼓掌了﹐却全都朝她看过去。她的脸上这会儿是红腾腾的。他这会儿也是做足功课﹐要扮好翻版的尼古拉斯?凯奇﹐只差一件蛇皮衣。这当然不是猫王的版本。他一改松松垮垮的样子﹐眼神凌厉﹐些微地愤世嫉俗。凯奇的温柔里面﹐其实是很霸道的。走过来﹐他牵起她的手﹐一把揽过她。这是高潮了﹐掌声也是如潮。她有些晕旋﹐看烛光里头﹐他的脸有些辨识不清了。
离开香港的东铁上﹐乘客寥寥。她回忆起昨晚的情形﹐心里响起了那支旋律。身体竟也有些摇晃起来。她想﹐真是太难得有时候﹐挥霍这份虚荣心了。
这时候﹐旁边的男人下车了﹐落下一份报纸在座位上。她终于有些百无聊赖。拣起来看。一页页翻过﹐翻到财经版。赫然看见浓墨重彩的一行字﹐“百年老店成绝响﹐城头变幻大王旗——潮丰昨在港宣布成功收购丽地集团”。旁边一张照片﹐恰是他笑盈盈的模样。她心下一惊﹐想自己真是落了伍﹐老东家搞了这么大的动作竟是浑然不知。丽地的老总萨尔曼和她有一面之缘﹐是个慈眉善目的印度老头﹐一年前称赞她为天生的Office Lady的﹐正是他。丽地也是家族企业﹐和潮丰是称得上世交的。在生意上琴瑟龢同了许多年。她终于拨了他的电话﹐他的声音低沉。她问他。他说﹐现在轮不到你质问我﹐我已经一脑门子官司了。等着看今天的报纸吧。萨尔曼老头自杀了。
他两个星期没有回苇岸。
她接到过他两次电话﹐他对她说﹐你要好好的。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回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二的凌晨四点。
他喝得烂醉﹐在她面前猝然倒下。
她给他脱了衣服﹐帮他冲澡。她出去为他拿拖鞋﹐听到浴室里有啜泣的声音﹐她看他坐在浴缸沿子上﹐脸冲着墙﹐失着神。随他望过去﹐是块浅咖色的瓷砖﹐上面一道裂纹﹐曲曲折折地走下来了。她将门掩上﹐没有进去。
白天﹐他醒过来。她正坐在地板上﹐编制一件小小的毛线斗篷。花样是陆妮拿来的﹐她研习了许多天了。
他下了床﹐赤裸裸地爬过来。在她身边躺下﹐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她将斗篷举起来﹐对着阳光看看﹐看看编得够不够密实。她问他﹐好看么﹖他很认真地看了﹐说﹐好看。她低下头﹐看了自己的腹部。说﹐我以后一个月给织一件﹐总是够穿一年了。他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用手将斗篷够下来﹐轻轻地﹑细细地吻。
晚上的时候﹐他又走了。
她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您先生为您订了明天下午三点的手术﹐我们医院信誉很可靠。她一时忘了如何反应﹐电话那头只是一径说下去﹐三个月了﹐再不做孩子成了形﹐就很难打了。
她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
她说﹐这是你要的结果么。
他说﹐我改变主意了。
他们在沉默里静静地听对方的呼吸。她夸张地笑了。
陆妮来的时候﹐她还在笑。
陆妮说﹐听他的﹐速战速决。
她很凶恶地说﹐我要是不听呢。
陆妮耸了耸肩膀﹐那就看看我。我养那个小男人到十四岁﹐合法的儿子。跟老爸去了加拿大﹐八年没见过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旁边是个小心翼翼的男人﹐其实还是个男孩子。
她说﹐陆妮﹐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怀孕么。
那女孩突然推开男友﹐爆出了一句粗口﹐丢﹐那你操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趴在陆妮肩上﹐失声痛哭。
她说﹐陆妮﹐我后悔了。
她再看到他﹐面无表情﹐只是感到周身有些发冷。
他想抱抱她﹐她躲过去。
她对他说﹐那孩子,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她转过身去,竖起无名指﹐作了个手势。她想恐吓他,却把自己吓着了。她感到这个手势变成了楔子,一下下楔进了她的心里去。
他的手试探了一下﹐想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疲惫地抬起头﹐轻轻地拨开了。
她突然埋下头去﹐拼了命地撞他的胸口。她撕开他的衬衫﹐看到那片血色的岛。她不管不顾﹐使劲地咬下去。
他任凭她咬﹐一动不动。这女人在救他﹐他感到有些东西﹐正从累累的伤痕里释放出去。
她累了﹐她终于又躺在他怀里。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肿大起来﹐体内却很空旷。有些气流在冲撞﹐似乎还听得见回声。她想﹐她好象一只灯笼﹐人皮灯笼。灯笼里还有些火﹐她已经熄灭了。
他说﹐我以后不会经常来了。
他离去的时候﹐给她留下本田雅阁的钥匙。
她打开车库的门。
卷闸门缓缓升起的时候﹐她突然紧张起来﹐她用的是赴约的心情。
两年前的某个晚上﹐她记得它消失在无边际的夜色里。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她看它黑色的车身静静地出现在明亮的空气里。她想它是从那个时候回来的﹐没有过程﹐它是从黑暗中破茧而出。
车身上布满了细细的尘土。她抚摸它﹐有些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下意识地用手指画出形状﹐轮廓如出一辄。她发现了﹐都是他胸前的那块印记。
她拎起一桶水﹐歇斯底里起泼上去。
她取出没用过的驾照﹐开了它上路。
放了一张CD﹐是John Denver。这是很遥远的声音了。
她并没有开远﹐她在附近的超市停下。
她回来﹐她将他留下的XO﹐JACK DENNY找出来,做风味独特的糟鸭掌。
她披头散发﹐在黑暗中恶狠狠地啃。HBO在播放电影《女魔头》。主人公说﹐Itisnotmychoice。It’sthewayIam。
她﹐回不去了。
她做了陆妮的御用司机。
她陪陆妮进货。陪陆妮奔波于各种个样的大卖场。陆妮答应周末歇业﹐陪她去渔钓沙。
到了海边﹐陆妮窝在车里﹐外面很冷。
她一个人﹐走出去﹐静静地看海。入冬了﹐这时候的海﹐真的不好看了。很混沌﹐象一锅沸腾过又冷却下去的粥。
回来的时候﹐小区的正门挂上了禁止通行的牌子。
远远的有很多任务人在忙碌﹐门卫欢天喜地地说﹐夏天里的一棵树被台风刮倒﹐好几个月了﹐今天物业公司终于派人彻底将它拔出来﹐除了隐患。
她一边倒车﹐一边回过头去﹐对陆妮说﹐你看﹐我就是一棵难以自拔的树。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幽默逗笑了﹐有些暗影断断续续地从笑声里飞溅起来。
一个星期后﹐她遇到一桩事件。
她想﹐这算她命运里的一个事件。
事件每天都在上演﹐印巴冲突﹐九一一﹐印度尼西亚海啸。爱尔良洪水。临到她﹐是全世界的石油危机。
而这桩事件﹐终于和她切身相关。拜本田雅阁所赐。
不远处的加油站﹐每天夜里一两点钟﹐还有汽车喇叭的轰鸣声。那是不耐烦的司机﹐在轮候加油的队伍里发出的哀嚎﹐那队伍是无望的长。长到可以拐过一两个街角﹐还看不到头。为了加油﹐她也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去排队。这让她有了大义凛然的感觉。其实她大可不必去凑这个热闹﹐因为开车对她而言﹐是无可无不可。陆妮说﹐你是去恶作剧的。她不是﹐她需要去排这个队。她想要参与进这起事件。和一帮不相干的人休戚与共﹐她不这么孤独了。
她的生活终于有了新内容。
她每天将自己收拾得风停水静﹐混迹于一帮出租车﹑私家车司机。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听他们骂娘﹐扯着喉咙唱歌﹐呼天抢地。他们为了省油﹐将空调时关时开﹐有的干脆不开。然而就算这样﹐还有不少车没排到地方就已经油尽车枯。她听他们抱怨﹐把车尾箱擂得山响。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