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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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第二天晚上下夜班时才得知这个不幸消息的,林冬梅急匆匆来找我,声音带了哭腔。她丈夫在医院虽然已经脱险了,但医生说还得花一千多元才能出院。她丈夫是代课老师没有公费医疗,而她的一点积蓄差不多全花在结婚上了。她说,小飞……小飞……你……话却磕磕绊绊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林姐是不是要借钱?她立即重重点头,小飞帮我一下吧,借我一千块,啊?我一口答应,说,明天我来医院找你吧。
我必须得答应林冬梅,人家这么难的时候;而且她也知道我有帮她的能力,县落实政策办刚退还了我家一千二百元存折呢。但我还得去找父亲,那存折由父亲保管着。
父亲已经在我参加工作不久后就落实政策了,先去了原来的中学(也就是母亲任过教的中学)任教。但只上了一个月课就被调到城关小学来了,可能是他知识荒废太久难以胜任中学老师吧。他在城关小学也没上太多的课,也不知是他连教小学也吃力了,还是曾经也是他学生的校长要照顾他。他大部分时间便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练毛笔字。我那晚去找父亲的时候他还在练字,听了我的来意父亲半天没吭声,手里的毛笔照样在毛边纸上慢慢划动。我稍稍有点紧张,父亲的态度很重要,那张存折是他和母亲的共同财产,他跟母亲提出离婚时把家里的积蓄全都留给了母亲。
我给父亲倒了杯水,让父亲休息一下。父亲搁了毛笔,却不喝水,慢吞吞说,这个林冬梅呵,我是不喜欢呐……我说,过去的事还计较什么呢?我引用了一句很流行的话,一切向前看啊。父亲仍然慢吞吞说,也不是硬要计较她抄你的屋子,计较她批斗我,她在农场我一直就在心里不喜欢她。我说,现在是救人,喜欢不喜欢先放一边嘛,而且她丈夫也当过右派的呢。我必须强调“右派”了,我想另一句正在流行的话也许对父亲管用:理解万岁。
果然,父亲不再作声了。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一会水,终于搁下杯子,掏出钥匙开了书桌屉子的锁,取出存折来。
我至今记得我将一千元钱交给林冬梅时她那脸颊的抖动,我从来没见过她那种激动,那已经不再红润的脸颊使劲抖得像发地震一样(虽然我没看到过地震),使得一张苹果脸简直有点怪异。这表情让我心里有点难受,我安慰她几句就赶紧离开了,我更怕她拼命忍在眼里的泪水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再在那抖动的脸颊上起伏,会让我越发受不了。
在林冬梅丈夫治疗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几次想去医院看望一下他,就是怕再看到林冬梅的激动又打消了念头。反正我已经给了帮助了,我可以没什么不过意的。但我没想到林冬梅在丈夫出院后,领着丈夫来找我,一定要去向我父亲当面感谢。我使劲找出各种借口也阻止不了她,看着她脸颊又要抖动起来,只好带他俩去了我父亲那里。
父亲也没想到林冬梅会领着丈夫去当面感谢他,他明显地愣了一下,手里的毛笔悬在毛边纸的上方停了一阵。但他很快就将毛笔搁在了笔洗上,吩咐我给客人倒茶,自己在椅子上先坐了下来,脸微微仰着,目光就向挤坐在长凳上的林冬梅夫妻轻轻飘落,哦一声,出院了?林冬梅赶紧替丈夫回答,出院了,出院了,搭帮刘老师借钱给我们哩!父亲将眼皮微微眯缝一下,又轻轻哦一声,然后就数落林冬梅的丈夫了,怎么要去搭手扶拖拉机呢,也是个当教师的呀。以为只是个代课老师?代课老师也是教师职业嘛。人那,低贱久了不能习惯低贱,这是一个自我解放的问题呀!说得林冬梅的丈夫在凳子上局促不安。林冬梅赶紧说,是咧是咧,刘老师的教导很对呢!马上扭头说丈夫,你看你。又告诉父亲,这次教训大哩,医生说至少还得吃一年药
我就适时插话了,我对林冬梅夫妻说刚出院要好好休息。明显地催他们走。我担心父亲冲着林冬梅丈夫尽上课的兴,都是当过右派的,也不能在人家面前太端先生架势呀。
林冬梅大概也想走了,立即拉丈夫站起来,向我父亲说,刘老师,那钱……您不急吧?父亲轻轻摆摆手,慢慢的吧,不要急。林冬梅哎哎着,又向父亲走上一步,声调沉痛,刘老师,我过去……太对不住您了。父亲微微一笑,又摆了摆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一切向前看吧,啊!我还送张字给你们夫妻吧。他在刚写好的一张字上题了款,说,这是我今天写得最满意的了。林冬梅夫妻很宝贝地一齐捧着那张毛边纸,却只啧嘴不念字。我也凑过去看,是父亲学着著名的毛体写的几行字,毛体没学到家,字有点难认。便问父亲,是古诗吧?父亲练字从来只写古诗的。父亲向我摇摇头,要多读点书哪,这是宋朝黄庭坚的诗句。然后念了出来: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林冬梅夫妻连声说好,再三表示感谢,走了。
按林冬梅的说法,人背时之后一定要走运的。比方她丈夫出车祸一年后,她就上了电视,那时候上电视很不容易呢!
林冬梅是沾了县里召开首届劳模大会的光,首届劳模大会当然要隆重,会议期间搞了一次劳模上街亮相,来自各行各业的二十五名劳模在县城大街上走了一趟。场面很是热烈,前面开道的是六个人扛的大标语牌:向劳模学习、致敬!接着是几十个人每人擎一面大彩旗,劳模就走在彩旗后面,每人胸前戴一朵脸盆大的红绸花,紧跟劳模后面的是一队红衣红裤的腰鼓队,再接着是一队黄衣黄裤的秧歌队,再往后是敲着洋鼓吹着洋号的小学生鼓号队、手舞绕花彩圈摇着蹦着的中学生体操队。街边挤满了人,我也在游行队伍经过小吃店门口时,和所有食客、师傅一起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了。我的目光主要被腰鼓吸引,一眼就看到了林冬梅,她是领队。我想朝林冬梅扬扬手,但她不会看见,她眼睛只望着前方。我独自鼓起掌来,多年没见的腰鼓牵出我心底一股暖流。我发现还是传统的腰鼓表演好看,我们曾经对腰鼓表演进行的改造有点可笑呢。我想林冬梅跟我的认识完全一致,她忘情地扭着腰肢舞着双手,用鼓棍灵巧地击打着腰鼓,那领舞腰鼓的风采丝毫不减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我数数她身后的腰鼓,竟有五十筒呢。能想象出她的兴奋了,何曾领过这么长的腰鼓队呵!
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又有高叫,嗬!还拍电视呢!我仔细一看,隔着游行队伍的街那边,有个人扛着摄象机在对着游行队伍慢慢扫,一会儿又钻过游行队伍来到街这边,再用摄象机对着游行队伍慢慢扫。突然,摄象机又转过来,镜头对着看热闹的人扫起来。我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拼命要挤到前面去,我说急什么呀,能拍到你呢。自己也布置好脸上的表情。但摄象机在快扫到我们时又转过去了。
那时候电视在小县城远没有今天普遍,谁家有台电视机就会吸引周围众多羡慕眼红和巴结,小吃店旁边有户人家有台十四寸黑白,不知是慷慨还是显摆,夜里就将它摆在门口,好多人围着看。于是几天后的晚上,我刚下夜班就在那电视机里看到了县城的劳模游行,还看到了林冬梅。电视里的林冬梅比那天看得更清楚,因为有特写,那圆脸上晃着阳光,一双眼睛稍稍眯缝,目光迷蒙而陶醉,就像温泉流出的水一样冒着热气往外流淌。我想拍电视的记者也在佩服林冬梅的腰鼓打得好了,整个游行队伍除了劳模就只有她有特写呢。
第二天上午我在百货公司商店买牙膏时,碰到了林冬梅,林冬梅神采奕奕地高声叫我,嗨,小飞,昨晚看电视了吗?我说看了看到你了呢。旁边一个买东西的妇女被她响亮的声音引起注意,仔细看看她,哟,这不就是领头打腰鼓的吗!我说就是她呀,那镜头好大!林冬梅微微笑着,嘴里却又换了不以为然的口气,这有什么呀。然后就慢慢往人多的地方踱过去了。
下午我刚上班,林冬梅又来了。她说今天厂里停电,趁着休息,一个人不想做饭来这里吃吧。她去一张坐了两个人的小桌边坐下,大声问我,哎你昨晚看见我在电视里怎么样啊?还没等我回答,同桌一位满脸皱纹戴眼镜的女食客就认出了她,呃,你就是打腰鼓的呀!林冬梅笑道,你也看到了。眼镜食客说,游行那天我没空上街,昨晚看了电视呢。另外桌边坐的食客也有两个跟着说又看了游行又看了电视,一个还说电视里打的腰鼓比那天更好看呢。其他几个食客没作声,但都在注意林冬梅。林冬梅脸上又喷出红了,虽然比不上过去那种鲜艳,但还是不失生动。
如果没有我父亲的出现,林冬梅的生动一定会保持到离开店子。但我父亲偏偏这时候来了,来买生甜酒。父亲喜欢吃生甜酒,我常常会给他送一搪瓷缸生甜酒去,没想上次送的吃得这么快,一个礼拜就没了。父亲来到柜台前将搪瓷缸递给我,说不要我送了,他自己来买。林冬梅赶紧站起身叫他,刘老师!父亲向她点点头。我告诉父亲说,林姐上电视了呢,腰鼓队的领队。跟林冬梅同桌的那个眼镜食客立即向林冬梅哟一声,原来你是领队哦,难怪腰鼓打得那么好!接着又响亮地啧了一阵嘴。父亲将脸向那边稍稍偏一下,又立即对着我摆正了,声调悠悠地,要说腰鼓啊,没一个比得上你母亲打得好。你母亲打起腰鼓来,那才叫好看呢!
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父亲。我不好去看林冬梅,我眼睛的余光告诉我,林冬梅已经坐下去了,只埋着脸吃东西。
我用最快的速度为父亲买好了生甜酒,望着父亲端着搪瓷缸迈着方步走出店子,这才偷偷去看林冬梅,林冬梅也吃完了,慢慢站起身,向眼镜食客点点头,慢点吃呵。又向另外几个点点头,慢点吃呵。却不再看我,扬着脸走出了店。
直到今天我还这样认为,我父亲冲着林冬梅的兴头泼凉水是很不妥当的。连旁人都看不过眼了,就在父亲和林冬梅都离去后,那位眼镜食客走到柜台前来,向我说,你父亲哪……难怪你母亲当年那样评价他呢。接着就告诉我,她曾经跟我母亲有过半年相处,后来调到城郊一所中学了。虽然相处短暂,但我母亲跟她说了很多心里话,其中就有对父亲的不满意。我望着这位曾是母亲同事的女食客,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努力要让脸上显出自然而热情的表情,但自己也知道满脸的不好意思实在掩饰不了。
不过直到今天我也坚持认为,虽然我父亲做得不当,林冬梅也没必要跟一个历经磨难的老人去计较什么,还把计较发展到我头上,这就有点小心眼了。
而林冬梅的小心眼还有更令我惊讶的举动。就在三天后,林冬梅来找我了,将一千元钱交给我,说,谢谢你了,也谢谢刘老师了。我诧异地说,不是说了不要急吗?你现在哪里凑出这么多钱?她说,办法总是人想的嘛,是不是啊?淡淡笑一笑,走了。
我久久站着,望着很快远去的林冬梅发怔。她想了什么办法呢?她丈夫还在吃药花钱啊。
今天我还有点不太忍心把林冬梅的办法说出来。林冬梅为了立即还上那一千元钱,先是四处找人临时借钱,这个二十那个三十,保证两个月内还清。她也真的在两个月内还清了所有的临时借款,因为她两个月内偷偷去了医院五次。
原来,林冬梅去医院卖血了!这是我在几年后因为林冬梅猛吃面包才知道的。
要说生活的变化也真是快,记得第一次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就喜欢影片里那句台词: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却没见过生活中的面包。我刚参加工作时第一次在副食品店看到面包很惹眼,指着面包问女营业员,那黄馒头多少钱一个呀?让女营业员笑得肩膀乱抖。而我参加工作第八年担任小吃店的副主任时,我们小吃店都能推出多种面包和生日蛋糕了。
林冬梅是经常来买面包的顾客。她碰到我时就点点头,有时还笑一笑,似乎不再记着我父亲泼过她的凉水。但我太忙,总是没能跟她说上话,她也就从不露出想说话的意思,脸上始终保持矜持,那明显松弛许多的脸似乎还有点浮肿,就像搁久了的面包。身材倒是没太大变化,据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最容易保持身材,不像我老婆,一生过儿子就让身材从丝瓜变成了冬瓜。我只是奇怪林冬梅为什么没生孩子,听说她丈夫自从出了车祸在那方面就不行了,这话是不好去问她的。
又是那位在文工团跟林冬梅住隔壁的女演员,向我抖露了林冬梅的秘密——不知道她怎么总能清楚林冬梅的秘密。女演员给满十岁的儿子来订生日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