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一)-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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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奸雄得到鼓励。重视社会经济(史记有货殖传),去讲求利禄,使人认为贫贱是一种羞辱。这是他的缺点。然而,刘向、扬雄学问渊博,一致赞扬司马迁是良史之才,佩服他条理分明,朴实而不虚华,文雅而不鄙俚。文章率真,史蹟坚实,不作虚伪的歌颂,不隐藏罪恶。所以,可以称之为实录。可是,以司马迁的闻博见广,却不知道保全自己。既然已经陷于极刑,发愤着作,报任安书上的话,也可以相信。可看出他之所以自怨自艾,不过诗经、小雅宦官之流的哀怨(诗经在性质上有「大雅」「小雅」之分,但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也没有明确的定义。大概是:「大雅」涉及到天地、宇宙、国家、战争。「小雅」多是个人的感伤、述怀),而只有大雅,十分明哲,才能保身,可是司马迁却办不到。」
王夫之曰:「司马迁挟着私心,完成史记。班固讥刺他不忠,十分恰当。李陵之降敌,罪状昭着,无法掩饰。如果说他孤军抵抗匈奴,而他率步兵五千人出塞,是李陵自己炫耀他的勇敢,并不是刘彻命令,使他不能推辞。李陵全族被诛杀,却嫁祸给李绪(参考前九七年)。等到后来李广利远征匈奴,李陵率三万余骑兵追击,转战九日,难道也是李绪干的?如果说李陵被单于控制,不得不被驱使,难道匈奴除了李陵,便没有可以任用的大将?如果李陵有模棱两可之心,匈奴如何能交给他重兵?使他深入中国疆土,而跟中国军队对抗?司马迁替李陵遮盖过失,唯恐怕遮盖不住,并对李陵祖父李广赞不绝口,褒扬他们世代勳业。司马迁那种背弃公义,图利于死党的话,怎么可以相信?」
刘彻本来希望用李陵的性命,作为他皇冠上的荣耀,所以一听说李陵被俘,便大失所望,老羞成怒。既已肯定李陵有罪,又何必再询问司马迁的意见?司马迁的回答,如果不对,可以不听,可以斥责,可以逐出政府。何至诛杀?更何至刁钻恶毒,指定割掉生殖器?西汉政府法律三百五十九种,死罪四百零九项,判例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条,不知道用什么理由,选择腐刑?有人说刘彻爱司马迁的才华,才减死一等。司马迁的罪不至死,而减死一等,还有鞭打,又为什么非腐刑不可。唯一的解释是,刘彻喜欢这个调调,称之为「屌帝」或「割屌皇帝」,应是最恰当的绰号,尤其他用违背诚信的残酷手段,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化人,而罪状又不过是一句话没有称他的心、如他的意。
班固之论司马迁,首先是抨击他提倡游侠,注意社会经济,远离圣人之道。
而所谓圣人,都是儒家学派的高级知识份子,可看出儒家思想定于一尊后的遗毒──完全剥夺人们的独立思考能力和想像能力,只要超过「圣人」的圈圈,就有文化打手,愤然出拳。其次是讥刺司马迁智慧不高,不足以明哲保身,并由司马迁之不能明哲保身,证明他的史记不过是宦官们的自悲自怜的作品。这种逻辑,不但不知所云,还包含一种轻佻。班固写这篇文章时,正是他依靠财势双全的皇亲国戚窦宪先生,大红大紫之际,显然认为他的明哲,已使他觅得了安全保证,万无一失。想不到窦宪霎时间被捕,冰山倒塌(参考九二年),班固在监狱里被执行死刑。依照他自己的推理,他的「明哲」可是更差,他的汉书又算什么东西?
王夫之的见识,较之班固,更等而下之。王夫之指出班固讥司马迁不忠,但班固在上述的评论中,并没有此项讥讽。王夫之指控李陵嫁祸于李绪,这种说法,可谓恶毒。李陵已全族被屠,有何祸可嫁?至于李陵追击李广利兵团,那是在全族被屠之后,和西汉王朝已恩断义绝。儒家学派祖师爷孔丘的春秋大义,九世复仇都可以(参考前一○一年),为什么李陵被认为例外?司马迁跟李陵不过相识而已,只因说了几句皇帝听了大怒的话,一千八百年后的王夫之,立刻发明司马迁跟李陵竟是「死党」。在王夫之看来,左拉跟屈里弗斯,孙观汉跟柏杨,更是「死党」无疑。一个以正直自命的人,心灵却如此龌龊。
古人云:「不知其人观其友。」事实上不知其人也可以观其敌。班固不过一个窦家班的马屁虫,才说史记有背圣人。王夫之不过一个传统腐儒,目光短小,冥顽不灵。然而,最妙的还有一位王允先生,这位脑筋像一盆浆糊,激起兵变,一发而使东汉王朝不可收拾的酱缸蛆,却称史记是一部谤书(参考一九二年四月),更使我们喷饭。
然而,无论赞扬司马迁也好,攻击司马迁也好,却没有人检讨屌帝刘彻的兽行。这涉及到基本人权。性心理学专家尤其应该研究研究刘彻变态程度,使这个老流氓,无所遁形。
暴政产生盗匪
刘彻用严厉的法令,控制全国,特别喜爱酷吏。各郡郡长、各封国宰相,以及各封国首府警备区司令(二千石为治者),大多数都残暴无情,而小吏和人民犯法的却越来越多。东方(函谷关以东)各地,盗贼起,大的成群结队,多达数千人,攻打城市,夺取军械库的兵器,救出监牢里的死囚,逮捕郡长、民兵司令(都尉),杀戮高级官员;小的也集结数百人,劫掠乡村行旅,以致路断人绝。
刘彻采取更严厉的手段镇压,命总监察官(御史中丞)、宰相府秘书长(长史),负责监督,但无法禁止。于是派遣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范昆、曾任部长(九卿)的张德等,当「绣衣戒严官」,「持节」,携带虎符,到各郡各封国,调发正规军征剿。面积大一点的郡,能一次诛杀一万余人;加上供给匪徒饮食的跟连坐的普通人民,纵是面积小一点的郡,也诛杀数千人。
几年之后,有时也逮捕到变民的领袖。然而,正规军逃亡的散兵游勇,跟残余的或新起的变民结合,重又占山为盗,聚集在一起,政府也无可奈何。刘彻仍认为法令不够严苛,于是,颁布「沉命法」:「有了盗贼,官员没有发觉,或虽然发觉,逮逋的盗贼人数不成比例的,上自郡长、民兵司令、封国首府警备区司令(都是二千石);下到最低最小的小吏,以及跟治安有关的官员,一律处死。」
结果是,小吏们恐惧处死,地方上虽然有盗贼,也不敢承认,唯恐怕呈报了上级之后,不能捕获,连累郡政府高级官员,郡政府官员也盼望小吏们不提出报告。
于是,盗贼一天比一天增多,上下互相掩饰,靠着虚伪的公文来往,逃避法网。
全国到此,已陷混乱,原因只有一个:「官逼民反」,由于官吏的贪污残暴和无情的冤狱,使人哭天无泪,面临抗暴或死亡的选择。压力只能使表面平静,暴政不除,混乱不止。纯靠压力已是愚不可及,再发明「沉命法」,统治者的头脑有时候真是狗屎做的,又多一例证。狗屎头脑的思考方式是单线的一厢情愿,用杀戮来督促官吏肃清盗贼,却没有想到反使盗贼更多,而且更为公开。
消灭变民的唯一方法是政治清廉和司法公平,不能纯靠杀戮。
巫蛊
纪元前九六年,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因杆将军公孙敖的妻子,被控「巫蛊」,西汉帝(七任武帝)刘彻(本年六十一岁)下令腰斩公孙敖,屠杀全族。
这是「巫蛊」在资治通监第一次出现,紧接着是一连串屠杀。用现代眼光来看,「巫蛊」使人失笑,但我们不能笑,因为它充满血腥。我们也不应笑,只要是专制独裁制度,只要所谓的「英明领袖」拥有无限权力,一定会有「巫蛊」──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特有的「巫蛊」(二十世纪中叶稍后的「巫蛊」
是「反党」「反人民」「反中央」「反革命」),作为暴行的藉口。
进了疯人院
刘彻的皇太子刘据发动兵变,兵变失败逃亡,向东逃到湖县(河南省灵宝县西),躲藏在泉鸠里。主人贫穷,靠织卖草鞋供养刘据。刘据有一位旧部属,也住在湖县,听说他很富有,派人向他借贷。于是,消息走漏。地方官员包围刘据居处。刘据了解不能逃生,就回到房间,紧闭房门,自缢而死。
山阳(河南省焦作市)男子张富昌,当时正是法警,用力开房门。新安(河南省渑池县东)小吏(令史)李寿,抢先把刘据抱住解下。主人在保护刘据的格斗中被杀。皇孙二人,同时遇害。刘彻伤感,封李寿当部侯(部,音yu「于」)、张富昌当题侯。
最初,刘彻给刘据建立博望苑,教他招揽宾客,顺从他的喜爱。而宾客中,很多都不是正统的儒家学派出身。
司马光曰:「古代圣明的君王,教养太子,一定遴选方正、善良、敦厚的人士,作他的师傅、朋友,使他们生活在一起。这样的话,前后左右,都是正人君子,出入起居,都是正道。而仍然有可能走入左道旁门,身陷灾难,终于失败。
而今,竟然教太子自己物色宾客朋友,顺从他的喜爱。盖正直的人,关系难以亲密;谄媚的人,感情容易融洽。这是人之常情,无怪乎刘据没有好结果。」
班固曰:「巫蛊引起的灾难,十分可哀。但这并不是江充一个人的罪恶,而是天意,不是人力造成。前一三五年,蚩尤星(孛星)出现,尾巴特长,横扫天际(参考前一三五年),以后遂出兵征讨四方蛮族,兴筑朔方城(内蒙古杭锦旗北黄河南岸)。当年春天,刘据诞生(刘据生于前一二八年,班固有误)。从此,战争三十年,大军所到之处,诛戮屠杀,灭族身死的,不可数计。等到巫蛊事件爆发,京师喋血,僵尸数万。刘据跟他的儿子,全都败坏。明显的是,刘据生于大军初起,死于战争稍息,同始同终。一个奸的江充,岂有这种力量?嬴政在位三十九年(应为三十八年),对内削平六国,对外攻击四邻蛮族部落,死亡的人,其多如麻。尸首暴露在长城之下,骷髅相连在道路之中,简直没有一天没有战争。因为这个原因,山东(山之东)发生暴动,国家崩溃,共同指向秦王朝政权。外部,秦王朝将领们纷纷叛变;内部,奸臣贼子扰乱根本。灾祸起于萧墙之下,二世皇帝嬴胡亥,终于断送政权。所以说:「战争如同大火,如果不把它扑灭,必然把自己烧死。」确实如此。仓颉制造方块字,「止」「戈」合成「武」
字,就是圣人明示,应该用「武」来镇压暴力,平定祸乱,阻止战争,并不是用「武」来做残暴的事,为所欲为。易经说:「得到天的帮助,一定顺利。得到人的帮助,一定荣耀。正人君子享荣耀而事业顺利,是上帝保佑。大吉大利,通行无阻。」后来,田千秋指出巫蛊内幕,揭示刘据冤枉。田千秋的智慧,未必超过常人。只因他消除邪恶的命运,遏阻混乱的根源,因灾难刺激,而兴起新的盼望,引导为善,所以得到天人同时的帮助(田千秋事,参考前九○年)。」
父逼子反,是人生一大悲剧,也是做父亲的一大恶行。传统上有句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对这句话,必须予以严正批判,因天下绝对有禽兽型的父母。
虽然这种父母为数不多,但有一个就已经够了。而迄今(前九一年)为止,西汉王朝就出现了两个,一个是刘启逼死亲生之子刘荣(参考前一四八年),一个就是刘彻逼死亲生之子刘据。
根据已知的资料,刘彻并没有更换太子之意,尧母门也者,不过是老年生子,一时高兴,不能认为有「易储」含意。摇尾份子崇拜权势,掌权人物偶尔一屁,都能在其中找出哲学意义,遇到尧母门,自然会去发掘微言。江充更不过一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玩命之徒,为了升官发财,急吼吼的迫不及待,不惜攻击坚壁。
我们可以想到,当时也会有人(包括宰相刘屈厘在内)为别的皇子抬轿,教唆江充行动。刘据杀了江充,而老爹仍可容忍,并代为解释,可看出根本无「易储」
的计画。搜索皇宫,也没有藉以陷害老妻和长子的企图。
问题症结在于失去沟通管道,当初刘邦也犯过这种毛病,然而樊哙却可硬闯宫禁(参考前一九六年),因刘邦盘据高位的时间不久,老伙伴的友情仍在。如今刘彻像一条冬眠的毒蛇,自闭在戒备森严的洞穴之中,连妻子儿女都不能见,能见的只有他的新欢,如赵钩戈,以及最亲信的宦官如苏文。而一个掌握权力的人,事实上不能自我封闭,他必须发号施令,如果他非自我封闭不可的话──不管什么原因,他就一定变成左右一些地位卑微的人的工具。看起来他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