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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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天已正午,太阳果然向东方退回,然后再走向正午。刘恒大为惊佩,下令把明年(前一六三)改称在位元年,特准全国平民欢宴。
全国平民欢宴,文言文称为「大酺」。西汉政府法律:三个人无缘无故在一起饮酒,罚银四两。以后专制制度日趋精密,限制更严,平民不准穿某种衣服,不准住某种房子,不准戴某种装饰,不准乘某种车辆(商人甚至根本不准坐车,但总算允许乘船,可谓皇恩浩荡,否则做生意的人只好游泳过江),积成中国传统政治中最阴暗的一面。这阴暗面一直未被发掘,以致近代知识份子相信古人过着伊甸园生活,好不自由自在,甚至有人声称中国人自由太多!连吃肉饮酒,都要政府下令特准,再请参考前一七三年刘恒宣布的禁止巨官随意逮捕小民的诏令。
不禁为中国人落泪。上一次「大酺」时间,在纪元前二二二年。秦王国连灭五国,统一天下,秦王嬴政特别允许平民来一顿大吃大喝,以示庆祝,距今已五十八年,才遇到西汉帝刘恒再一次高兴。一些短命的朋友,恐怕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满桌酒肉的宴会。
刘恒改华丧礼
纪元前一五七年,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五任文帝)
刘恒(本年四十六岁),在未央宫逝世。
中国历史上,刘恒属于第一流君王。长期动乱及一个接一个大屠杀,在刘恒手中,尘埃落定,人民终于回到和平。而他的朴实生活,也确为当代建立一个最好榜样。自从上古以降就根深柢固的厚葬,刘恒用实践做了一次使万民赞赏的突破措施。他要求薄葬,并缩短守丧时间。只因帝王之死,可比一条猪之死严重得多,除了有关系的亲属和官员外,连平民都得跟着倒楣。而帝王之丧,谓之「国丧」,国丧期间,人民不准演戏、不准喝酒、不准结婚、不准理发,甚至不准笑逐颜开,都要为那个已死的当权份子,一心一意的悲哀流泪。胆敢拒绝,那可是惹了虎头蜂,非死即伤。
从刘恒的遗诏,可发现一心一意悲哀流泪的人,实在不多,为了支撑场面,政府不得不强迫平民「自动自发」的进宫哭泣。礼教和权势逼人作伪,刘恒都一一禁止。然而,在以后的漫长历史中,统治阶层的老毛病不断发作,虽然有人力主薄葬,结果仍是厚葬,祖先崇拜的情操,使做儿子的人,觉得如不长期守丧,就是不孝;做部属的人,觉得如不搞得热热闹闹,就是不忠。于是,笑话百出,丧礼遂变成一场锣鼓喧天的趣剧,既不严肃,也没有一点悲哀的气氛。
晁错之死
晁错跟吴国宰相袁盎,互相仇视,晁错在的地方,袁盎总是躲开;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从不去,两人没有在一起说过话。晁错当了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
之后,就派人调查袁盎收受吴王刘贿赂的事情,证据确凿,依法应处死刑。刘启下令赦免,只把袁盎贬作平民。吴楚等七国既反,晁错准备趁机再打击袁盎,对总监察官(丞)和监察官(史)说:「袁盎收了刘太多的金银财宝,专门替他说话,蒙蔽皇上(刘启),誓言刘绝不会叛变。而今刘竟然叛变,我打算把袁盎定罪,相信袁盎一定参与刘们的阴谋。」总监察官(丞)和监察官(史)
说:「叛变没有公开时,惩治袁盎,可能断绝刘的叛变念头。而今刘大军已经发动,杀掉袁盎,有什么补益?而且,袁盎只不过贪财而已,不可能参与。」
晁错犹豫不决。而这时,已有人密报袁盎。袁盎惊慌恐惧。星夜拜访窦婴,对吴国叛变的原因,做一分析,愿晋见皇帝(刘启),当面陈述。窦婴入宫向刘启报告,刘启答应。袁盎遂即入宫晋见,当时,刘启正跟晁错讨论后方勤务,及军队粮秣如何调度问题。刘启问说:「而今吴楚反叛,你有什么看法?」袁盎说:「用不着忧虑!」刘启说:「刘有矿山可以铸钱、海水可以制盐,集结天下英雄豪杰,在头发已白时才举大事。如果没有周密的计画,岂敢发动?怎么能不忧虑?」
袁盎说:「吴国诚然有铸钱、制盐的财源,可是并没有被引诱上钩的英雄豪杰。
假令有英雄豪杰,一定会辅佐刘走上正道,就不会叛变。吴国所引诱的,不过地痞流氓、无赖亡命,跟一些铸钱工人而已。」晁错认为袁盎倒向自己这一边,在旁插嘴说:「袁盎的判断正确。」刘启说:「那么,我们用什么办法对付?」
袁盎说:「请求陛下屏退左右,单独听取我的意见。」晁错退出之后,袁盎说:「吴楚两国发表文告,声称:高皇帝(刘邦)封子弟们当王,各有固定的疆界。
而奸臣晁错,擅自处分各国王侯,减削各国土地,所以被迫起兵。大军西上,只在诛杀晁错,恢复失土,一旦达到这两项目的,自然班师。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牺牲晁错,派使节赦免吴楚等七国,把原削减的土地,归还他们,不必流血,就能重获和平。」刘启同意。十余日后,刘启命宰相(丞相)陶青、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中尉)嘉(姓不详)、司法部长(廷尉)张欧,联名弹劾晁错:「一切行为,不符合领袖的恩德信义,打算使领袖疏远群臣跟全国人民,又打算把城市割给吴国,失去臣属的立场,大逆不道。晁错应腰斩,父母、妻子、同母的兄弟姐妹,无论老幼,应全体绑赴街市处决。」刘启批:「可。」晁错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在为前方军事尽力。刘启命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中尉)嘉(姓不详),传话晁错入宫晋见。一同乘车,穿过街市。就在街头,晁错仍穿着朝服,被武士摔下,腰斩。刘启遂派袁盎,跟刘的侄儿、皇族事务部长(宗正)德侯刘通,出使吴国(首府广陵)。
人称晁错先生是「智囊」,看他种种方略,确实是「智囊」;唯一的遗憾是他的胸襟太窄、器宇太小,指尖刚触到权力,便急吼吼公报私仇,要把对方满门抄斩。政治家必须有三分混沌,才能把反对力量稀释到最低限度,一定要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去年张三瞪了我一眼,前年李四踢了我一脚,对方为了自保,自不得不奋起反击。反击失败,不会有再大的损失;反击成功,晁错便是一个榜样。
他如果不先向袁盎下手,袁盎何至狗急跳墙。政治家固然不能没有敌人,但绝不努力制造敌人。
正因晁错不是一位政治家,所以才建议皇帝出去打仗而由自己坐镇京师,把皇帝置于险境而自己稳享太平,可谓荒唐得离谱。刘邦可以出征,而请萧何留守,但那要出自他的自愿。刘启不过一个嫩娃儿,他怎有那么大的胆量?至于忽然又要割两个城市给吴国,事属蹊跷。我认为那可能是晁错的一种谋略,而被刘启断章取义。但不管怎么吧,晁错显然临危已乱。叶公以画龙闻名于世,一旦真龙驾到,几乎把他吓死。晁错在文字上预卜吴国必反,看起来心有定见,一旦吴国真的起兵,面对那么多复杂难题,其中最可怕的一个难题是:中央军可能战败,中央政府可能崩溃。于是,方寸不安,遂掌不稳舵。高级知识份子很容易陷于这种窘境,因为说话容易,写文章容易。
然而,晁错却是忠于刘启的,为了和平而牺牲晁错,可以理解。但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教他死得那么悲惨?砍头也行,何至腰斩?腰斩之人,因没有伤及心脏,上体仍然在活,清王朝一位官员在腰斩之后,用手沾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惨惨惨惨惨惨惨」七字,闻者垂泪。晁错在刘启还是孩提时,便在身旁陪伴,以后言听计从,宠信有加。即令有过,处死已经足够,杀就一杀了之,照样可以向吴国表态,何至指定用此酷刑?甚至「无少长皆斩」?古人云:「伴君如伴虎。」
事实更为严重,在极权政体下,伴君简直像坐在百步蛇的毒牙之上。
刘启从决定到执行,中间有十余天时间,仍跟晁错在一起商讨军国大计,不知道每天面对猎物时,刘启心里有什么反应。更使人毛骨悚然的,是晁家的巨变,父子夫妻兄弟姐妹,霎时一堆鲜血人头。晁错并非大奸巨恶,手握兵权,何用如此闪电手段?鼓儿词有言:「说忠良,道忠良,忠良自古无下场。」数千年传统文化,化作三句唱词,令人兴悲。
桓将军
吴国(首府广陵)一位年轻将领桓将军(名不详),建议吴王刘:「吴国步兵多,步兵在险地才可以发挥威力。中央军骑兵多,骑兵在平原才可以驰骋。
最好的战略是:对所经过的城市,置之不理,直扑洛阳,夺取军械库跟敖仓(河南省阳县北敖山粮仓)粮食,依仗黄河跟岖山的险阻,号令各个封国,虽没有攻入函谷关(河南省灵宝县东北),天下已进入掌握。如果大王(刘)进军不够迅速,被困在坚城之下,中央骑兵部队赶到梁国(首府睢阳「河南省商丘县」)
跟楚国(首府彭城「江苏省徐州市」)交界处的大平原地带,我们就会失败。」
刘征求一些老将领的意见,老将们说:「这个年轻人,冲锋陷阵还可以,怎知道深谋远虑?」刘遂放弃桓将军计画。
桓将军的建议是一种跳蛙战术,二十世纪四○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美国就用它直逼日本本土。桓将军在两千年前,便曾经提出来,可惜没有人领略,否则中国历史又是一种局面。一群老茧人物不考虑问题的实质,和建议的内涵,却用「年轻」二字,打击新生代精英,是传统社会最流行的手段。老人固然有可敬的优点,但必须是优点。仅由岁月累积出来的纯老人,有时反而成为进步的阻力。年轻人的见解,固不全对,但不能仅因为年轻,就认为一无是处。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惊人功业,都由年轻人开创。
七国之乱
七国之乱(参考前一五四年),历时三月平息。吴王(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逃亡东海王国(首都东瓯「浙江省温州市」),被击毙;胶东王(首府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刘雄渠、菑川王(首府剧县「山东省寿光市南」)
刘贤斩首,济南王(首府东平陵「山东省章丘市」)刘辟光等被处决;楚王(首府彭城「江苏省徐州市」)刘茂自杀、赵王(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刘遂、胶西王(首府高密「山东省高密县」)刘卬等自杀。
周王朝建立之初,除了天王直辖地区王畿一小块土地外,全部都是封国,封国林立,虽然巩固了王国的安全,但也使王国因分裂而毁灭。秦王朝建立之初,封国的流弊,记忆犹新,于是彻底扫除,改设郡县;而郡县首长因跟中央没有血缘上的亲情,一旦动乱,立刻游离。西汉王朝建立后,郡县的流弊,同样也记忆犹新。但全部封建,已不可能,而没有封建,也不可能。于是王国跟中央直属郡平行,也就是大幅的扩大王畿。使中央直辖郡县的面积,超过封国的总和。封国则比周王朝的封国为大,大到跟战国时代的各个独立王国相埒。
七国之乱是一个重大的转捩点,如果七国胜利,中国势必回到战国时代,互相并吞,可能演出罗马帝国瓦解后欧洲各国林立,永不能复合的局面。七国失败,西汉王朝顺利通过瓶颈,大一统观念逐渐凝固,深植人心,认为「大一统」才是正常之规,分裂乃一种暂时现象。虽然经过大分裂时代和小分裂时代,这种心理都没有改变。
夺嫡斗争
纪元前一五○年,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六任景帝)
刘启(本年三十九岁)罢黜太子刘荣,改封临江王(首府江陵「湖北省江陵县」)。
刘荣的师傅(太子太傅)窦婴极力抗议,无法挽回,只好声称有病,去职。刘荣的娘亲栗姬恚恨而死。
西汉王朝宫廷第一次夺嫡斗争,发生在纪元前二世纪○○年代,吕雉经过无数屈辱挫折之后,大获全胜;戚姬惨败,母子同归于尽。四十年后的五○年代,第二次夺嫡斗争爆发,王跟栗姬,一生一死,失败者母子也同归于尽。皇宫之地,富丽堂皇,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好不庄严肃穆,再想不到内部却是黑暗深洞,没有天理、人性、国法,而只有权势。一个女子一旦被吸入黑洞,可是达尔文所说的:「优胜劣败。」千万如花似玉,哪一个不渴望跟那唯一的男人(皇帝)
上床?又哪一个生了儿子,不渴望儿子继承宝座?弱者忍气吞声,强者必然火并。
个性造成悲剧,栗姬是一个标本,她的美艳绝伦,不在话下,如果不美艳绝伦,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