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一)-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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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不听先生的话,竟被困在平城(白登只是平城附近一个小城,人们习惯于用大包小)。我已把前面派出的十个瞎眼特使,全部处斩!」封娄敬二千户,擢升关内侯,号建信侯(关内侯,是准侯爵,没有封号,也没有采邑)。
陈平用什么方法,使栾提冒顿解除白登城墙一角的包围,是千古一大秘密。
史书记载匈奴汗国皇后(阏氏)的那段话,丝毫没有说服力量。而赵军爽约,即令跟西汉军勾结,也不会影响匈奴兵团的优势。如果影响匈奴兵团的优势,解开城墙一角之围,难道优势就可恢复?胡三省说:「秘计者,以其失中国之礼,故秘而不传。」更属匪夷所思,史书上斑斑可考的诡诈血腥,诸如刘邦要喝他爹的肉汤,难道不失中国之「礼」?虽然我们不知道秘计内容,但可以肯定,该秘计一定严重的伤害刘邦的尊严,使子孙和中国人蒙羞。否则,匈奴不会平空网开一面。
然而,刘邦仍不失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之一。在白登之役后,了解自己力量有限,不急图报复,又向娄敬当面道歉,厚加酬报。比起以后历史显示的,像杨广在边疆丢脸之后,立求争回面子,为全国人民以及为他的王朝,带来死亡(参考六一四年)。像袁绍,当田丰劝他不可攻击敌人时,他跟刘邦囚禁娄敬一样,囚禁田丰,然而兵败之后,袁绍却老羞成怒,把田丰处决(参考二○○年)。
刘邦,固一代英豪,使人击掌。
反对「住的追求」
白登解围后,刘邦回到长安(陕西省西安市)。萧何兴建的未央宫落成(未央宫在长乐宫之西,相距半公里,方圆四公里),壮丽豪华。刘邦大发脾气,对萧何说:「天下纷扰,还没有平定,我东征西讨这么多年,仍不知道结局是成是败,你却盖这么奢侈的宫殿?」(刘邦一直没有安全感,正是谋杀功臣的心理状态。)萧何说:「当天下还没有平定时,宫殿简陋一点,还可将就。现在,天子以四海为家,假如不够壮丽豪华,便不能显示威严。另外有层意思,就是使后世感到不必再有什么增加,也可节省民力。」刘邦才转为高兴。
司马光曰:「圣贤君王,仁义就是华丽,道德就是威严,从来没有听说靠雄伟宫殿来镇服天下的。天下仍没有平定,更应当特别节约,用以解救人民的急困,却第一个先盖宫殿,岂知道先后轻重?从前姒文命(禹)住处简单,而姒履癸(桀)却兴建倾宫。祖先创业时,励行节俭,用以教训子孙,到了后来,子孙还流于奢侈淫靡,何况一开始就过份奢侈?而竟然说,使后世无法再去增添,可谓荒唐。于是,到了刘彻(七任武帝),终于因大兴宫殿而使人民疲惫,未必不是由于萧何这个开端!」
大乱之后,立即为君王修建豪华宫殿,使人扼腕。然而,一个普通平民,生活稍微过得去,还要买栋新屋,布置新房。皇帝大权在握,扩张住处,正是人之常情。传统知识份子对皇帝兴筑宫殿,十分敏感,史书上频频记载反对的言论,目的虽然是盼望减轻人民的负担,但也显示它太不切实际。太不切实际的理念,没有价值。
不知道什么原因,儒家学派总反对「住」的追求。认为稍图舒适,便成罪过。
历代君王自己虽不听这一套,拚命照盖;但对别人却会板起面孔,于是,限制高度、限制间数,规定某种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么砖瓦,某种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么椽柱,某种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么颜色,平民只好永住陋室。结果简单阴暗的建筑物,直到今天仍挤满每个角落。
娄敬的远见
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共和国哈尔和林市)单于(二任)栾提冒顿,不断攻击中国北方边境,刘邦十分忧虑,征求娄敬的意见。娄敬说:「天下刚刚安定,无论人民和战士,都筋疲力尽,所以必须放弃用武力对付他们的念头。栾提冒顿杀死老爹,把一群庶母当作妻子,这种人,用仁义说服他也不可能,我们唯一的方法,是把眼光放到未来,使栾提冒顿的子孙,向中国屈服。可是,恐怕陛下办不到。」刘邦说:「说出来听听。」娄敬说:「假使陛下能把嫡长公主(鲁元公主,当时正是赵王张敖的妻子)嫁给栾提冒顿当老婆,送上一份丰富豪华的嫁妆,栾提冒顿这家伙眼皮薄,嫡长公主既是中国皇帝之女,有一个大富大贵的娘家,保证一定立她当皇后(阏氏)。好啦,她生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陛下每年过节,把中国过剩而匈奴所缺少的东西,派使节送去,馈赠问安,乘势命一些能言善道有教养的人,常去教导或暗示一些女婿对岳父的礼节。栾提冒顿活着的时候,他是女婿,一旦死亡,陛下的外孙继任单于(君王),谁听说过外孙敢跟外祖父对抗?这样做,可以不必经过战争,就使匈奴汗国顺服。可是,我必须警告,要嫁就得嫁嫡长公主(指鲁元公主)。假如胡乱找一位普通的皇族女儿,或者在皇宫里随便物色一个女孩冒充,栾提冒顿一旦发觉,认为关系仍隔着一层,那可没有用处。」刘邦说:「好计谋。」就要下令送鲁元公主和亲。皇后吕雉得到消息,肝肠寸断,日夜哭泣,哀求说:「我只生一个女儿(鲁元公主)跟一个儿子(太子刘盈),你却狠心把她投到匈奴蛮荒!」刘邦的政治手段敌不过被激起的父女之情,竟作为罢论。
娄敬是中国历史上最有远见的政治家之一,建议定都长安,使国家的根本稳固。而创议和亲政策,更锐利的观察到十年百年之后的外交形势。「和亲」──中国皇女下嫁给外国君王,这一次虽然没有实施,但稍后却终于实施,为国家带来海洋般的利益。
「和亲」是一种能力,西汉王朝开始尝到和亲的美妙滋味,唐王朝简直几乎全靠和亲,才使边疆蛮族顺服。到了清王朝,和亲更成为一种秘密武器,使内外蒙古心甘情愿、俯首帖耳的作中国藩属。满洲人完全执行娄敬的策略,把大批皇女嫁给蒙古王子,生下的儿子,从小就随母亲住在皇宫,不但生活习惯几乎全部华化,而且跟外祖父(现在皇帝)、舅父(下任皇帝或亲王)、表哥表弟(再下任皇帝或亲王),玩耍在一起、读书在一起,那种浓厚的感情,使他在成年回到蒙古当权之后,跟中国关系更加密切。「和亲政策」像西游记盘丝洞的网,密不可破,在蒙古境内,自己、儿子、兄弟、侄儿,所拥有的家庭主妇,都是清王朝的皇女。日累月积,要想特立独行,连找个人商量都找不到。
只有宋王朝和明王朝在儒家僵固头脑压力之下,丧失了和亲能力,认为把皇女嫁给蛮族,是一项侮辱。文既不肯和亲,武又怎么打都打不过,结局大家共知:国土日缩,人民日苦,而终于覆灭沦亡,皇女成了婢女,不得不给蛮族当奴,备受凌虐。
隧道声音
刘邦既不能强嫁亲女,于是物色一位民间的女子,宣称她就是嫡长公主,隆重的送到匈奴汗国(王庭设蒙古共和国哈尔和林市),作单于(二任)栾提冒顿的妻子。派娄敬护送,前往缔结和亲盟约。
司马光曰:「娄敬完全了解栾提冒顿的凶暴残忍,不可以用仁义感化,却主张跟他结成姻亲,为什么前后如此矛盾?骨肉间的恩情,高贵卑贱间的区别,只有仁义的人才能知道,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手段去使栾提冒顿屈服?古代君王统治蛮族,顺服时用恩德怀柔他,反抗时用武力镇压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用婚姻作为手段的。栾提冒顿把他的亲爹都当成禽兽,活活射杀,对于岳父,岂看在眼里?
娄敬的谋略,太不严密。何况鲁元公主已是赵国(张敖)的王后,怎么能再嫁给匈奴单于?」
正因为对手残暴,才改用婚姻手段,怎么会有矛盾?只有仁义的人才知道骨肉之情和尊卑之分,可谓天下第一奇谈,野蛮人跟文明人一样的爱护他们的儿女,尊敬他们的父兄,爱和敬不是某一个阶层人士的专利,司马光如果不是无知,就是故意抹杀事实。娄敬已讲的明明白白:嫁出皇女,不是改造栾提冒顿,而是把效果放在栾提冒顿的子子孙孙,这正是可贵的远见。司马光却缠住栾提冒顿本人不放。娄敬是「和亲政策」的发明人,在娄敬之前,司马光固没有听说过,但在娄敬之后,西汉王朝跟唐王朝和亲政策,获得的丰富成果,资治通监记载的十分详尽,这些记载又都经司马光字字寓目,怎么忽然间咬牙发誓说:「从没有听说过用婚姻作为手段」?
宋王朝拒绝和亲的错误决策,已使中国付出极大代价。司马光不但没有反省,反而大言不惭的说:「对于蛮族,顺服时用恩德怀柔他,反抗时用武力镇压他。」
宋王朝时的蛮族契丹和西夏,始终威胁中国生存。司马光也当过宰相,他为什么不用恩德怀柔,又为什么不用武力镇压?敌人,能击败他时击败他,不能击败他时只有和解──和亲是和解的方式之一。宋王朝就坏在战既不能战,和又不敢和的稀泥之中。人们所听的,全是些慷慨激昂、掷地有金石声的隧道声音,为害不浅。
口供主义
赵国(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宰相贯高等打算行刺刘邦,阴谋泄露,贯高的仇人得到内幕情报后,提出检举。刘邦像炮仗一样爆了起来,下令逮捕赵王张敖跟所有黑名单上的人。赵午等十余人,一听到消息,争先自刎。贯高怒不可遏,骂说:「谁教你们干那种事?大王(张敖)明明没有参与阴谋,而今连他一并逮捕,你们都一死了之,还有谁能证明他的清白?」密封的囚车,把张敖跟贯高送到长安。在审讯中,贯高供称:「是我们作部下的单独行动,大王(张敖)
并不知道。」审问官一定要他承认张敖也曾参与,对他苦刑拷打,用鞭子和木棍捶击数千次,又用铁锥乱刺,残忍酷烈,贯高全身溃烂,再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下手,但贯高咬牙承受,誓不改口。
司法案件,中国一向采「口供主义」。因中国统治阶层,包括皇帝在内,都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天使般心肠,除非嫌犯自己承认有罪,绝不判刑。于是,为了要嫌犯自己承认有罪,只有靠苦刑拷打,直到「坦承不讳」「自动招认」才止。
贯高是天下第一等奇人,也正是孟轲所称道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而苦刑比威武更可怖。他只要一时难支,在哀号声中点一点头,张敖全族便化成一团脓血。
只重视口供,不重视证据,更不重视程序,是中国司法的传统特色。到了二十世纪,受西方人权观念的影响,虽然也宣称进步到「证据主义」和「程序正义」,实质上仍口供第一。苦刑之下取得口供后,再制造证据坐实。于是,冤狱累累。
张敖幸而是皇帝(刘邦)的女婿,有丈母娘皇后吕雉暗中保护,否则,把加到贯高身上的苦刑十分之一加到他身上,他早「坦承不讳」「自动招认」了。口供主义,是中国人的灾难之一。
帮凶更凶
司法部长(廷尉)把贯高的口供报告刘邦,刘邦赞扬说:「好一条汉子,谁认识他?去拜访一下,动以私情,套出实话。」高级国务官(中大夫)泄公(名不详)说:「我跟贯高同县,很知道他的为人,他在赵国(张敖)豪气千秋,一把硬骨,守信重义。」刘邦教泄公到已被拷打得倒地不起的贯高身旁,先谈论家世,互相叙述别后情况,好像朋友平常日子相见时把臂言欢,最后探询赵王张敖到底参与了没有?贯高说:「人之常情,谁不爱他的父母妻子。而今,我的三族(父族、母族、妻族)都全部处死,我爱大王(张敖)岂超过我的亲属?只因为大王(张敖)确实没有谋反,谋反的事全是我们单独行事。」把他行动过程,叙述一遍,说明张敖确不知情。泄公回宫,报告刘邦。刘邦下令释放张敖,撤销王爵,贬作宣平侯。改封代王(首府代县「河北省蔚县」)刘如意当赵王(首府邯郸)。刘邦欣赏贯高的侠义担当,派泄公通知他:「张敖已经出狱。」下令特赦贯高。贯高喜不自胜,说:「大王(张敖)真的出狱了?」泄公说:「当然,难道皇上(刘邦)还骗你?」又说:「皇上(刘邦)敬重你的为人,所以特别赦免。」
贯高说:「我全身脓血,而不肯死,只为了要证明大王(张敖)无辜。而今大王(张敖)既然已经出狱,我已尽到我的责任,死而无恨。而且人臣已背上篡弑的名声,还有什么面目再侍奉君王(刘邦),即令皇上不杀我,我也会内愧于心。」
说罢,把头部猛烈后仰,颈骨折断,遂告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