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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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知遇最可贵,也最不易得。所以《文心雕龙》有“知音篇”,劈头就发为感慨:“知音其难哉?”学问文章亦复如是,见知于当代,总是比较困难的事情。所以陈寅恪宁愿相信:“后世相知或有缘。”文化史上一些典范性著作,常常藏有特定文化系统的密码,由谁来完成这样的作品,接受群体中谁能成为当时或后世的真正“知音”,参与其中的个体生命角色固茫然若无所知,历史也无法预设。不只是知识和学养的问题,对他人和前人的著作能否具有“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尤其重要,甚至还需要“有缘”。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可谓深明此中三昧,他先就对阅读他的作品的人表示了相当怀疑的态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自《红楼梦》问世以来的二百多年间,有多少读者、研究者,曾殚精竭智地想解开《红楼梦》的谜底,颇不乏痴心不改或谬托知己的“解味人”。研红解红的一大特色,在一个“痴”字,不痴不呆,不足以言红。“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第三回嘲讽贾宝玉的这首《西江月》,用来形容一些红迷和红学家,再合适不过。上句称“寻愁觅恨”,当指女性读者;下句以“似傻如狂”相形容,自然是读者中的男性。“痴人说梦”这句成语,本来寓负面意涵,但如果以之概括历来红学研究者的痴情状态,反而有若合符契之感。
因此我的研究《红楼梦》,距离此门学问的专业水准,不知相差有几里许。主要是我用“情”不够专一,远没有进入痴的境界。不时为另外领域的其它学问所吸引,研究一段红学以后,就不想再研究了,老想告而别之。可是你看周汝昌和冯其庸两位先生,研红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周先生已是望九之年,然著书不辍,文章铺满南北报刊,电视讲论,神采飞扬。而且创辟胜解,愈出愈新,他新近两本研红著作的书名,一叫《红楼十二层》,一叫《红楼夺目红》。冯先生也已八十有二,仍研红不倦,不断有新书出版,不久前竟托人送来三大厚册《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装帧精美,气象万千,光是书前的序言就写了三万多字。卷首题诗,第一首起句:“老去批红只是痴。”第二首结句:“老去方知梦阮颠。”扉页图章,赫然四个篆书大字,正是“痴人说梦”。研红研到以“痴”对“颠”,晚生后学就不容易望其项背了。但研红也让他们变得更年青了。
周、冯两先生毕竟是科班出身,专业如此,成就骄人,精神可敬,但还不至于让人感到惊奇。值得惊奇的是另有一位出身名门的佳公子,部级干部,政务在身,却也为曹雪芹和《红楼梦》而神魂颠倒。他承继已故红学家吴恩裕先生的衣钵,深研曹雪芹被抄家后从南京回到北京后的活动,特别是晚年著书西郊的踪迹。中华书局前些时出版他一本新书,题目是《说不尽的红楼梦——曹雪芹在香山》。最近他又发现了考证《废艺斋集稿》的新材料,证明《集稿》中的残文《瓶湖懋斋记盛》,对明代画家商祚所绘《秋葵图》的记述,渊源有自。我听了他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所作的论文报告,也看了他在现代文学馆的电视演讲,甄别史料和考镜源流如数家珍,全身洋溢着学问的快乐。若非沉醉为学,痴心研红,断不是如今这个样子。此系何人?乃胡耀邦的哲嗣胡德平是也。
因为有了周、冯、胡三人的推动和带动,当下的红学由不得让人刮目相看。虽然不一定恢复往日的繁华,上世纪初由王(国维)、蔡(元培)、胡(适之)三大师儒建立的现代红学,庶几后继有人了。我个人颇敬佩周汝昌、冯其庸两先生孜孜不倦的学问精神,他们称得上红学的殉道者。孔子说:“人能弘道。”其实,道亦弘人。也许是基于出版家“审时度势”的敏锐眼光,中央编译出版社愿意出版《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的新一版。全书内容不变,只将原增订版后记加上“百年红学说索隐”的标题,作为本书的第十章。删去了初版跋语,原题序经润改移作后记。为减少舛误,特请《南方周末》的蔡军剑先生代为校阅。蔡君喜吾书,读《学术思想与人物》和《庄子》曾为之纠谬,故相识。本人研究方向早已转入其它学问领域,红学已成为我的旧相知。只不过藕断丝连,仍挥之不去。《红楼梦》十二支曲的《枉凝眉》写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可以断章比喻我和《红楼梦》以及红学的关系。
2005年4月21日于中国文化研究所
第一部分:《红楼梦》与百年中国引子
我所说的百年中国,是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也就是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社会,至今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红楼梦》里叙述贾家的来历,说自国朝定鼎以来,赫赫扬扬,已历百载。国朝定鼎当然指的是清兵入关,是为1644年,至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甲戌本的底本是1754年的再评本,已称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上推十年,是1744年(约为雪芹撰写是书的时间),距1644年恰好一百年。而《红楼梦》研究,如果从 1904年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开始,也有快一百年的历史了。
这一百年的中国,闹闹嚷嚷,不可终日;这一百年的红学,也是闹闹嚷嚷,无有竟时。《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是百年中国的写照,也是百年红学的写照。杜甫诗云:“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陈寅恪亦有诗云:“一局棋枰还未定,百年世事欲如何”;“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此日欣能献一尊,百年世局不须论”参见《陈寅恪诗集》第126、127、107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百年中国的事情许多都说不大清楚,百年红学的事情又何尝说得清楚?潘重规先生写过《红学五十年》、《红学六十年》,我本人写过《红学三十年》。现在该有人来写《百年红学》了。
上篇“遥望长安花雾隔,百年谁覆烂柯棋”
百年红学,都有些什么值得记忆的事情呢?这里用得上《红楼梦》第六回作者自叙结构之难的一句话:“按荣府中一宅人口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百年红学的事情,比荣府的家政要复杂得多。只好举其突出之点,略志梗概。
我想至少有六个方面的故实值得注意。
第一,中国现代学术是以《红楼梦》研究开其端的。中国是学术大国,传统学术经历了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晚清新学等不同的发展阶段,至清代朴学已经开始有了现代学术的一些萌芽。因为传统学术和现代学术的分野,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看出来:一是学者是否把学术本身当作了目的;二是学术研究中是不是有了知识论的因素掺入。中国传统学术是不重知识论的,也可以说有道德传统,少知性传统。但到了清中叶,传统学术的道德传统有了向知性传统转变的迹象。章太炎称清儒的治学方法有六;一曰审名实,二曰重佐证,三曰戒妄牵,四曰守凡例,五曰断情感,六曰汰华辞参见《太炎文录初编·说林下》,《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11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把断情感作为治经的六法之一,说明传统学术所缺乏的工具理性已经在一定的意义上发挥作用。而按照梁启超的说法,盛清学者的独异之处,是具有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尝言:“凡真学者之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参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4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因此我们说中国学术至清中叶已经开始有了现代学术的萌芽,可以得到理据的支持,但也只是萌芽而已。真正现代学术之开端还是在晚清,欧风美雨袭来,学人产生追求学术独立的自觉性,并试图用新的学术观念和方法反思固有学术,寻求新解。
这一转变的时间约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1898年严复发表《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1902年梁启超发表《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和《新史学》,1904年王国维发表《红楼梦评论》,现代学术思想和学术规范得到比较集中的体现参阅拙稿《文化托命与中国现代学术传统》,载《中国文化》第六期,北京三联书店、香港中华书局、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联合出版。。其中尤以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最具有学科的代表性,是学术史上文学评论一门第一次引入西方的观念和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在时间上,《红楼梦评论》比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早十三年,比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早十七年。如果说王、蔡、胡分别为红学的小说批评、红学索隐、红学考证建立了学派的典范,那末王静安先生的《红楼梦评论》不仅为红学的小说批评建立了典范,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也具有奠基的意义。
第二,回顾百年以来的红学,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特异的现象,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舞台上许多第一流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卷入红学。有的是自觉卷入,有的是被迫卷入,有的是不知不觉地误入。王国维之外,蔡元培、胡适之、陈独秀、顾颉刚、俞平伯、吴宓等,都写过研究《红楼梦》的专著或单篇论文。“五四”前夕,吴宓、陈寅恪、汤用彤、俞大维在哈佛留学,当时中国学生会曾举行过学术聚会,请吴宓讲《红楼梦》,后来这篇演讲以《红楼梦新谈》为题,在刊物上公开发表。演讲时间为1919年3月2日。3月26日陈寅恪为这次演讲题词,写了一首七律: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霄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呛神。原载《雨僧日记》,《陈寅恪诗集》收入,载于第7页,写作时间署“1919年3月”。原诗第四句后面有注:“虞初号黄车使者”。
第一部分:《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百年谁覆烂柯棋
吴宓和陈寅恪发表对《红楼梦》的见解,也都在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之前。1945年吴宓在成都时又写过《红楼梦》系列论文,连载于《流星》、《成都周刊》等杂志。直到晚年,吴宓仍以对《红楼梦》有特识独见自居。陈寅恪的著作中,也每以红楼为喻,增加理趣。
陈独秀也写过研究《红楼梦》的长篇文章,发表在1920年出版的小说月报上,题目是《红楼梦新评》,署名佩之。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是索隐派红学的典范之作。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是考证派红学的典范之作。胡、蔡论战是本世纪二十年代学术思想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红楼梦》以及红学的影响的扩大,实际上与这次论战有很大关系。胡适批评蔡元培的《索隐》是“牵强附会”的“猜笨谜”,蔡元培回答说:“胡先生所谥为笨谜者,正是中国文人习惯”,《红楼梦》的内容很“值得猜”。对此胡适起而回应,并在文章结尾处申明:“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过于朋友了。”论战双方观点截然对立,措辞亦相当尖锐,但态度温婉忠厚,不失学者风度。
王、蔡、胡都是当时的学术重镇,他们出面大谈红学,影响是很大的。俞平伯先生写于1978年的《索隐与自传说闲评》一文,其中有一段话颇值得我们注意。他写道:
红学为诨名抑含实义,有关于此书之性质。早岁流行,原不过纷纷谈论,即偶形诸笔墨固无所谓“学”也。及清末民初,王、蔡、胡三君,俱以师儒身份大谈其《红楼梦》,一向视同小道或可观之小说遂登大雅之堂矣。参见《俞平伯论红楼梦》第11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师儒”一词,显然用的是《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之义。应该承认,俞平伯先生对红学之所以为红学的历史过程的辨析,是很有见地的。从而可见第一流的学者参与或卷入红学,就学科的树义而言具有怎样的学术典范意义。事实上,在王、蔡、胡的影响之下,参与或卷入红学的中国现代人文学者还有很多,连现在已是新儒家代表人物的牟宗三先生,在三十年代也曾发表过专业性很强的研究《红楼梦》的长篇论文,题目是《红楼梦悲剧之演成》,连载于1935年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