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3-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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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烛盏,马荣立即将那蓝布包解开。
布包即是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内里只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搜摸了,失望地摇了摇头。
“老爷,什么也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迹。”
狄公捻须半晌,忽道:“你适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寻找他的佣仆杨茂德。那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与闲汉无赖蔑片交往,行止不端。阿牛也提及沈三曾与一个身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有首尾。莫非另一受害者正是那个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有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作了无头之鬼。”
马荣道:“明日我去将李珂叫来认尸,画画的眼尖,虽无头颅,必能认出杨茂德来。”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你且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解狄公意思,只得去木架上取了铜盆,又舀了满平一盆清水,端来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纷纷扬扬有尘土细屑落入铜盆内。慢慢澄清后,水面上浮起灰土,盆底却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登时朱紫杂色漾成水晕,散出涟纹。
狄公大喜:“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星墨污哩。——穿这套行头的必是杨茂德无疑了。马荣,真没想到我们有此进展,天助我也。”
马荣听得出神,又低头细细看了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不由幡然憬悟。
狄公又道:“洪亮细阅了紫光寺的一应文字卷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查封寺院后,也未听见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之事,可见寺僧中也未有此等传闻。——马荣,倘若我判断不错,寺中果有黄金藏匿,必是去年京师户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被劫去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如何到这时候发作,弄出两条人命来。”
“御金被劫固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或许只告诉主子或同伙藏金于紫光寺,而没明指确切地点,倘若他本人突然夭亡或潜逃,其余知情者便会如饿虎扑羊、苍蝇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三与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不乏胶葛,其原委大抵有二。掘金者的行迹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或是掘金者走露风声受沈、杨胁讹,遂启杀机。”
马荣点头不迭:“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均受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思想来,凶手与沈、杨均未寻着金子,五十锭御金仍安然无恙藏匿在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这话又何从判来?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摇手道:“凶手果是金子到手,恐早已逃之夭夭,决不致移花接木,倒换尸首,更不会守留不走,静候官府擒拿。你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仍在寺内搅腾,并未歇手。我们应抢先寻着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即去紫光寺!”
…
第十一章
五更鸡唱,天麻麻亮,马荣便邀了方景行悄悄将沈三尸体运去化人厂焚烧。赶回衙署正好吃早膳。吃罢早膳,扔了箸碗便赶来内衙书斋见狄公。
狄公正与洪参军细说昨夜马荣的遭遇和他的判析,见马荣进来,大喜道:“坐下,我们此就去紫光寺,一要设法寻着藏金所在,二要擒获潜匿寺中的真凶。”
方校尉进来禀道:“吴宗仁相公求见老爷,说是有急事商谈,德大金号的掌柜李玫陪随同来。”
狄公问:“这吴宗仁是何许人,以前未曾听说过。”
“老爷。”方校尉禀道。“这吴相公先前曾是陇右采访使的幕僚,后来在部州也当过长史,显赫过一阵的。八年前因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不得已忍痛变折了三千两银子运动衙司,才得幸免,为之消乏了家私,从此一蹶不振,狼狈家居。故里虽有庄园,不愁衣食,终不是当年做官时气象。这几年吴相公自甘退屈,淡薄世事,绝少应酬,故老爷不认识。”
狄公点点头,又问:“你说同来的那个名叫李玫?”
“是的,老爷,这李玫现在东城根开一爿德大金号,兼营柜坊业务,饶有积蓄。李掌柜与吴相公过往甚密,故陪同来访。”
马荣抢道:“老爷,这个李玫正是那画画的李珂的胞兄。”
狄公命更衣,吩咐衙厅见客。
须臾,洪参军陪了吴宗仁、李玫两人走进衙厅。狄公迎揖,叙礼看茶,分宾主坐了。
狄公见那吴宗仁衣帽齐整,神气阴郁,五十开外年纪,脸面蜡黄,颔下一绺山羊胡须随下颚的噘起不时抖动。李玫宽肩阔背,体干丰伟,端坐在吴宗仁下首,眼观鼻,鼻对口气息屏营,形色不安。
“吴相公今日一早贲临衙署,不知有何事见教。”狄公呷了一口茶,先开了口,故意不提及李玫。
吴宗仁慌忙站立,躬身长揖道:“老朽今日贸然来见狄老爷,只为的是打听小女的信息。衙署既已张贴了告示,想必已探知小女白玉的下落。”
狄公心中一惊,放下茶盅,疑惑地望了吴宗仁一眼。
“敢问李掌柜缘何陪吴相公同来。”
吴宗仁干笑道:“老朽早已将小女许与李先生。李先生行过聘礼后一个月,白玉突然失踪,故此尚未完婚。尊尚习俗,老朽自然将李先生看作东床。望狄老爷明察。”
“原是这样。”狄公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扇动。
“吴相公能否简约地告诉下官,令媛是如何失踪的?”
吴宗仁捻了捻颔下那一撮山羊胡须,平静地说:“白玉是我的独生女儿,容止端丽,性格柔婉,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三年前发妻亡故,愈益怜爱,百依百顺。小女生就玲珑骨胎,聪慧过人,十八岁上才由老朽作主许配与这位李玫先生。小女也觉终身有靠,心中喜悦。
“不意老朽疏阔,节外生枝,翻出变故。舍下原雇有一个青衣奴,名唤杨茂德,早先听中人说还曾入伴县学,只是穷困无托,才中途辍学,操下了这下贱之业。老朽怜其少年不幸,故收在家中,管带些杂务。谁知这厮不念主恩,竟三番五次引诱小女,渐渐入港。”
李玫作揖,正想要插上话来。吴宗仁使眼色,李玫叹了口气,又垂头细听。
“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老朽记得清楚——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观音堂上求神签,问卜个良辰吉日,早日与李先生完婚。谁知小女突然变卦,执意拒婚。老朽一再逼问,才吐道:早已与杨茂德这贼囚私订下终身。老朽登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追寻那杨茂德不在,只狠狠地骂了小女一顿,斥其无行,鲜廉寡耻。没想到白玉受骗至深,志意已决,当时便潜匿而去,再没踪影。”
吴宗仁痛楚地皱起眉头,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
“狄老爷,老朽头里还以为白玉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吐吐心曲,等气息平了,自然会回家来,当时并不看真。那个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十分钟爱白玉。过了两日,我派人去姨母家一问,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乃识事态严重。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一面派人四出寻找。谁知杨茂德又矢口否认,说他与白玉毫无瓜葛,绝没有私订终身之事,也不知她的去踪。——事后查询,那日杨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过的夜,也未搜抄出半点可疑的证据,只得忍声将杨辞退,又嘱他守密休要张扬。这里急忙各路查访,却再也没有一丝信息。白玉离家时也未留下片言只语。——如今推算起来,恐是在她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吴相公如何当时不报官呢?”
吴宗仁叹了口气道:“老朽是个守旧的人,诗礼传家,看重面皮声誉。小女私逃又是何等样的丑事,哪里敢再张扬?只得暗中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是个昏愦顸的糊涂官,信他不过。怕是人未找到,反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布,叫我何以自容。”
“狄老爷见笑了。”李玫终于开了口。“小人蒙此曲折,固然羞辱难忍,然秉性讷厚,痴心未死。无论白玉小姐遭遇如何,只要她人还在世,小人还是志诚一心,欲与她做夫妻,偕百年之好。——望老爷垂怜小人不幸,官衙出面做个善处道理,遂我区区心愿,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吴宗仁不耐烦地瞅了李玫一眼,说道:“狄老爷,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亟望垂示。——小女莫非依旧活着?”
狄公搁下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问:“白玉小姐可是诞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日寅时。”
吴宗仁点头:“不错。户籍档卷里也有记载。”
“吴相公说的也不错,目下官衙仅仅知道这一点——她的生年与岁数。不过等我们查访稍有眉目,即行转告。望你们两位不要操虑过甚,期望过深。”
吴宗仁、李玫起身告辞。
狄公将他们送出到衙厅台阶下时,转脸对李玫道:“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画的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
“狄老爷,小人对画一窍不通,也决无兴味。”
狄公微微吃惊,不便再问下去,由洪参军将吴、李两位送出衙署。
马荣见吴、李两个转出花园的月洞门,兴奋地说:“老爷,如此说来,塔拉的灵签儿果然不差毫厘,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条绝非虚撰。天哪,我们该如何办理!”
狄公正待说话,忽见洪参军领着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过来。老管家步履踉跄,赶上前来请了安,禀道:“太太叫老爷回府去,说有紧要事儿商计。”
“什么要紧的事?如此慌张。”狄公忙问。
老管家道:“早上有位贵夫人谒府拜访,呈上一名帖,单道是要见见太太,口称有紧要事禀报。”
“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太一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
…
第十二章
狄公赶忙回到府邸,见了名帖,果然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心想这不早不晚,不先不后,他夫妇两个同时来求见我们夫妇两个,可见白玉失踪之事,内里多有蹊跷。这吴夫人也必有许多话头要瞒过吴宗仁。于是他安排狄夫人在内房接见,屏出一应丫环侍婢,他自己则躲在屏风后偷听。
周氏身穿一件浅蓝云幅线绉夹衫,下面是绉青镶花纱裤,系着条月色秋罗带,袅袅摆摆进来内房,见了狄夫人赶忙跪拜磕头。那堆迭得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射人。
狄夫人上前搀起周氏,让过座,自己动手沏了一盅太湖碧螺春端上。一面笑道:“吴太太见笑,我从来不同衙中事,绝少会客。今日要见吴太太,不便让丫环捧杯,这样倒更显得如姐妹一般,不见生分。吴太太有什么话儿尽可说来,省得丫环们嘴快,四处传去。”
周氏点点头,又表谢忱,咽了口唾水,乃开言道:“本不该唐突乖张,困扰太太,只是心中一块大石悬着,坐卧不宁。今日一早我的丈夫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老爷,告我杀了他的宝贝女儿白玉。”
狄夫人大吃一惊,茶水泼洒裙襟,一时口眼呆愣,半晌接不上话头来。
周氏倒慌了,怕是吓坏了狄夫人,不是耍处,忙转口道:“太太也莫要吃惊,宽恕我生性鲁莽,出口没遮拦,话儿转不过弯来说。”
狄夫人方定下神来,委婉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惶狼狈。你家主如何告你杀他女儿?望太太原原本本、仔细说来。”
“我丈夫前房死去时遗下一个女儿,名唤白玉,百般娇宠,溺爱无比。这丫头年纪渐大,心思便多,整日里害相思似的,长吁短叹,痴想男子,全没良家体段。嗣后我果见她私下与野汉子往来,便告知我丈夫。谁知我丈夫非但不信,还以为是我有意污毁她名声,数骂我一顿。果然,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了,倒正是逞了他的脸!这吴宗仁理应明白自己女儿是什么行货,可他反诬我杀死了白玉,藏尸灭迹。忽又说我绑却了她,卖去勾栏行院。胡乱编派,血口喷人,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恶气?偏偏还抢先来衙门告状,使这促狭来奈何我。”
狄夫人强自镇定,转思道:“吴太太只需报出那野汉子的姓名来,不是真相大白了吗?官府亦可循迹追缉。”
周氏眉尖一攒,长叹一口气道:“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