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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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请给您的孩子配一把长命锁!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蹬一双青云屐!
……
我们无钱,只好连连致歉,匆匆逃脱。
出娘娘庙后,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机催问。街市繁华,人如蚁集,物品繁多,
观者甚蕃。我们已顾不上闲逛,分拨着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说他的车已在庙会东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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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隆重开业的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前等我们。
我们赶到那里时,典礼已过。只见遍地鞭炮尸骸,大门两侧凤凰展翅般摆开了数十
个花篮,空中飘着两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拖着巨幅的标语。这是一座蓝白二色的弧形
建筑,仿佛两条伸出的双臂形成的冷静而高雅的怀抱,与西侧金碧辉煌的娘娘庙形成鲜
明对照。
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上
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
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
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
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声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二
我们看到,一只黑瘦的青蛙,从姑姑身边跳开。
牛蛙养殖场大门外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保安,对着小表弟的车敬了一个滑稽的军
礼。电动大门缓缓而开,小表弟的“帕萨特”缓缓而入。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
今日的牛蛙养殖总公司袁总,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们。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牛蛙(Rana catesbiana),两栖
纲,无尾目,蛙科,蛙属,鸣声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张罗着,先照相,再参观,然后吃饭。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
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
的信息。
小毕!拿相机来!小表弟高喊。
一个身材苗条、戴一副红边眼镜、穿一条彩条格子长裙的姑娘,提着一架沉重的相
机跑过来。
小毕,齐东大学艺术系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表弟对我们介绍。
()
不仅仅是美女!袁腮说,还是才女,唱歌跳舞、摄影、雕塑,样样通,喝酒还是海
量!
袁总过奖了。小毕红着脸说。
我这老同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时善跑,原以为他能成为世界冠军,没想到成了
剧作家。袁腮对小毕介绍我:原名万足,|乳名小跑,现名蝌蚪。
蝌蚪是笔名,我说。
这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小狮子,小表弟指着小狮子道,妇科专家。
小狮子抱着泥娃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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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听袁总和金总说过你,小毕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这个雕塑就是小毕的作品。小表弟说。
我夸张地赞叹一声。
请蝌蚪老师多批评。
我们围着牛蛙雕塑转了一圈。无论在它身体的哪个部分,我都感觉到,它那两只阴
沉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着我。
照相完毕,袁腮、小表弟、小毕陪同着我们,依次参观了种蛙池、蝌蚪池、变态池、
小蛙池以及饲料加工车间、蛙品加工车间。
后来经常在我梦境中再现的是种蛙池的景象。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平米的池子,池中
约有半米深的浑水,水面上,雄蛙鼓动着洁白的囊泡发出牛叫般的求偶声,雌蛙舒展四
肢浮在水面,缓缓地向雄蛙靠拢。更多的蛙已抱对成双。雌蛙驮着雄蛙,在水面游动,
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后腿不停地蹬着雌蛙的肚腹。一摊摊透明的卵块,从雌蛙的生殖孔
中排出,同时,雄蛙透明的Jing液也射到水中——蛙类是体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
可能是袁腮在说——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约八千到一万粒卵子——这可比人类能干多了
——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里是求偶配对的情场,也是繁育后代的生殖场。——为了让雌蛙多排卵,我们在饲料
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满耳蛙声,满脑蛙形中,我们被带到一间布置豪华的餐厅。
两个身着粉衣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边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
()
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
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说。
我也不吃。小狮子说。
为什么?袁腮惊讶地问,如此美味,为何不吃?
我努力想忘掉它们那凸出的眼睛,黏腻的皮肤,和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腥冷的气味,
但总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摇摇头。
韩国科学家最近从牛蛙皮肤中提炼出一种极其珍贵的缩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
消除人体内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质,小表弟金修诡秘地说,当然,它还有其他
许多种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妇女生双胞胎和多胞胎的几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
吃牛蛙?
你难道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啊!
对对对!袁腮吩咐那些小姐们: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诉厨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
沾边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过三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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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袁腮:你这家伙,怎么会想到养牛蛙?
要想赚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袁腮吐着烟圈,得意洋洋地说。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着某小品演员的口吻,不无讥讽地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
养牛蛙是好,但从牛胃里取铁钉,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丢了岂不可惜?
蝌蚪,你这家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嘛。袁腮道。
小狮子冷冷地说:还有用铁钩子给妇女取环呢!
哎呦,嫂子啊,袁腮道,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时候,咱一是觉悟低,二是心肠软,
架不住那些想生儿子想疯了的老娘们缠磨,三是呢,为穷所迫。
现在还敢干吗?我问。
干什么?袁腮瞪着眼问我。
取环啊!
看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记性?几年劳改队,早让我脱胎换骨,袁腮道,现在,我是
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赚钱,不违法的事啥都敢干,违法的事,用枪逼着也不干。
我们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热心公益的市级优秀企业呢。小表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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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小狮子一直用手揽着那个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这个杂种,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
压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小毕插嘴道:秦老师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问。
那当然了,小毕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的孩子。
那这只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里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毕飞红了脸,不再吱声。
表嫂这么喜欢泥娃娃?小表弟问。
你表嫂喜欢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欢的是真娃娃。
那我们一起干吧!小表弟兴奋地说,表哥也可以入伙。
让我们跟你们养牛蛙?我说,看见这些东西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表哥,我们不仅仅养牛蛙,我们——
别吓着你表哥,袁腮打断小表弟的话,说,喝酒,老兄,还记得毛主席当年是怎么
教育那些“知青”的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三
正如王肝当年痛定思痛后所言:爱情是一场病。想想他迷恋小狮子那漫长的岁月里
的表现,真不可想象他在小狮子嫁我之后,还能够活得下去。以此类推,秦河对姑姑的
痴恋也是一种病,他在姑姑嫁给郝大手后,既没有投河也没有上吊,而是将痛苦转化为
艺术,一个卓越的民间艺术家由此产生,仿佛从泥巴里跳出一个赤子。
王肝没有回避我们,他甚至主动提起当年对小狮子的痴迷,谈笑之间,仿佛是在说
别人的故事。他的态度,让我备感欣慰。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释,对他生出若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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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近和敬意。
我说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说,小狮子赤脚走过河滩,河滩上留下一行脚印,我
像小狗一样趴在河滩上,嗅着那些脚印的气味,泪水啪嗒啪嗒滴下来。
你就胡乱编造吧,小狮子红着脸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王肝一本正经地说,如有一字谎言让我头发梢上长疗!
听听吧,小狮子对我说,头发梢上长疗,还不如让你的影子感冒。
这是很好的细节,我说,我可要把你写进剧本里去啊!
谢谢,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个名叫王肝的傻瓜做过的蠢事通通写到剧本里,我这
里素材多着呢。
你敢写我就把你的稿子烧了。小狮子说。
你可以烧掉纸上的字,但烧不掉我心中的诗啊。
酸劲儿又上来了。小狮子道,王肝,我现在想,嫁给小跑,还不如当初嫁给你呢,
起码你还趴在我的脚印上哭过。
嫂夫人,您可千万别开这种国际玩笑,您与小跑,是绝配。
确是绝配,小狮子道,连根孩子毛都没生出来,不是绝配是什么?
好了,别说我们了,说你,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找个人?
我病好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女人。
那你是同性恋?小狮子嘲道。
我什么恋都不是,王肝道,我只恋我自己。我恋我的胳膊,恋我的腿,恋我的手,
恋我的头,恋我的五官,恋我的五脏六腑,甚至恋我的影子,我经常跟我的影子说话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种病,小狮子道。
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恋自己不要代价,我想怎么爱我自己,就怎么爱我自己。
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狮子带到了他与秦河居住的地方。大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块木牌子,
上写着:大师工作坊。
这里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饲养室,是我经常前来玩耍的地方。记得当年,这里昼夜散
发着牛和骡马粪便的气味,院子里有一口大井,井旁一个大缸。每天早晨,饲养员老方
把牲口一个个牵出来,牵到大缸旁饮水。饲养员小杜,站在井边:不断地将水提上来倒
在缸里。那饲养室宽大敞亮,里边一排溜儿安着二十几只石槽。最头上的两只高大的石
槽是骡马使用的,里边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进院门,我看到院子里那几十根拴牛、拴骡马的木桩犹在,我看到墙壁上当年的
标语依稀可辨,甚至,连当年的气味都没有消散干净。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听说上边下来考察了,说要保留一个人民公社时期的村
庄做旅游点,所以就保存下来了。
那是不是还要养上一些牛马?小狮子问。
估计不会养了吧?王肝大声喊:老秦、秦老师,来贵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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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没有声响。我们跟随王肝进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马桩犹存。墙壁上,那些
被骡马踢出的坑犹存,墙壁上干结的牛粪犹存。那口为牛马煮饲料的大锅犹存,那铺曾
经挤满了方家那六个儿子的大炕犹存。我曾经在这铺大炕上睡过几夜,那是寒冬腊月,
滴水成冰。方家贫寒,没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断地往灶里填草烧火以御寒,那炕热得如
同煎饼鏊子。方家的儿子习惯了,个个睡得又香又甜,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现在,
炕上有两套铺盖,炕头墙壁上,贴着几张年画,画上是麒麟送子和状元逛街。我们看到,
在两只石槽上,架设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摆着泥巴和工具,木板后一条板凳上,
坐着我们的老熟人秦河。他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驳。他满头白发,
依然中分,脸如马驹,两只大眼,忧郁而深沉。看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
唇动了动,算是与我们打过了招呼。然后他就恢复了双手托腮、目光盯着墙壁,仿佛冥
思苦索的状态。
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说话,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声音,影响大
师的思维。
在王肝的引导下,我们参观着大师的作品。大师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里晾着。
晾干后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摆在靠近北墙支架起的几块长木板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孩子,
在牛槽里向我们打着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们已经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诉我们,大师几乎每天都这样坐着发呆,有时夜里也不上炕睡觉。但他
会像机器一样定时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们始终保持着均匀柔软的状态。大师有时
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