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作者:李碧华-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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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露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日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抽鸦片去,戒了再抽。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迷恋过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没有人证明不是。
地铁开得极快,给我一种不留情面的感觉。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连灯光都是冰冷的呀。有两个妇人便在那儿把自己的子女明贬暗褒,咬牙切齿,舞手蹈足:
〃我那个女真蠢,毕业礼老师挑了她致词,她竟然不知道,回来念一遍给我听,第二天便要上台了,哪有这样大头虾的?〃
〃我的儿子呀,真想打他一顿。他要表演弹钢琴,还忘了带琴书,全班只他一个人学琴,往哪儿借?结果逼着弹了,幸好效果不错,否则真气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们身旁。她们一点也不发觉,于冰冷的氛围,尚有一个鬼,听着她今生来世都碰不上的烦恼。
到了彩虹站,我们步上地面,在一间安老院的门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标志在望了。
守卫问我们来干什么,阿楚把她证件出示。因为她的身份,我们通行无阻。如果不是阿楚,在这最后的一个环扣中发挥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顺利。可想而知,都是缘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静河飞,也跑来这儿?没有料到呀。〃
有个行家唤住阿楚。我看过去,见她们都随同一个蛮有威严、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处逛。
〃那女子是谁?〃我问阿楚,〃好像一个‘教母’。〃
〃冰姐,〃阿楚给我俩介绍,〃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传部,是一块巴辣的姜。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别带他乱逛,万一被导演看中,拉了去当小生,你就失去他了。〃
经这冰姐如此一说,我十分地无措,却又飘飘然。阿楚见我经不起〃宣传〃,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当明星的,一天到晚被这般甜言蜜语烘托着,怕不早已飘上了神台,无法下来?但此中的快乐……难怪那么多人投奔银海,投奔欲海。
〃不会啦,〃阿楚道别,〃他太定,不够放,当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静待我们寒暄,然后步入影城的心脏地带。一路上,都是片厂、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点香火。黝暗的转角处,又见几张溪钱。不知是实物,抑或是道具。我和如花都是初来乍到,但觉山阴道上,目不暇给,恨不得一下子把这怪异而复杂的地方,尽收眼底。
未几,又见高栋连云,雕栏玉砌,画壁飞檐。另一厂,却是现代化的练舞室,座地大镜,健美器械,一应俱全。
不过四周冷清清的,还没到开工时刻。而走着走着,虽在下午时分,〃冷〃的感觉袭人而来。不关乎天气,而是片厂乃重翻旧事重算旧账之处呀。搅戏剧的人,不断地重复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爱恨搅成混沌一片。很多桥段,以为是创作,但世上曾经发生过一亿个故事,怎么可以得知,他们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许一下子脑电波感应,无意地偷了过来重现。真邪门!我们到那简陋的餐厅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开始有一阵金黄的光影镀于这影城上,每个人的脸,都发出异样的神采。演员们也陆续化了妆,换了另一些姿态出现。今天开中班,惟一的片在此续拍,那是一部清装戏,好像有狄龙。但我们又不是找狄龙,所以尽往茄喱啡堆中寻觅。
阿楚上前问一个男人:
〃请问,陈振邦先生回来了没有?〃
〃谁?〃
〃陈振邦。〃
〃不知道,这里大家都没有名字。〃 不远处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脚于地面踩开。黄绿白的颜色,本来浓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后他随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寻东西。原来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双比较干净的、合大小的,然后努力发狂地拍打灰尘,跌出三四只昆虫,落荒而逃。有声音在骂:
〃妈的,找了半天,两只都是左脚!〃
周遭有笑声,好像不怎么费心。
天渐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拢。大概要拍一场戏,悍匪血洗荒村,烟火处处,村民扶老携幼逃命但惨遭屠杀之类。
阿楚见这么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个。
她跟我耳语:
〃猜猜哪一个是?猜中有奖。〃
〃奖什么?〃
〃奖你——吻如花一下。〃
当女人妒意全消的时候,不可理喻地宽大起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奖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说,瞥了那边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嘘!〃她怕如花听到,〃满脸的褐斑,牙齿带泥土的颜色,口气又臭。那双手,嶙峋崎岖,就像秃鹰的爪,抓住你便会透骨入肉……〃
〃人人都会老啦。你将来都一样。〃
〃我宁愿不那么长命。我宁愿做一个青春的鬼,好过苍老的人。〃
〃但这由不得你挑拣。〃
〃由得,自杀就可以。〃
〃阿楚,你别中如花的毒。〃
我不愿女友心存歪念。
〃你说,如花如何认得他?〃她又问。
〃他们是情侣,自然认得出。那么了解。譬如:屁股上有块青印、耳背上有一颗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记……〃
〃啧!那是粤语长片的桥段。〃
〃我还没有说完呢。也许他俩各自掏出一个玉,也许是一个环扣,一人持一边。也许两手相并,并出一幅刺青。〃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岁,还那么戆居。〃
〃好的。〃如无意外,她嫁定我了。
〃听说到了你八十岁时,社会上是七个女子配对一个男子。幸好还有五十多年。〃
嘿,五十多年?若有变,早早就变。若不变,多少年也不会变。
瞧这一大堆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戏,三十几元,还要给头头抽佣。他们在等,木然地谋杀时间,永不超生。他们就不会怎么变。
〃如花,〃我小声向她说,〃你自己认一认,谁是十二少?〃
她没有作声,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儿便不见了她。也好,她一定有办法在众人里把他寻出。也许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我和阿楚把她带来,是一个最大的帮忙,以后的事……
茫无头绪。听得一个老人问另一个老人:
〃罚了多少?〃
〃公价。〃
〃次次都罚那么少?〃
〃把我榨干了都是那么少啦。〃
他干咳一声,起来向厕所走去,不忘吐痰。这人有那么多痰要吐?还在哼:
〃当年屙尿射过界,今日屙尿滴湿鞋!〃
阿楚听了,很厌恶:
〃真核突!〃
到他回来时,有人来叫埋位,众人又跑到片厂中。未拍戏之前,化妆的先为各人脸上添了污垢,看来更加不堪。如此一来,谁也看不清谁了。
五分钟之前,这儿还是一片扰攘,尘埃扑扑,汗臭薰薰。五分钟之后,已经无影无踪,在另一个世界中,饰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们坐的地方,是小桥石阶,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境界。——虽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轻轻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儿去了?找到没有?〃
没有回响。
〃哗,已是十时了。〃阿楚看表,方才惊觉时间无声地流泄,再也回不来了。
〃如花?〃我只好到处找她去。 阿楚分头叫:〃如花!〃
她怎么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渐渐地担忧,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何以销声匿迹?
这样地唤了半晚,携手行遍了片厂的南北西东,都是枉然。
里面有叱喝、呼喊、求饶、送命的各式声音,不时夹杂了NG、咳和导演的骂人粗话。不久机器又轧轧开动。只有我和阿楚二人,于凄寂无边的厂外,焦灼地找一个鬼。
终于我们找不到她。她一直没有再出现了。永远也不再出现。自此,她下落不明。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