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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红瓦-第35部分

小说: 红瓦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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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三和金萍就被关到了杨家祠堂里。那时杨家主事的还是杨天渠的父亲。此人做过强盗,性情残暴,路人皆知,成为这—带乡绅之后,却又极讲究门风与尊严。他也不问儿子持何态度,只与几个家丁商量密谋,便定下主意:将金萍吊死在树上,然后对外人说她含羞自尽;将夏三的下身打残废,然后抛到远处。就在要实行这一计划的当天夜里,仓房的门被轻轻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用刀子将捆绑在夏三与金萍身上的绳索割断,让他二人立即从后窗出去,穿过高粱地赶紧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夏三与金萍跪在这恩人脚下,泪如雨下。此人就是杨天渠。他为什么放走夏三与金萍?是因为他心中喜欢金萍而不忍看她惨遭毒手?还是因为他多年在外读书,已接受了新鲜的思想?没有一个能猜得透。
  这段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蹩脚故事,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夏三这个似乎永不能觉悟的长工,把他与金萍在一九五O 年共同创造出来的女儿,那么顽梗地要送给杨天渠做儿媳,就变得非常容易理解了——别说呈上杨天渠一家很早就喜欢的他们的女儿,就是呈上他与她的性命,也不过是完成一份情债的偿还而已。
  夏三与金萍并不讨厌畅文富。他们觉得他很有点斯文气。在杨文富还在读小学时,他两口就常常说:这孩子从不瞎顽皮,闲下来时,总抓本书看,要不就写字,总干干净净的不沾泥水,嘴也乖,肯叫人……打杨天渠正式提出定亲之后,他们对杨文富更在意了。若是杨文富路过他家门口,总要叫他进屋坐下,给他做碗蛋吃,或者泡一碗炒米茶。他们甚至跟他商量一些家里头的很重要的事情。
  在杨文富看来,夏莲香将来肯定是他的媳妇,甚至现在就已经是他的媳妇了。
  即便是夏莲香根本不大理会他,他也远远地看着她,有人无人,都会在嘴角上泛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就像看着一只在远处觅食的大白鸡—样,到哪天想吃了,他就会把它捉住。这是一件已经被规定好了的、做起来也很容易的事情。
  杨文富也有对夏莲香不高兴的时候。自从读高中之后,夏莲香总有点绷不住自己的样子。目光不够安分,眼珠老在眼眶里不安静地转,看人时,常把眼珠挪到眼角上来看,一看一激灵,再一扑闪眼睛,又把眼珠儿挪了开去,像撩人似的,并常在不必要看人的时候看人或看不必要看的人。那些衣服穿得都有点发紧,仿佛马上就要包不住了,可她又偏喜欢穿这些发紧的衣服。于是,就勾出了很有意味的线条。
  这线条既影响男生打球,又影响男生上课,更影响男生睡觉。她很喜欢跟人打闹。
  先是与女生打闹,无缘无故地去挠人家,挠人家似乎又是为了人家来挠她。她又特别不禁挠,一挠就“格格格”地笑,身体往后闪,像条鱼似的不住地扭动。后来,就发展为与男生打闹。她和几个女生在操场边玩,一只篮球滚过来了。她就抱起来跑。男生喊:“放下!”她不放下,把球传给陶卉或谁。陶卉或谁不敢要那球,就还给她,她就独自抱了跑。她就知道会有男生追过来。男生里面有粗野的,粗野起来比成年男人还粗野。这时,就会有其中—个粗野的追过来,与她争夺那球,或者干脆将她翻倒,把球从她怀里夺了去。其间总会有些皮肉上的接触,她就—边恼着一边格格格地笑。有一次种菜,—个男生与她闹得有点过分了,又有那么多女生在那儿,她就真恼了,用舀子浇了那男生一身水。那男生初中时就不怎么老实了,认定了她恼也是假恼,就用了把更大的舀子,把更多的水泼浇到她身上。天很暖和,她只穿—件衬衣,一淋湿了,那衬衣就紧紧地沾在身体上,并且成了半透明的。那男生是个十足的下流胚子,盯着她的胸脯看,然后说了句:“有两颗红红的小樱桃。”
  她赶紧转过身去,不—会儿便哭起来。这之后,她安静了几天。但很快,又用拳头无缘无故地去捅人家了。镇上的人说:“这丫头很疯。”杨文富很想向夏莲香的父母告她—状。
  但杨文富也就是自己生生气罢了。更多的时候,他是想讨好她。而结果往往是不讨好。秋末,夏莲香的身体不舒服,在宿舍里躺了两日。杨文富的心头就有种责任感在盘旋。就去了她的宿舍。夏莲香已起床了,并且不知去了哪儿。他问她同宿舍的:“哪是她的衣服?”
  那几个女生也坏,不说不知道,却指着夏莲香床下的盆子说:“那里头的都是她的衣服。”
  他就端上盆子去了河边,在明亮的阳光下,在残柳的拂动下,情意切切地为她洗衣服。其中有—件下着很不雅观,纯属女孩子私物。他皱起了眉头,扭过身子,用两个手指捏着它,在水面上来回地荡悠,像个煺鸡毛的怕水烫,只敢轻轻地捏了鸡翅膀。
  我们问:“杨文富,你在干什么?是在引小鱼吗?”
  他扭过头来说:“走开走开!”
  他洗干净了夏莲香的衣服,还把其中—件无袖的薄衫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认定了已无异味还带了清水的气味与香皂的淡淡气息,才将盆子夹在腋下,来到女生宿舍门口,将它们一一抖开,并让其——发出刷刷响声,然后再细心地晾到铁丝上。
  晾完了,他往后倒退几步,见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中飘扬,觉得十分优美,满意而去。
  等夏莲香回来时,那些衣服差不多都要干了。她感到奇怪,问:“是谁帮我洗了衣服?”
  几个同屋的笑而不答。
  “谁呀?”她再次追问。
  —个女生说:“杨文富。”
  夏莲香一言不语,走到铁丝下,把衣服摘下来,一件一件扔到泥水塘里。当摘到那件下着时,她满脸通红,把牙咬了又咬,然后用力撕扯,将它撕成无数的布条,狠狠踩在脚下,返身进宿舍,伏到床上;抱起枕头哭起来,把几个女生搞得很尴尬,气也不敢喘,悄悄溜了出去。
  杨文富却不接受教训,仍要承担他的角色。这天他用—个玻璃瓶从家中带来了两条煮好了的小鱼。那两条小鱼又瘦又小,样子很可笑。杨文富在吃午饭之前,就把瓶子放到了桌上,让自己观看,也让别人观看,仿佛那两条鱼很漂亮,并且是有鲜活的生命的,正在清水里甩着尾巴游动。不—会儿就吃午饭了。我们一般都在教室里吃。杨文富拿起瓶子,用五只手指头,很优雅地拧瓶盖,那手的形状极像—只拱起背来的小黄狗。拧下盖儿后,他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瞅,然后,如同牙科医生从人嘴里拔牙一样,从瓶里夹出—条小鱼来,将它放在饭上。他坐好,轻轻地拍了拍手,开始吃饭。他先小心地夹下一小截鱼尾巴,放在嘴中仔细地嚼着,很入神。嚼尽鱼尾之后,他不吃了,用眼睛看着前面的夏莲香吃饭。有—会儿工夫,夏莲香不知想起什么事来要去做,就将饭盒暂时搁在桌上出去了。杨文富站起身来,依然还是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看,然后将另一条似乎更小了一些的小鱼也夹了出来,颤颤悠悠地走过去,将它放在了夏莲香的饭上。他见那鱼放得有点歪,像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睡觉不很规矩而要将孩子的身体顺顺好一样,又用筷子将那条小鱼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使它笔直地苗条地躺在白米饭的正中央。他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他的那条小鱼。
  不一会儿,夏莲香从外面回来了。见了那条突然出现的小鱼,就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杨文富,见他的饭上另一条同一品种的小鱼已吃得只剩下中间一段,就像夹一只虫子—样,用筷子夹起饭上的那条小鱼,丢在了离杨文富的脚不远处的地方,还把上面的米饭往地上拨了一些。这时,两排课桌中间的过道上空,就有了许多伸出来观望的脑袋。
  杨文富有点尴尬,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不知过了多久,他说了句:“不吃拉倒!”
  说完,就弯下腰去,用筷子捡起了那条小鱼,放到了已吃空了的饭盒里,走出教室。
  十几分钟之后,夏莲香也吃完了饭,拿了饭盒到河边去洗时,瞧见了杨文富已将那条小鱼用水洗净了,正跷着腿坐在食堂的敞棚下吃,只说了—句:“真让人恶心!”
  第二节
  这地方上对“定亲”这件事一向认真。此事虽毫无法律效力,但这里的人却从心里坚定地承认着。男女双方,一旦举行过定亲的仪式,是不能随便反悔的。这个“定”字不是想说就说的。“定”就是“定下来了”,定下来的事岂能轻易更改?
  定亲之后,那男女双方就别无他想,从此将各自的对象看定、装人心中,静静地等着那个同床而眠、合为一体的日子。这是个没有字据的契约,是—笔谈成了的、谁都不能不讲信用的交易。这笔交易的双方之间有中保,这中保就是这地方上的全体民众。日后万一有一方想撕毁这个契约,就意味着要不惜一切闹一桩很大的事情。
  闹时,方圆好几里的人,都会用眼用心去注意,并到处议论纷纷。最后闹起官司。
  挑起者自然会在做出种种赔偿之后成为赢家,但在民众心目里,却永远是个输家。
  定亲前夕,夏莲香用—个“不”字,拒绝了父母的主张。
  “反了!”夏三说。
  夏莲香回道:“谁要定亲,谁跟他过去!”
  于是夏莲香遭到了固执而暴躁的原长工夏三的—顿毒打,外加母亲—顿刻薄的臭骂。
  回到学校之后,她托—个女生跟老师说身体不好,待在宿舍里,几天没有到教室上课。那天上午,我在路上看到她时,她的面颊上还蒙着一块纱布。见了我,她忙低下头去,并把一只手放在了面颊上,一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下午我去宿舍取墨汁,又见到了她。那时,她正往铁丝上晾衣服,可是胳膊抬不起来,尽管踮起脚尖,也够不着铁丝。她就用力去举胳膊,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胳膊大概是被打坏了。试了几次,没有成,她就蹲在了地上,抱着胳膊,无神地看宿舍前面的池塘。过了—会儿,她站起来,又接着试。我便走过去,双手抱住那棵拴铁丝的尚未长粗壮的柳树,悬起双腿,将它吊弯。铁丝松弛下来了,并大大地降低了高度。
  我想她—开始就看到了我。但她没有吭声,只管将衣服一件—件地晾到铁丝上。见她晾完了,我慢慢减缓重量,让柳树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她抓着空盆,站在那里—动不动地望着我。过不一会儿,盆子从她手中滑脱出来,掉在砖地上,发出咣当一声。我赶紧走过去,帮她将盆子捡起,送到她宿舍里。出了宿舍门,见她眼里蒙了薄薄的泪水,正充满感激地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她实质上也是个弱女子,而且这个弱女子正陷在孤立无援折境地里。
  回到教室时,我看见杨文富正在一笔一画地写大字。他的身体很端正,笔握得很直,字写得十分清秀。桌上、纸上、手上,皆无—星墨迹,完全不像我写大字时弄得桌上、纸上、手上,甚至是嘴唇上都是墨。他写完—个字,还把笔轻轻放回砚台上,歪着头看,自我欣赏一番。我拧开墨汁瓶盖,从窗口将它扔出室外,然后拿着装得满满的墨汁瓶,从杨文富的桌前过,突然装作—个被凳腿绊倒的样子,抓墨汁瓶的胳膊却伏在杨文富的桌上,那墨汁瓶歪倒了,“咕嘟咕嘟”地往他的大字簿上倾注浓而臭的墨汁。我装着跌得很重,迟迟起不来。等起来时,手中的墨汁瓶快流空了。我手上也流了许多墨汁。我咬着牙朝杨文富很歉意地笑笑,然后一甩手,甩了他—脸一身的墨渍。有几大滴正甩在他的眼睛下方,让我想起舞台上的小丑和镇上的一条眼下有黑点的狗。
  他和我打了—架。
  打完了,他用纸去擦脸,样子很像便后的卫生。他—边擦一边不解地问:“我哪儿得罪你了?”
  夏三后来又毒打了夏莲香几次。夏莲香—气之下不回家了,就待在学校里。到了星期六下午,我们住宿生没有一个不回家的。老师们有家的归家,无家的也各奔东西。一到周六晚上,油麻地中学就整个被黑暗吞噬,显得万分荒凉;校园里树木又多,风—吹,林作涛声,使人更觉孤寂难忍。夏莲香宁守孤灯—盏,也不肯归去见父亲欲将她零敲碎打卖掉的狠毒样子。从周六晚上到周日晚上,食堂熄火,夏莲香无吃饭处,就用水泡其他同学留给她的炒面吃。而且因为不能从家中取得钱粮,她平日里也很节省。中午只吃光饭。又怕其他同学笑她、怜悯她,便总是独自端了饭盒去宿舍吃。这段日子她就—天一天瘦下来,脸色不及从前红润了,也少了许多活泼。
  这种反抗了夏三,这天居然打将到学校来了。他跑进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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