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 by:北川秀宏(千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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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呀!”他抬起头看着我,“我去了西垣村,可是他们都说你们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什么地方了……我今天才知道,你住在古顺村。”
“师伯生病我们才搬去古顺村的。可那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我不是在抱怨,只是……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会试后我就染上风寒,卧床不起,过了一个多月才好。等我去西垣村找你,你已经不在了。”他委屈地说,“大哥你也知道我家,可是你都没有来找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无法回答。
我根本没打算要找他。
“啊,没关系!”他突然大声说,“这里离古顺村也不远,大哥你有空就来看我吧。”
这时德叔敲门进来:“少爷,武少爷,吃饭了。”
“好!”他应了一声,牵着我的手高高兴兴去饭厅。
这样真的好吗?我能和他做朋友?我,一个赶尸匠,可以和一县之长成为朋友?
一桌丰盛的佳肴,我不太习惯这样的排场。
“少爷,菜也要吃。武少爷,你也多吃一点。我家少爷啊,从小就挑食,尤其不喜欢吃菜,所以身体这么差……”
“德叔!” 柳毅云红着脸皱着眉头,吃了一大口炝莲花白。
主仆二人感情深厚,那份宠溺的感情,我有点羡慕。我们同是父母双亡,可他比我幸福多了。假若我也有人照顾,或许就不会做这行当吧。
晚饭后我和柳毅云在院里乘凉。石桌上放着刚从井里捞起来的西瓜。他摇着不合身份的蒲扇,缓缓说:“为官三年,很多事情都看透了,可我还是习惯。我不过是个小县令,只有绿豆大的权力。想要造福更多百姓,只有得到更大权力。”他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对不对,每日都很迷惘。”
社稷、百姓……这是那个刚才还在我们面前撒娇的人吗?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是因为官和民的区别吗?
“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做吧。”我只能这样说。
“嗯,我知道了。”他眯着眼睛,“谢谢你,大哥。”
谢谢?我什么也没有做啊。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背着背篓离开了。他还有公文要处理,只能送我到县衙门口。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他有关系。
“要来找我。”他再三嘱咐我,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刚回到家就看见一脸阴沉的师傅站在门口,用拔高的声音说:“真不得了啊,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徒儿这么厉害,还认识作官的人,了不起啊了不起。”
我进屋一看,庭院里站着的人可不就是柳毅云。
“你怎么来了?”
“今天刚好有空,就顺便来看看。你这里还真不好找啊。”他讪笑着,然后小声对我说,“你师傅好像不太喜欢我呢。”
不是不喜欢,而是讨厌、厌恶。客死异乡的官员,无论好坏,无论他们的家人愿意出多少银子,师傅都不肯赶。柳毅云居然还找到这里来了,师傅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会高兴。
“你先回去吧,等我有空就会去找你。”
“又是骗我的,对吧?上次……还有上上次……如果你讨厌我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吧?”他苦笑的样子让我心里也不舒服。
“又不是女子,哭哭啼啼跑来找男人。”听见师傅阴阳怪气的话,柳毅云脸上一红,难堪地低下头。
“算了,我们出去再说吧。”
“这么晚了还能上哪儿去?留下来吧。”师伯柱着拐杖走出来。在师傅的悉心的照顾下他很快恢复了健康,只是脚还是不太方便。
师傅看了师伯一眼,脸色难看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晚饭后柳毅云在师伯的劝说下留宿。我们住的地方自然和官府不同,房间里堆满赶尸会用到的东西,符纸、朱砂、香烛、纸钱……外人都会觉得阴森恐怖,他却全然不在意,就连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房间少,他晚上就和我同睡。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你为何……要来找我。难道你……不怕?”
“怕?怕什么?”他不解地反问。
“你是官,我做的是旁门左道,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而且被别人知道你和我有关系,对你的仕途也有影响吧?”
“我……”他停了一下,“第一次见面,大哥你便救了我。很多人看到这样的情况都会视而不见吧?所以我相信大哥你是个好人。你不苟言笑,好像很冷淡的样子,可是一路上都很照顾我。我也不觉得大哥你的职业有什么不好,你帮了很多人,对吧?而且……和大哥在一起会很开心……所以,我想见你。”
他真挚的目光让我心中不知何时筑起的高墙渐渐瓦解……我也可以成为普通人吗?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之后的日子,只要有时间我便沐浴更衣去县衙找他。我知道他树敌颇多,也格外谨慎,不让别人看见。
和柳毅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说是平淡的幸福吧。我们的交谈很少,通常都是他说我听。说官场的黑暗,说想要为官正直清廉是多么不容易,说想为百姓谋福必须要比那些贪官、坏官更精明、手段更厉害。那些我不懂,我只明白对他来说我是最好的听众,这样已足够。偶尔我也会说一些路上遇到的趣事,或是在苗寨遇到的奇人怪事。
官场对我来说是遥远的,唯一的联系只是他。偶尔在街头巷尾听说他如何使用手段把一些官员拉下来,流言中的他狡猾奸诈,为求升官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我知道他很努力向上爬,不到十年时间便升为知州。可是我心中的柳毅云始终是那个有点傻乎乎的人。真实的他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也毫无兴趣探究。
我们见面的时间也变少了,而且见面的时候,常常聊了一会儿他就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他日益消瘦,我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忙什么?”
“朝廷自守弊法,不肯更张。国用殚竭,民力空虚,徭役日繁,率敛日重。官吏猥滥,不思澄汰;人民疾苦,未尝省察。我不过欲更天下弊事罢了。”
一段咬文嚼字的话,我不懂。
大概是看出我的疑惑,柳毅云笑笑说:“我是照大哥当初说的去做的……你不是要我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吗?我相信我的做法没有错,只是不知道我究竟能坚持多久了。”
还有一件事,我多少有点在意。认识柳毅云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娶亲。连我也不止一次遇见向他提亲的媒人,可是他都婉言回拒了。他说他早已成亲,娘子一直住在乡下,正所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所以他连纳妾的念头都没有。我知道他曾经有个童养媳,可是在那个女孩16岁的时候,柳毅云就让她和喜欢的人成了亲,他哪儿有什么“乡下的娘子”?
我也曾问过他,他只是一笑,反而问我:“大哥不是也没成亲么?”
做我们这行的,成家虽然不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村子里的王婆就曾经替我说媒,隔壁村有个哑女,虽然脑子有点问题,而且模样不怎么样,但好歹是个女人,至少可以为我传宗接代。我没有同意,王婆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狠狠啐了一口:“呸,赶尸的还挑三拣四。”我知道她是为了赚媒人钱才来的,我的拒绝让她既得不到钱又沾了“晦气”,自然心里不痛快。
我倒不是挑三拣四,实在是一个人自在惯了,不愿意多个人多个累赘。倘若成了亲,可能也没时间再和他见面吧。
5完
又过了两年,柳毅云变得异常忙碌,甚至有一天他一脸沉重地说:“大哥,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等我有空,自然会去看你。”
“为什么?”
他还是微笑,没有给我答案。是德叔告诉我,他在忙着“变法”。
“变法……是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这就是我们的变法……倘若圣上能采纳我们的建议并坚持下去,国家一定会有很大改善的。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是说新的皇帝年轻气盛、锐气十足,是个难得的好皇帝吗?”
“对啊,年轻,所以羽翼未丰。他登基不过半年,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摇摇头,又很快笑着说,“不过我有信心,毕竟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宰相也说我们会成功的。”
“那么……”
“大哥,”他打断我的话,“我好累,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
看着他疲惫的脸,我无法继续追问。他靠在我身上,很快就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既然他说会来看我,那我就在家等他吧。轻轻拂去搭在他额头的头发,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愿。
久久才能见他一次,我心里多少也有点失落,但是只要他平安就好。
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变法相当不顺利,朝中支持变法的王爷和官员被诬陷勾结朋党,阴谋篡位,宰相和几个大臣都被罢官。他只是地方官员却也被贬官,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做知县。照说我们见面的机会应该比以往多,可是见面的次数却少了——刚到任就碰上百年难遇的洪水,大坝决堤,受灾的百姓不计其数。他要监修大坝,还要安抚民众,我也不敢去打搅他。直到那天,德叔来找我。
看他哀伤的神情,我就猜到大事不好。
“德叔,他怎么了?”
“少爷……少爷他……”话没说完,他已是泪流满面。
“那些人、那些人冤枉少爷贪污朝廷拨款的赈灾款,可是武爷你也知道,我家小少爷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为了灾民为了大堤他常常几日合不了眼,为了灾民连饭也顾不上吃,怎么可能贪污?”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清楚……之前少爷给了我一笔钱,要我回家养老,我就觉得不对劲,等我知道的时候少爷已经被收监了。”
晴天霹雳。
“那……那有什么办法吗?”
“哼。”不知什么时候师傅来到我身边,“既然他们是诚心要他进去,你以为还有办法出来吗?”
“我求了好多人,那些老爷生前的好友,还有当初支持少爷的人,可他们都说帮不了……”
“不是帮不了,而是明哲保身吧。”师傅又说,“求他们不如早点买副好点的棺材。”
我知道师傅厌恶做官的人,也不止一次责骂我,可是在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我实在受不了。
“大武,你师傅的话不中听,但事实就是那样。”一直坐在院里的师伯也开口,“你没和那些人打过交道,自然不清楚。进去了,想出来可不容易。再说你有什么办法?你有钱?还是有权?或是有什么靠山。你什么都没有,还是早点准备后事的好。”
连师伯都这样说,我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德叔擦着眼泪离开了,他答应我有最新的消息一定会马上告诉我,不过我们心里都知道,结果凶多吉少。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德叔来找我。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德叔摇摇头:“和我一起去吧……还要请你帮忙送少爷回来。”我知道他的意思,默默收拾好东西。
临走时,师傅突然拉住我,酝酿许久才吐出一句:“他其实不错,只可惜……”
可惜什么?误入官场还是英年早逝?
我跟着德叔到了邻县,午夜我们便去了大牢。刚下过雨,路上很多水坑,天边一轮残月勉强发着白光。走惯夜路的我在黑暗中竟然有了一丝恐惧。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
大牢的每个狱吏都收了德叔的银子,一切都打点好了,所以还算畅通无阻,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去探监,德叔在外面等我。
昏暗的牢房里只有几盏油灯,灯火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四周弥漫着腐烂的味道,连我都忍不住掩鼻。跟着狱吏下了阶梯就踩了一脚泥水。这样的糟糕环境他怎么受得了。
顺着黑暗的通道一直走到尽头狱吏才停下。
“到了。”
借着他手中的灯光,我模糊看见牢房里有个穿白衣的人靠在墙上。
“柳毅云?”
那人动了一下。
“就是他啦!”狱吏不耐烦地说,“你快一点,被头儿知道了我们也不好办。”
他说完就离开了,连着唯一的火光。周围又回复黑暗。只听见一阵“哐啷”声,还有一句熟悉的“大哥?”
“是我……”我蹲下身,握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