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遗梦 作者:朱水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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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爷年轻时以挖井掘墓为生,五十多岁了还是鳏夫一人,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在我懂事的那些年,武威禁烟的风声越来越紧,黑万兴把他雇来打更守门,防止生人进入,发生意外。他独居在二门外的泥草房里,房里空当当的,什么摆设也没有,光溜溜的土炕上铺着半张破席,墙根放着一块污迹满面的大青砖,据说是他挖墓时得的“宝贝”把它当枕头用了二十多年,身上穿的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皮袄,是给人家打井时顶的工钱,也穿了二十多年,白天是他的外套,晚上是他的盖被。
在那间泥草房里,我们四个娃和玉琪经常打闹嬉戏,玩一些古而怪样的游戏,范爷不但不说我们,还乐滋滋的,有时给我们讲一些老虎下山、猴子爬杆之类的故事,谁不听话就揪谁的牛牛。我们常把玉琪抬起来,玩新娘子坐花轿,海娃和长娃把四只手交叉搭起来,让玉琪坐上,玉琪把她妈的花头巾顶在头上,我和虎娃学着吹吹打打的样子,一前一后拥着玉琪在泥草房里转圈圈。黑玉双也常来泥草房里耍逗,有时还给我一些大豆,糖块吃。
父亲躺在床上干脆不能动了,吃什么药也不顶用了,后来才知道他得的是癌症,已经扩散了,疼痛难忍,每日里大量吸嗜鸦片烟止痛。此时的黑万兴再也不是那么“大方”了,开出了一张欠债清单,催着还钱。奶奶说:“你侄子病成这样,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那有这么多钱还你,能不能等他好些了想办法还你就是了。”黑万兴说:“账欠的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我借给别人的钱都是驴打滚的利,你们欠了这么多钱,没有计息就够照顾的了。”接着他又似开玩笑的说:“没有钱还有房子么!你那狗娃也大了,也能值几个钱。”黑万兴的最后一句话,使奶奶心里顿时寒颤起来,二话没说,流着泪回家了。
婶婶听了黑万兴的这些话对奶奶说:“抽鸦片的人肠子是黑的,卖鸦片烟的人心是黑的。他那玉龙已经二十好几了,不学好,和贼娃子们混在一起,四处偷人,偷盗都出名了,至今人家的姑娘都不敢跟他的贼儿子,十有八九他是谋上狗娃了,这事万万不能,还是把房子顶出去。”婆媳商量定用房子顶债,请了两个中间人,把三间出廊房子顶了鸦片烟的债务。
父亲病危的时候,奶奶又到庙里算了一卦,道人问了父亲和我的生辰八字,掐着指头算了一阵说“按你孙子的八字,他有克父克母之嫌,唯一的办法是父子避开,你儿子就会好起来。”奶奶是个道教徒,信神信鬼,动不动就烧香求神,常对人说,我脚底板子硬,刚生下来一脚就把娘们子登死了,这回她更是相信道人的话,父亲病成这个样子,他多少对我有些怨恨,但我是朱家的独苗,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只好把我送到徐家姑奶奶家回避起来。
徐家姑奶奶住在徐家南泥湾,这里水位高,中坝乡汪泉沟的农民曾在这里开挖了几条泉沟,引水到家门口灌溉,又名叫汪泉湖。每条泉沟的两旁都长着高大的柳树,远处看汪泉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武威的民俗,每到端午节,家家门前都要插沙枣杨柳,有的人家还把插过的柳枝保存起来,有了眼疾或肿痛之类的小病,用它来泡水消毒治疗。端午节的头一天下午,那村庄的许多小孩爬到树上折柳枝,我也学他们的样子爬了上去,抓住了一个柳枝使劲往下拽时,由于用力过猛柳枝没有折断,自己却从树上摔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泉水里,站在泉沟旁的几个小孩惊慌地叫了起来:“树上掉人了?树上掉人了!”远处几个干活的农民听到后,跑过来把我从泉沟里捞出来,倒提起来控水,一会儿把我放下来,我倒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惹得那几个农民笑着说:“这娃命大。”从这以后,姑奶奶再也不不敢留我,过了端午节,把我送回了家。
我回家后,父亲已处在弥留之际,奶奶再也顾不上对我说啥,第二天早上,打发我到城门的当铺把一套《四书》当了,买几个鸦片烟棒棒来,那是一套装帧精美的线装书,那时,家里有一个书柜装满了书,书柜上有一个画箱也装满了字画,其中有不少是爷爷收藏的名书名画,这些东西既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把它卖掉,一直保存到了一九五八年。那套书只当了一块银元,路过在姓王的一家买了几个鸦片烟棒棒,到家后父亲已经死了,奶奶、婶婶大姑她们都在失声痛哭。
父亲死后在木匠铺赊了一口棺材,入殓时在腰上系了一条白布,说是挂孝而亡。父亲个子很高,平日进门都要低头,那棺材的长度不够,怎么也放不进去。棺材这东西是特殊商品,一旦抬出来是再也不能换的,只好把棺材的后档打开,把父亲放进去,然后垫上木方,再把后档钉上。晚上请来了一个道士念经,道士念了一阵超度经后,拿出一道文书,那文书上写着我的名字,把文书放在一个方盘上,叫我端着方盘跪在道士前面,又念起经来,说这是“报恩经”。道士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上出殡,我披麻戴孝,打着引魂幡走在前面,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抬着棺材走在我的后面,婶婶,还有大姑和小姑她们都戴着孝,跟在棺材的后面。走到半路上棺材的后档开了,父亲的脚露出了棺材,抬棺材的人叫喊着停了下来。正好前面有个木匠铺,在木匠扑要了好几个钉子,借了一把斧子,把棺材的后档钉上又接着往前走,那时我不满八岁,身体很弱,刚打上引魂幡时也有点好奇,使着劲往前走,到钉好棺材后档再走时就走不动了,抬棺材的人都念叨我走的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坟上。出门时家里可能有了准备,舅爷把那头老驴拉了过来,让我骑在驴上扛着引魂幡,他扶着我赶着老驴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个火堆,这也离坟地不远了。火堆是白家姑奶奶家点的,姑奶奶和她的儿女们跪在火堆的两侧在烧纸。这个姑奶奶是我太爷的一个养女,是爷爷的妹妹,因为灵柩要经过她家的门口,这样做是表示送灵的意思。跨过火堆再有两三里路就是坟地了。坟地在双树乡史家崖的下面,约有二亩地,前面还种着庄稼,靠崖有五个坟堆,两个是太祖父母的,两个是曾祖父母的,一个是爷爷的。父亲的墓穴就在爷爷坟堆的前面,道士做了一个简单的下葬仪式,棺材就下进了墓穴,填土的时候,婶婶、大姑、小姑和我都悲伤的哭着。
埋葬完父亲后,我们都脱了孝,帮忙的人在前面走了,几个亲戚和那头老驴陪着我们在后面走,舅爷对我们说:“人们都说你们坟地的风水没有看好,那个崖骑在你们先人头上,香火被压住了,门风内人丁不旺。”婶婶说:“就是的!到水源这里朱家已经是五代单传了。”
大树倒下了,老寡妇、小寡妇带着一群娃娃,日子就更加艰难了,每日里捉襟见肘。父亲死了没有多久,木匠铺就催帐要钱,奶奶想起王砂锅欠的那一半地钱还没有还,就去要钱,那知王砂锅突然变了脸,说爷爷手里还欠着他的工钱,那一半钱就顶他的工钱了。奶奶听了非常气愤的说:“我们朱家从来没有欠过那个伙计的工钱,你说欠了你的工钱有什么字据,你不能昧着良心,红口白牙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那姓王的蛮横无理的和奶奶吵了起来,奶奶那里是他的对手,着了一肚子冤枉气回家了。
次日,把姑奶奶请来商量到衙门里告姓王的。姑奶奶说:“按理说我们有契约在手,有凭有椐,官司能打赢,可如今这世道是‘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在衙门里没有人,再没有钱,这官司不一定能打赢。”奶奶说:“如今这世道是不行了,我不相信衙门里的人心都是黑的,还是写个状子递上去,也许能碰上好人。”于是把姓王的问薄了公堂。都是妇道人家,只听说打官司能讨公道,可那里知道这衙门里的渠渠道道。王家听说把他告了,就在局子里找了他的一个亲戚做了手脚,在开堂那天,警察局长说:“朱家欠了王家的工钱,王家随没有凭据,但朱家也拿不出证据,王家欠了朱家的钱,朱家虽有契约在手,但是一张白契,不产生法律效力,你们两家谁也不给谁还钱了,从此两家的债务一笔勾销……”听到这里,奶奶气愤不已,在公堂上嚎啕大哭:“天哪!这那里有公道可讲,天底下还有我们孤儿寡母的活路么!……”
官司打输了,本来生活上已经很拮据了又倒掏诉讼费,木匠铺也天天催着要钱。此时我的大姑也到了婚配的年龄,徐家姑爷爷给介绍了兰州来的车把式名叫江国。江国和大姑订亲时送了二十块银元,还了木匠铺的棺材钱,剩下的钱买了几斗粮食。奇怪的是大姑订亲以后,江国再也没有来过,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临解放的那年,姑爷爷在兰州见了江国,说出了个中的原因,叫大姑重找人家,那笔钱他也不要了,就算是对我们的帮助。奶奶常提起这件事,说江国是好人,那笔钱在关键时刻顶了大用。
一家三代老少六口人吃饭,几斗粮食没有多长时间就吃完了。幸亏那头老驴和一盘石磨没有卖掉,奶奶托人在城门口找了一个卖蒸馍的人家,给他磨面,我们落些麸皮,落下的麸皮,一部分给驴吃,一部分再磨成粗黑面,这就是我们全家的主要粮食。磨完面后,我和小姑赶着驴去送面,每次送面时我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方盘,在卖蒸馍的那家赊二十个馍,再另加两个是给我的赚头,小姑赶着驴先回来,我在东关沿街叫卖,卖完了每天能挣回两个馍,全家人分着吃。有时在东关卖不完就到新关来卖,到新关要经过张家的商铺,每当剩几个馍时,铺里的爷爷、奶奶就全买下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奶奶说:“那个张爷爷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从小就顶着方盘卖馍,一点一点地把钱攒起来,后来有了钱就做生意,逐渐地发了,还在新关买了不少地,他是下新关有名的财东。他吃过苦,知道你的苦处,买你的馍是可怜你。你要是能像他那样,将来也不愁没有饭吃。”
听了张爷爷的故事,我就每天坚持卖馍,多少也给家里有些贴补。此外,奶奶、婶婶还有大姑给人家做些针线活,偶尔也能添补一些粮食和零花钱,维持着全家的生活。奶奶的鸦片烟抽的是很少了,但还没有完全戒掉,有时烟瘾犯了,那个样子十分可怜,婶婶对她也很孝敬和同情,有时把做针线活积攒下来的钱给她买鸦片烟抽。一次奶奶的烟瘾犯了,家里实在是没有钱给她卖鸦片烟抽了,就把爷爷手里用过的一个账桌劈成细柴熬水喝,那个帐桌曾是专门储藏鸦片烟的,用的年代久了,鸦片烟的粉子渗进去了一些,那水喝了真还顶用,之后奶奶烟瘾犯了,就用那细柴熬水喝。
老驴推磨养活了我们一家好几个月。过腊八节的时候,武威人有个风俗,要把各种各样的豆子掺在一起煮上一大锅,少部分做成腊八粥人吃,大部分留做牲口饲料。奶奶说:“今年穷是穷,腊八豆还是要煮的,可不能亏了驴。”腊八节,还有冬至节是我小时候最喜欢过的节日。过节的前两天是小孩子们最忙活的,“腊八豆大家凑”先是到各家交换豆子,然后按七星庙里道人的安排,到各家各户收煤坯和劈柴,每到一家我们按道人教的口语念着“接阳火,收给些,不给收了偷给些。”各家都知道这个规矩,多少都能给一些煤坯和劈柴,大家把收来的这些东西集中到七星庙门口的大路中间垒成火堆,天一黑道人穿上道服,摇着铜铃出来把火点着,有时道人还做道场,吹吹打打,我们跟着道人围着火堆转圈,火堆着起来后把新关照得通红,那火一直能着到天亮。初八早上腊八粥做好了,按风俗天不亮就送给院邻和附近的亲朋好友相互品尝,这些都是娃娃们办的事。
送完腊八粥回来,我端了一大砂碗腊八豆去喂驴,老驴津津有味地嚼着腊八豆,两只眼睛不时地打转转,不一会流下了眼泪,没有吃多少再也不吃了。我回到屋里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奶奶和婶婶,她俩觉得有些异常,全家人顾不上吃腊八粥,赶紧到驴圈去看驴,老驴已经卧倒在槽头下,眼里不断地流着泪,婶婶说:“驴病了,它要是不起来,磨也推不成了,可怎么办呀!”奶奶看到老驴不停的流泪,自己也流着泪说:“这驴是民国九年(一九二0 年)买的,买来时才四岁牙口,现在也是三十二岁了,它到咱们家是出了大力了,从东关到新关,人骑、驮货,拉碾子、推磨,油是熬干了,它恐怕是再也起不来了。它比咱家用过的哪一个伙计都强,吃足了草料,总是温顺地、默默地给咱们还报。那个姓王的刚到咱家还是光棍一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