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殇-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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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雪城皱皱眉,即使此时极为落魄,仍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负手道:「我从不上陌生人的车子,谢绝美意。」
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许伯,烦你将那位生病的公子扶上车吧。两位公子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两位一程。」
那车夫听了,有些着急。
「小姐,但是孤剑山庄的黄大少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您一眼,庄主有吩咐了,请您尽快回去啊。」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听来有些不悦:「便让他等吧。又有何妨呢?」
侯雪城也不吭声,使力将朱靖推上了马车,然后才道:「我们没有什么特定目的地,就随你们一道吧,如此也不会误了你们行程。」
那车夫大喜,「这太好了,公子您还是上车吧,走路是跟不上马车的。」
但侯雪城怎肯与旁人并坐?仍然摇头。「我跟得上。」
他如此坚持,车夫也无法可想,只得放慢速度前进。
车内的女子掀帘后望,她出身世家,眼力是何等敏锐。这两个男子身上的衣着虽然尽是尘土,但质料及织工却极是讲究,俱是京城最有名的织坊罗记织造特有的织造方式。
那一向是只有达官贵族才穿得起的物品,只是却不知这两人为何会狼狈至此了。她是大家闺秀,世家出身,自也知道许多事情不能问,也不该问。
远远地望去,那冷漠的男子随着马车后行,明明看起来筋疲力竭,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却是一步一步的跟随而来。明明可以上马车歇息,却丝毫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坚持。
那需要怎样坚毅的意志才能办到?少女深思着。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她所碰到的,几乎都是一般世家子弟,会耍几手好看的剑法,最拿手的就是追求高贵的仕女,谈诗唱词,舞刀耍棍,镇日流连舞榭歌楼,以倜傥风流而自负。
而这男子却完全不同,他的长相平凡,但那双冷峻的眼睛蕴含着说不出的傲岸,竟会让人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感受。虽似无情,但那种即使极力隐藏,也掩盖不了的疲惫神态,却让他看起来格外倔强忧郁。
她远远地凝视着侯雪城,一时之间,竟有些昏惑。
侯雪城紧紧跟着马车前行,心思可没半点在那女子身上,他正考虑着,到了前方的村镇,恐怕要停留一段时日才行了。
朱靖的伤势不能奔波,而且,在这村庄之后的各个干道,恐怕寒难州都已经布上了人马,等着他自投罗网。
第一次,他额角微微泌出冷汗。
车行速度并不快,车夫像是刻意等着他跟上。
侯雪城加快脚步,与马车并行,转头凝视辔头前的朱靖,眼神露出了淡淡忧色……至少,要朱靖安然无恙才行。
侯雪城并未察觉,在身旁的马车中,有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眸,正隔着重重的帘幕,温柔地凝视着他,久久流连不去。
入了村镇,马车在一个庄院前停下来,侯雪城走向辔头,扶下朱靖,抬眼打量着四周。
那车夫是个老好人,热心地问他道:「公子此去将在何处落脚?可有地方休憩吗?」
侯雪城看了他一眼,将朱靖扛上肩,「此处我第一次来访,没什么头绪,老丈有什么建议,可以说说看。」
那车夫打量他全身半晌,心想这两位公子气质高贵,衣料也是上佳,但是俱都破烂不堪,显然是出了祸事,在外避祸。尤其是眼前这位公子,明明倦极,气度仍是雍容自若,不卑不亢,必是系出名门。
他沉吟了半晌,「公子身上银两带的可足够?附近是有些客栈的。」
侯雪城沉默了一会儿,「我身上,从不带银两的。」
那车夫已然料到,不禁苦笑。
那小姐出声叫唤车夫,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车夫上前,神色有些迟疑,「我们小姐想请您两位公子,留在本庄作客。」
侯雪城扬扬眉,虽是江湖儿女,毕竟那小姐还是未出阁的闺女,邀请两个素未平生的男子留下,他明白车夫迟疑的心情。
他思索着,问道:「你们庄院,可有歇脚之处?我也不要什么好居所,给我一个工作,一个住处,也就够了。」
那车夫大喜。「若是如此,便是最好……就当两位是我远房的亲戚,来此寻个工作,也好解释些。不过,公子,您……可吃得了苦?」他打量着侯雪城那双看起来就像是没做过苦力的双手。
侯雪城微微一笑。自小到大,为了练功,他什么苦头没有吃过?「这你不必担心。不过,我不和他人共房,须让我单独一间,以便照顾兄长。」
车夫自然满口承应。
于是,侯雪城与朱靖,就在这个庄院里暂时落脚,等候朱靖伤愈。
对侯雪城而言,砍柴、劈柴其实都只是小事。他自幼是个练武奇材,许多方位的掌握,力道的拿捏,如何顺着柴火的纹理,都能用最省力的方式来施加力度。
每当管家将工作交付下来,他动手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驾轻就熟。即使身无武功,也已经能在半时辰内劈出别人需要连劈四、五个时辰的柴火。
至于喂马料,替马洗澡,对他而言就有点为难,之前在朱靖军营当小厮时,这些贱役都是由黄封代劳,但此时只能由他亲自动手。
不过,由他充当马夫,苦的自然都是那些马匹。
只见侯雪城喂食几天下来,那些原本桀骜不驯的畜生,个个食量都小了很多,精神萎靡。
侯雪城从来不知道,当个下人,需要做那么多粗活。天候湿冷,他的双手自从第一天砍柴,将虎口震裂后,便又终日泡在饲料中,没几日工夫,那双原本洁白修长、温润似玉的手,已经龟裂带血,长出了厚茧。
也好。侯雪城看着自己的手想着。这样朱靖日后便不会老握住自己的手了。那双粗糙的手握起拳,又缓缓舒张开来。
虽然他算是新来的工人,不过在这个庄院,倒是没人欺侮他。都觉得这新来的虽然沉默寡言,看来冷漠些,但是出奇地任劳任怨。
庄院的总管也极欣赏这个长得其貌不扬,却有双极凛冽眼神的男子,知道他要照顾病中的兄长,有时候还会多给他些空闲。
别人对他好与不好,侯雪城都无所谓,朱靖这几天昏迷不醒,他知道是没看大夫的缘故。
但朱靖身上的银两,早已经在掉落山崖时遗失,自己又从不携带银两。而这个月的月银也还没下来,他也不懂得预支薪饷这档事,只得暗自发愁。
朱靖的外伤不去谈,肋骨一根裂伤,两根断裂,奔波时又得了风寒,这样发烧下去,是会死的。该当如何是好呢?
侯雪城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上的热度,从来不懂得叹气的他,却也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朱靖不适地转过头,侯雪城立即收回自己龟裂的手掌,知道自己手上翻卷起来的硬皮摩擦得他不舒服。
他半跪下来,将煮热的水加入雪块,用巾子沾湿了放在朱靖额头上,然后坐在床沿,静静地凝视朱靖。
这些天来每天都是如此过去,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自己武功已失,无法以内功替朱靖疗伤。但若是一直拖延在此处,迟早寒难州要找上门来。
难道,自己一旦失去武功,就什么都做不了吗?若是如此,我还有什么资格承担起「侯雪城」这三个字?
侯雪城闭上双眼,再睁开之时,已经一片清明,再无半些迷惘之色。他站起身,推开木门,走到院落,负手凝视天际之月。
即使自己武功已失,无力回天,但却可与朱靖同生共死,那也未尝不好。他心中如此想,已是坦然,不再罣碍。
便在此时,耳内忽闻异响,他武功虽失,耳力却无锐减,立即回首喝问道:「谁?」
那冷漠的声音,让树丛后的人影微微一震。
侯雪城视线所及,见那人影竟是那天带他回庄的姑娘,他回过身来,那双骄傲冷峻的瞳眸便落在少女身上。
那样漂亮又深邃的眼眸,凝注在自己身上,即使对方神色冷漠,少女仍不自禁心跳加速,脸上一片晕红。
她一直觉得奇怪,这面目藜黑的男子明明长相普通,为何自从那日见了他,便始终放在心上,无法忘怀。
「是妳。」侯雪城也不管她想什么,冷冷地道:「妳来此地做什么?」
少女一怔。
山庄里头,不论是食客还是下人,见了她,总是唤她「大小姐」,第一次听见有人连「姑娘」也不称呼一声的,她却不知,侯雪城对她已算十分客气,至少没叫她「女人甲」、「女人乙」。
但不管如何,两人总算是对了话。
大小姐个性虽温和,却十分坚毅,向来自诩不输男儿身,但不知如何,此时承受这男人的视线,竟觉得有些双腿发软。
她咬咬唇,声音低不可闻:「您是我请来的客人,一入此门,便是贵客,本不必做这些下人的工作。」
侯雪城淡淡地道:「我又不是乞丐,也不是妳家食客,既不是没有双手,也不是少爷、公子。无功不受禄、无勋不受福,多谢妳的美意。」
大小姐嗫嚅一会儿,道:「我记得公子的兄长病了,不晓得有没有我稍尽棉薄之处。」
侯雪城看着她,倒是认真地想了一下。终于说:「妳跟我来。」他带着大小姐走到柴房外头,指着门边的木盆。
「这里头是我和兄长每日换下来的脏衣裳,再不清理,可没衣裳换了。但我没清洗过衣裳,试过几次,总是洗破。」
他的语气认真,口吻也严肃,可见的确十分烦恼。「我兄长的换洗衣物不多,可别给我全毁了。正好妳是女人,女人应该都很会洗衣,就妳来洗吧。」
大小姐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出身娇贵,所有人见着她,莫不将她手心上捧着,嘴里头含着,只怕她融了。除了刺绣,可不曾做过任何粗重的活儿。这男子竟要她洗衣裳?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侯雪城已经不耐烦。「水就在后门,我提得辛苦,妳省着点用。」
他朝屋内张望一会儿,道:「我兄长病重,我要进去陪他,妳洗衣裳时轻声些,别惊动了他。」
说完他走进屋子,门「碰」的一声在大小姐眼前关上。
大小姐瞠目结舌,看着篓子里的一堆脏衣裳,有些欲哭无泪的感受。
但她终不想违逆这人,只得认命地扯起木桶的绳子,搬到水桶边去,慢慢地开始清洗。
侯雪城一进屋子,已经忘记了外头还有个女人,他将朱靖的被褥拢紧,然后坐在床沿,替朱靖搓活气血。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一声惊叫:「大小姐!」
侯雪城皱眉,站起身走出去,看到是另一个长工韦发。
这人在工寮内养了许多猫,所以大家用他名字的谐音,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猫尾巴。
侯雪城冷冷地喝道:「猫尾巴,吵些什么?」
猫尾巴甚是震惊地道:「我来找你一起上工,但,大……大小姐怎么在这里洗衣裳?」
大小姐有些手足无措。「我洗着玩儿。」她垂着头,倒像是做了错事,只将偷眼瞄着侯雪城。
侯雪城很是不悦,「她说想帮忙,所以我让她洗衣裳,有什么不对吗?你们也轻声些,别吵了我大哥。」
猫尾巴的声音都结巴了。「这是大小姐啊,咱们可都是她的下人啊,你怎么可以让她做粗活呢?给总管知道了,还不打死你?」
侯雪城环起手臂,仍然没什么表情。「是吗?」他转头对大小姐道:「那妳回去吧,别替我惹麻烦。」
侯雪城说罢不再看大小姐一眼,对猫尾巴道:「走吧,上工时间到了。」话落人早已走开。
大小姐低下了头。
猫尾巴连忙对大小姐鞠躬,然后追了上去。「喂,喂……等等我……」他气喘吁吁地追上。「你就这样丢下大小姐?」
侯雪城头也不回。「赚银子替我大哥治病重要些。」
「大小姐身分那么尊贵,不晓得为何跑来替你洗衣……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猫尾巴喃喃自语。
当他抬起头,却见侯雪城已经走远。
第五章
今天的工作比较轻松些,是修剪花木。侯雪城拿着大剪刀,爬到树梢上,慢慢地把树叶修剪成形。
这工作其实他觉得还挺有意思,可以发挥创意。若是树上没这忒多毛虫,他会觉得更好些。
树下传来了一群男女嬉闹的声音。
侯雪城也不理会,继续修剪花木,这走来的几个男女,光听声音就知道,其中一个笑声最响亮的,就是这里的大少爷。
侯雪城记得这人,曾经在一个江南武林盟主的寿宴上看过一眼。那位盟主受过老宫主的照顾,一直执子侄之礼,那时自己正好途经该处,便顺道前往观礼,当时看过此人一眼。
这位大少爷,管家好像提起过,叫做……华紫轩吧?
这人在武林中算是薄有侠名,长得也算一表人才,有个外号是「潇湘剑」,可说是新一代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不过,对于身分上可说是一代宗师的侯雪城而言,即使是华紫轩的父亲,风华山庄的当代的庄主华日青,都只算是自己的晚辈而已了。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但树下的笑声却嚣张地传来。
侯雪城冷眼旁观,这些青年大抵都是应邀来风华山庄助拳的各派掌门,所带来的子弟吧。
他这几天在山庄中,大概也风闻了些内幕,这里最近车马杂沓,便是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