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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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波应了一声,似笑非笑。
段青衣未发觉他的不妥,有些兴奋地说:“今早是大少谴车送我回来的,许家果然气派,那车真是又宽又大,我看载上整个戏班也没有问题。
秦波听他提到许家,那噩梦便好似又呈现在眼前,面上刷白,不能控制地扶着桌边吐了起来。
段青衣见状,连忙过来扶了他的身子,惊慌道:“师哥你这是怎么了?”
秦波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连那胃液也一并呕出,末了,段青衣抽出衣袖为他拭净唇边残迹,扶着他到了床边坐下,低下身去要为他脱鞋。
秦波此时有些清醒,见他动作,生怕被他瞧见那长衫底下的耻状,连忙阻止道:“别,我靠着歇息就好。”
段青衣松了口气,道:“师哥你哪里不舒服?”
秦波撒谎道:“大概夜里着了凉,胸有些闷,不碍事的。”
段青衣见他信誓旦旦,也便放了心,问:“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秦波摇摇头:“不必了,你为我打盆水来,我想洗把脸。”
段青衣即刻到院里为他打来满满一盆井水,秦波好言将他打发走了,随即紧紧闭上房门。
抽着凉气将那沾血的长裤褪下,秦波发现大腿内侧亦有干涸血迹,心下一片苦涩,用指一刮,血末纷纷而下。他将盆中毛巾捏得半干,在那大腿内侧搓揉擦净,然后渐渐移到那最痛之处,冰凉的毛巾一触及撕裂的伤口,便痛得他几乎要呼出声来。他不敢怠慢,趁着劲儿将那地方擦干抹净,然后拿出平时练功受伤所用的膏药擦了上去,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终于体力不支地睡去。
那日傍晚,他便病了一场,本是健壮的人一下子发起高烧,轻易竟退不下去,班主急忙为他请了大夫,三日调养才摆脱了病魇折磨。秦波本就是生性严谨的人,平日里也只和凤鸣班的师弟亲近,这次病后,性情越发孤僻,一日下来也难得笑上一回。
班主顾忌他的身体,病后为他安排的皆是文戏,由于病后体虚,扮起文生来倒较平日里多了分文弱,愈加入木三分。如此一来省城中人莫不趋之若骛,凤鸣班秦老板的名儿一时之间响彻省城,戏棚场场爆满,贺演花篮一路排到了珠江岸边。
少了武戏的翻弹跳打,身体自然好得也快,秦波想到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便亲自出门去为年纪较小的师弟买花灯。他左挑右挑,最终挑了十只模样精巧的,待要付钱时,想到段青衣送了他一双新鞋,便又多要了一只,权当是给段青衣的回礼。回去路上经过上下九路,便到信益酒庄为班主买了些好酒,再到天合腊味为戏班大伙加菜。
回到戏班宅院,小师弟们轰的一声围住了他,他见了小师弟们可爱娇憨的面容,心里阴云便也有些淡了,不禁露出宠溺笑意。他提了仅剩的一只花灯来到段青衣面前,道:“我记得师弟小时候最爱看人提花灯游街,这花灯就当是师哥送你的新年礼物。”
段青衣接过花灯爱不释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师哥还把我当孩子啊。”
秦波叹出一口气,道:“在师哥眼中,你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段青衣眼圈一热,连忙转身拭了眼角,再面对秦波时已是一张明媚笑颜。
这一夜,秦波依旧睡得不安稳,又一次从那折磨人的梦境中挣扎醒来,鬓角额际都是冷汗,他擦了一下,起身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那端杯的手竟还抖个不停。抖得厉害了,将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湿了他的脖颈和衣衫。
梦里的痛似乎与现实重叠,秦波几乎要以为那早已愈合的伤再次崩开。
又一次无眠直至天亮。
段青衣一早便来敲了他的门:“师哥,你快起身!”
秦波收敛心神,开了门让段青衣进屋。
“师哥,你赶快梳洗一下,许家请我们去走戏。”
秦波听到那梦魇的名字,面上几乎没了血色,唇瓣颤抖却坚决地说:“我不去!”
段青衣不明不白,追问:“为什么?”
秦波想到那夜,犹如在冰窖,寒意布了全身,退了一步坐到椅上,重复道:“我不去!”
段青衣见他像是坍了架,丢了魂,不敢再问,只道:“我这便去帮你推了它。”
秦波已无力回答,点了点头,目送那纤细身影出了房门,他才卸下伪装,身子瑟瑟抖动。恍惚间,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他猜想是段青衣反身回来,调整了心绪,上前去迎接。
一双裎亮黑色皮鞋出现在房门口,一身做工考究的笔挺西服将修长身体包容得恰倒好处,那人的脸是不带女气的精致漂亮,金丝眼镜后的眉眼带着笑,如娇嫩玫瑰般的双唇对秦波道:“我亲自来请,不知道秦老板赏不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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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波后退一步,许振业便前进一步,脸上的笑越加亲切:“听说秦老板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我本是应该前来探望,无奈家中繁事缠身,便一直拖到今日。”见秦波脸色发白,不发一语,他关切地问:“秦老板面色苍白,莫非身体还未痊愈?”末了,便伸手要去抚秦波的脸。
秦波踉跄后退,双唇抖动迸出只字片语:“不,我……我很好。”
许振业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在桌边坐下,笑了笑道:“秦老板也坐啊。”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
秦波一时的震惊过后,看着许振业,眼里显出了愤怒,冷冷地带丝讥讽道:“二少大驾光临,真令鄙舍蓬璧生辉。”
许振业笑睨着他,有些亲昵地叫道:“秦波,你这是在怪我。”
秦波听那温声细语,身上一阵寒意,鸡皮顿起,面色不善道:“秦波岂敢。二少是什么样的人,秦波又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来的资格。”
许振业无奈地叹气,面上神情似真似假,口气颇为哀怨:“那一日我为你松了绑,你怎么连交代一声也没有便走了呢?倒是让我好生担心了一阵。”
秦波最痛苦的记忆由这始作俑者提出,更觉羞耻,脱口吼道:“莫要再提那日之事!”
许振业见他面上尽是痛苦之色,心下怜惜,不顾他的躲避按住了他撑在桌边的手,轻声道:“是我的错了,你只管怪我便是。”
秦波用力甩开他的手,渐渐收不住愤怒和委屈:“哈!二少这话说得轻松,当日秦波苦苦央求,你可曾听我一句?你仗着你的家世,强迫我行那天理不容之事,你可想过我的感受?秦波虽是一介戏子,但也晓得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许振业被他句句血泪话堵住,无话反驳,静默半晌,忽然起身道:“秦老板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拜访。”而后告辞离去。
秦波见他身影远去,这才痛快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竟生生迸出泪来。他笑着以指腹揩去眼角泪珠,心里一片惘然,渐渐地升出一份担忧。他呆呆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将房门关紧,这才将压底箱抽出,那箱里皆是色彩斑斓的衣物,那是秦波为自己攒下的戏服,此时拿出,却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戏服,从最底下抽出一只钱袋,倒在戏服上面数了数,眉头皱了起来:还缺一些。他爱怜地抚着那些戏服,无奈地想,当了这些便够数了。
他又将钱仔细藏好,换了一身衣衫出门而出。
他要去的地方是锦绣阁。尽管民国政府三申五令说要禁娼,但彻底性不强,锦绣阁便是省城惟一的一座妓院,算得上是官营性质。
秦波第一次去是被请去唱戏的,那时候对这类地方很是好奇,乱冲乱逛之下竟迷了路,却也因此邂逅了锦绣阁的一位姑娘。
凤仙不是锦绣阁的红牌阿姑,她长得至多算是清秀,家里穷才被卖进来,无才无艺,在锦绣阁里几乎无立足之地。遇上秦波,大抵是她的福气,她也心甘情愿为秦波献上处子之身。一来二往,人多舌杂,渐渐便传出凤鸣班秦老板是凤仙的温心老契。秦波并无否认,凤仙便喜在心里,盼望有一日能上岸喝井水。
秦波进了凤仙的房,对她说:“凤仙,你可愿跟我走?”
凤仙十来日未见他面,本就有些欣喜,此时听得他话中含义,迸出喜泪扑入他怀中:“我当然愿意。”
秦波也不便与她细讲,只道:“元宵之夜,我便来与你赎身。”怜惜地抚着怀中女子的秀发,他分不清对她是怜是爱,但是既然要走,便救她一同出这火海罢,而后成亲生子,了却人生一件大事。
他继续道:“我这些年来攒的钱不多,若跟了我,怕你要吃些苦头的。”
凤仙娇羞一笑,答他:“能跟着你,凤仙便是三餐不济亦知足。”
秦波心里动容,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锦绣阁一别后,秦波便奔波着将珍藏的戏服一件件当掉,换来的银元沉甸甸的,却比不上他心里的那份沉重。这些日子里许振业并未再次上门,这让秦波松了很大一口气,但是许振业时不时谴人送来的礼,却让他烦不胜烦。
他本就对此人心生厌恶,他的礼自然是不肯收下的。无奈许家下人实在狡猾,回回放下东西便脚底抹油,这礼便是强迫他收下的意思。他心里有气,将东西派散给了师弟们。其中有一件是许振业的心头之爱,系从英伦带回来的精致闹钟,本是为讨秦波欢心才忍痛割爱,却不想被秦波转手送了给班主。
这一日,许家下人又送来一油纸包,秦波打开,见是一套面料做工都极佳的西服。在省城,做西服的价格颇为昂贵,一般人家都不大舍得花钱去做,如今这样一套漂亮的衣衫摆在他面前,让他也一阵动心。
定了定心神,秦波将那西服包好,放进了早已空置的压底箱。
正月十五闹元宵,凤鸣班又一次接下许家的贴,轰轰闹闹进了清风园。
秦波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去。他打点好一切,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塞进班主房间,最后环顾这宅院一眼,依依不舍地打开大门。
十五的月娘仿佛袅娜的舞姬,泻下的银色光辉如轻纱一般朦胧,照得门外那人的脸如梦如幻。
“你要去哪?”许振业问。
今夜他一反平日里的西服皮鞋,穿上鹅黄的丝绸长衫,手提精致的元宵花灯,倒颇有一番儒雅之风。秦波一时认不出他来,听得声音才惊了一吓:“你,你怎么在这?”
许振业跨步进入,逼得秦波退回宅院,才道:“班主说你秦老板身体不适,我放心不下,自然要前来探望。”
秦波知他已看穿借口,心平气和道:“二少,你放我走吧,我实在招惹不起你,我只愿远远地离开省城,再找一个容身之地。”
许振业手中花灯陡然坠地,灯中烛光顿灭,他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你大可不必去接凤仙小姐,我已差人将她赎了身,安排一户好人家嫁了去。”
秦波吃了一惊,但念及凤仙毕竟是脱了苦海,心下欣慰,对许振业说话也少了几分冷淡:“秦波代凤仙向二少致谢。”
许振业拉住他的手,道:“那末,你便不用走了。”
“不。”秦波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即便没有凤仙,秦波也不愿再留在此地。”
“我的缘故?”许振业急切地问。
秦波并不正面回答:“二少还是回去吧。”
“不!”许振业急了,拉着秦波的手如孩童似的央求道:“你别走,我以后决不,决不做你不高兴我做的事。”
秦波明白他指的是何事,羞愤难当:“你,你放手!”
许振业倒听话放了手,随即匆忙跑出了门,再入来时手上却提了一只大箱子。他将箱子放在秦波面前,蹲下身将它打开。秦波在月光下清清楚楚看到他已经当卖掉的戏服整齐叠放在箱子中。
“这些你是如何来的?”秦波终究忍不住蹲下身去抚摩这些宝贝。
许振业有些得意地说:“我为你赎回来的。”
秦波拿起最上面一件,爱不释手。
许振业道:“秦老板,我还想听你的《客途秋恨》,若是你走了,我上哪里听去?”
秦波却是铁了心,将心爱的戏服重重放下,道:“二少自当能找到代替之人,秦波也该走了。”末了,不顾许振业的哀兵政策,从容离去。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秦波转头,许振业对他一笑,继续唱道:
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小生缪姓莲仙字,为忆多情妓女麦氏秋娟。
见渠声色性情人赞羡,更兼才貌的确两相全。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沈寂晚景凉天。
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
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
“你哪里学来的怪腔怪调?”秦波感觉许振业就是在糟蹋一首好曲子。
许振业本指望能受到嘉奖,谁知迎面一句无地自容的批评,面上顿觉尴尬,道:“跟着留声机学的,那人唱得不如你。”
秦波一阵苦笑,看着那人的琉璃黑瞳,那末真挚,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
许振业笑笑:“秦老板魅力无敌,我亦不能幸免。”
调皮娇憨的话让秦波感觉像是自家师弟一样,表情不禁松动,许振业乘胜追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