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凋零:晚清的最后十年-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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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亲近支,不免得担当大事,庚子年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一事,也就是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小亲王前往德国赔礼道歉。载沣年纪虽小(当时只有二十四岁),但如今光绪皇帝身体好转无望,又无子嗣,而慈禧太后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载沣生在醇亲王府,不管你是骡子还是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那也得负起责任,逐步参与清国大事。在专制王朝里,这是名分所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庆亲王奕劻,比载沣长一辈,他是乾隆皇帝十七子和硕亲王永璘之孙,本是皇族中相对疏远的一支。恭亲王奕䜣死后,皇族子弟大都不争气,倒是奕劻从总理衙门开始做起,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等到那些李鸿章、荣禄这些老臣死的死、退的退,奕劻凭着多年操持政务的老资格,最后竟然也爬到首席军机大臣的位置。
奕劻的为人,圆滑而爱财,做事一向模棱两可,并无原则。不过,这在晚清的官场上,这种性格倒是蛮吃得开的。据说奕劻还没显达之前,不过是个家道中衰的穷贝勒,当年连朝服都是靠在当铺典赎。到后来,奕劻的官慢慢做大了,地方上的礼金和馈赠日渐增多,奕劻也来者不拒,“庆邸贿赂公行,外省官吏,几无不以贿得者”,由于卖官的价钱“公开公正”,所以当时人称庆王府为权钱交易所之“庆记”公司。
譬如当时的袁世凯,办的大事多,由此手里的银子也多,出手又大方,可惜奕劻当时还没做到首席军机,袁世凯对他虽然也有馈赠,但总比不上荣禄的多。为此,奕劻很不满意,常对自己的僚属说:“袁世凯只认得荣中堂,瞧不起咱们!”好在荣禄没多久就翘了辫子,袁世凯听说奕劻即将成为首席军机后,一下就派人送十万两银子到庆王府。
那奕劻虽然收银子的机会多,但也没有见过这么阔气的。惊喜之余,老庆一边客套:“慰亭真是太费事了,我怎能收他的”,另一边却眉开眼笑的接过银票揣入怀中。由此,袁世凯便包办了庆王府的一切开销,逢年过节都要给奕劻送礼,两人由此建立了坚定的同盟关系。袁世凯进京参加讨论之前,就对人说:“官可不做,宪法不能不立”;又说:“当以死力争。”奕劻本就不是有主意的人,他见袁老四如此坚决,平时关系又好,自然随声附和了。
当时参加会议的还有袁世凯的老友徐世昌,他本来也是被选派出国考察的五大臣之一,后来因为正阳门火车站刺杀事件发生后,徐世昌被袁世凯举荐为巡警部尚书,因而没有参加后来出发的宪政考察。徐世昌很早就和袁世凯结为拜把兄弟,早年得到袁世凯的资助参加科考,后来中举并选了进士。袁世凯小站练兵时便邀他加盟,成为袁世凯的重要谋士。由此,徐世昌在官场上一帆风顺,他当时不仅是巡警部尚书,还同为军机大臣之列。
当时奕劻和袁世凯、徐世昌是主张立宪的一派,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学部大臣张百熙。张百熙是同治进士,早年担任过光绪侍读,历任工部、礼部、刑部和吏部尚书,是老资格的大臣了。张老年纪虽大,但思想却“咸与维新”,当时也是主张立宪。
和奕劻、袁世凯等人站在对立面的则有孙家鼐、荣庆和铁良三人。孙家鼐是同治年间的进士,他是文渊阁大学士,曾经与翁同龢一起做过光绪的师傅,当时也已近八十高龄。当然,孙家鼐的思想也和年纪一样老化而守旧,他早在戊戌变法时就已经表明了他对维新的异议,更别说搞什么立宪了。
大学士荣庆是蒙古正黄旗人,他出生一个家道中落的官宦家庭,虽然他后来科举入仕,但早年仕途坎坷,因此其为人一向持躬谨慎,稳健随和。荣庆一直到1899年当上了山东学政,结识了袁世凯后仕途才开始出现了转机。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荣庆协助庆亲王奕劻办理抚局事宜,从而受到奕劻的青睐。按理说他本应该站在奕劻和袁世凯的一边,但偏荣庆做人太讲原则性,他和奕劻和袁世凯等人并非是同道中人。荣庆一向严于律己,为官清正廉洁,他做了高官后,到他家送礼行贿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但他始终不为所动,被拒之人偷偷的讥讽他为“纯臣”。看得出,这样的传统楷模对立宪肯定是没有好感的。
至于铁良就不一样了,他出身满洲亲贵,对于任何削弱王权的建议都是持反对意见。铁良为人刚愎,又喜好军事,是满人中少有的“知兵”人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袁世凯是天然的竞争对手。对于这点,想必两个人也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上,清廷也有意无意的用他来牵制权势日重的袁世凯,譬如袁世凯觊觎已久的兵部尚书一职,清廷就有意授予了铁良而非练兵出色的袁世凯。兵部后来改为陆军部,连袁世凯掌握的练兵处也被并入,但依旧是铁良出任陆军部尚书。就这点而言,袁世凯心里不可能不加以嫉恨。在立宪这个问题上,铁良的反对声是最激烈的一个。在他眼里,立宪可以“内乱渐弭”简直就是胡扯谈的事情,他认为当前最重要的是练新军,军队练好了,什么革命不会被镇压下去?
当时还有一个重臣就是瞿鸿禨,他是同治年间的进士,八国联军的时候随慈禧太后西逃,忠心耿耿,又承担了撰旨之责,因而深得慈禧太后的赏识,当时一身三职,兼任工部尚书、军机大臣和政务大臣。当时他的观点模棱两可,他不反对立宪,但反对过快立宪,似乎有调和两派冲突之嫌。
在这次廷臣会议上,奕劻先开了个头,他说从考察大臣所拟的奏折来看,立宪之事有利无弊,而且是民心所向,符合中外舆论,因此“似应从速宣布立宪,以顺民心而副圣意。”
孙家鼐首先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说立宪国之法与君主国完全不同,从君主制到立宪制,从用人到行政,一整套的制度全都要跟着变,要是变动太大又太快的话,恐怕会乱成一团糟。如果这样的话,倒不如先革除目前的弊政,等到政体清明,慢慢变更也不迟。
听起来孙家鼐好像并不反对立宪,他的理由是重大的变革必须建立在政府控制力相对强大的基础上,不然难免会埋下失败的根源。对此,徐世昌起而反驳。他虽然也认同孙家鼐关于目前国势虚弱的现状,但他得出了一个相反的结论,那就是“渐变有年,未有成效”,要是再这样支离破碎的渐变下去的话,既不能改变国民的观念,也无法扫除的历史惰性,结果还是重走老路,恶性循环永无休止。因此,中国只有大变,进行大刀阔斧的变动,才能“发起全国之精神”,对国民的观念起到冲击性的作用,并真正摆脱多年累计下来的危机,这才是救国之道。
其实这个争论是个老话题了。孙家鼐当年和康有为等维新人士没少做口水战,说来说去,还是“速变亡国,渐变有治”的老一套。徐世昌当年和康有为等人过往甚密,自然是反对这种老调调的。
孙家鼐对徐世昌这种新式官僚平时就很看不惯,徐世昌话音刚落,他便接过话头反驳道,你说要以立宪来发起全国之精神,那也得有一定的条件才行,那就是国民对立宪的认识已经达到一定的程度,但你看看现在的情况,那些老百姓有几个知道立宪的好处?一千个人里面有一个知道就不错了!至于立宪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做,那更是一万个人里面也未必有一个清楚。如果在大家都懵然无知的情况下就颁发宪法,不但没有好处,恐怕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听到这里,同样是老资格的张百熙起而发言,他说国民的认知程度应该由政府来引导,目前的情况的确是无法达到这个程度,但要是等到国民程度达到立宪的标准时再来实行立宪的话,那中国恐怕永远都看不到立宪那一天的来临。因此,与其等到国民达到立宪的认知程度,倒不如先实行预备立宪,然后对国民循循诱导,那国民自然也就逐渐能达到这个认知水平。
荣庆对这些关于未来的推论毫无兴趣,他冷冷的说,立宪听起来是挺美,但中国的实际情况是什么?纲纪散漫,弊政百生,现在都搞不好,还谈什么立宪呢?当务之急是先“整饬纪纲,综核名实,立居中驭外之规,定上下相维之制,”只有先整顿几年,等到那些官吏都能奉公守法,立宪才能逐步推行。
顿了顿,荣庆又不冷不热的说,如果不考虑咱们国情和欧美国家的差别,仅仅是一些人为了追求立宪的虚名,结果恐怕不能于国有利,反导致“执政者无权”,那些别有用心的“神奸巨蠹”倒“栖息其间,日引月长,为祸不小”。荣庆的话充满讥讽,把心里有鬼的奕劻等人说得脸上一阵燥热。
当时的气氛颇为尴尬,这时瞿鸿禨出来打圆场,说这就是为什么叫“预备立宪”,“而不能立刻实行立宪”的缘故了。铁良对瞿鸿禨这种和稀泥的表态很不满意,他愤愤的说,各国立宪都是因国民要求而实行,政府不实行,他们就搞暴动;哪里有老百姓都不知道,反要强加给他们呢?如果他们真的要求了,说明他们已经知道立宪的好处,也就是愿意为国家分担义务。现在我们没有经过国民的要求而授之与权,他们不但不感谢你,反会以分担义务为苦差,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况且,搞立宪要实行地方自治,万一那些刁民和劣绅把持地方,那不是更坏事了?
袁世凯听不下去了,他反驳说:“天下事势,何常只有?各国的立宪,都是因国民有认知而授之与权,而我们是因为国民有这个权利而知道这是应尽之义务,我们的情况和西方是不一样的,不一定要和各国一样。”至于地方自治,必须先选“循良之吏”为地方官,“扶植善类,使公直者得各伸其志,奸匿者无由施其技”,这样就可以打好地方自治的基础了。
两派人在那里争来辩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而主持会议的载沣却在会议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而军机重臣瞿鸿禨也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等到大家争得口干舌燥,没什么话说了,载沣才慢吞吞的站起来作了个总结发言,说:“立宪之事,既如是繁重,而程度之能及与否,又在难必之数,则不能不多留时日,为预备之地矣。”
随后,载沣便去见慈禧太后,报告会议过程,有慈禧来决定是立宪与否。据野史《齐东野语》上说,会议结束后,奕劻和袁世凯面见太后并弹劾铁良,说“若不去铁,新政必有阻挠。”慈禧太后晚年精力不济,很多事情都要依仗这两人,但铁良又是她用以平衡奕劻和袁世凯势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一向独断专行的慈禧也很烦恼,甚至说:“我如此为难,真不如跳湖而死。”而会议结束后,京城里谣言纷纷,说什么两派人不但动口,还动上了手,“朝市之间莫不皇皇如,竟有人言戊戌将见者”,一时间北京空气十分紧张,仿佛要再次发生政变云云。
政变之说,当然是过于夸张,这次廷前相争,也只不过是两派人马的锋芒初试,好戏还在后头。经过几天的考虑后,慈禧太后调和了双方意见,于1906年9月1日发布了“仿行立宪”的诏旨。在诏旨中,既不否定立宪,也宣布马上立宪,而是说“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操切从事,涂饰空文。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手。亟应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将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理财政,整饬武备,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为预备立宪之基础。”
其实,从总的情况来看,这次会议上倒没有人公开反对君主立宪这种制度,关键问题是什么时机推行的问题——也就是说,立宪是远期目标还是近期目标的问题。另外,在承认当时“纪纲紊弛,百弊俱生”的前提下,两派人对实行速行立宪的结果也有完全不同的推论。
反对速行立宪的一派认为,一个国家的立宪要取得实效,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如政府对社会的有效控制能力,各种资源(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的相对充沛,国民的教育程度,吏治的清廉和有效等。这种观点姑且称为“条件论”,他们由此认为,在不具备这些条件就贸然速行立宪,不但事与愿违,反会给国家和民众带来灾难。更有甚者,他们对改革者的动机表示怀疑,有如荣庆在会议上的讥讽之语。
主张速行立宪的一派也承认当时的现状,但他们反过来认为这种现状是因为没有变革的结果。因此,只有通过立宪的刺激和引导才能改变这种危机。而且,速行立宪派对立宪后的推论相对乐观,他们认为立宪制度一旦建立,缓行立宪派说的那些条件是可以在这种制度下逐渐创造出来的。这种观点也就是所谓的“危机论”。
从逻辑上来说,这两种观点其实都会陷入一种两难境界。正如萧功秦先生在《清末新政时期的立宪论争及其现代启示》中所作的“重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