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藏獒 作者:杨志军-第2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倒进油也不长庄稼了。”1958年还以交粮多而赢得盛名的石门村,到第二年便被推进了“缺粮队”的门槛而成为历史嘲弄的把柄。粮食单产由四百斤降到三百斤、二百斤、一百多斤,最后成了三十来斤;交售给国家的粮食也由1958年的三十多万斤变为几万斤、万来斤,直到最后连四千一百斤的任务也是年年完不成。年年到县里到公社(后来是乡)要粮要救济,成了干部们最头疼的事情。家家背债,人人欠款,许多农民无计生存,丢下这块难离的故土到远方投亲奔友去了;剩下的人也都在到处捎话,八方打听,随时准备远走高飞。
曾经,这里的河水和潭水用不完,即使在别处缺水的冬三个月和“卡脖子旱”的五六两个月,汪在五口水井里的水也都在两米以上,解决人畜饮水绰绰有余。而今河流消失了,潭水干涸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靠井水为生,可原来的五口老井,已有三口成为枯井,其余的两口井一夜只能渗出十几担水;家家抢水,户户排队,有时逢年过节,水打不上来,有些人干脆把孩子吊下井去用舀子舀水。为此,国家曾投资四万元安装管道,试图引来山泉水,但因水源不足等原因,两公里长的管道还没投入使用就报废了。后来,国家又投资二十九万元,从六公里外引水解决石门等村的用水困难,但也只能缓解旱渴,依然无法满足人畜饮水,更谈不上灌溉农田了。花的是国家的钱,办的是人民的事,固然无可非议。但这些钱本来是不需要花的呀。
哪去了,令人怀念的挡霜雀儿?曾经,只要你啁啾鸣叫,严霜就不敢下来凌侮庄稼。而今,你的歌声消逝了,秋霜便来得早了,春霜却迟迟不去。还有你们,那些挡霜雀儿的伙伴们——红胸脯的凤凰鸟、爱啄土的青翅鸟、黑头白纹的墙头鸟、啼声如哨的叫天雀、羽白背青的榛子鸟,还有草百灵、沙燕子、布谷鸟、石鸡、斑鸠、野鸽子,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是一去不复返了吗?难道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弦断音哑,宁知石门悲?
山苍白,地苍白,人苍白;生态失去了平衡,生活失去了平衡,连人心也失去了平衡。
还是从我们的房东说起吧,她是村里的中等偏上户,有一定的代表性。村干部之所以把我们安置在她家,只因为她的男人出门挣“贷款”去了,家里能挪出一个铺着毛毡的土炕和一条半旧的床单、两床八成新的干净棉被。不过我们马上了解到,那棉被、床单和毛毡全是她在邻近的海晏县金滩乡过世不久的母亲因为怜惜她,背过其他姊妹偷送给她的故物。她的大男孩叫刘文珍,已经十七岁了,五岁时左眼害病,因为没有“闲钱”,至今没有治疗过一次,几乎成了半盲。可是他极懂事,天天挑水、背粪、垫圈,从不问母亲什么时候给他看病。有时清闲了,他会盯着堂屋正中的那张毛主席像,久久凝视,直到毛主席终于模糊了,朦胧了,他才会转身离去,呆呆地伫立着想心思。她的二姑娘刚刚定亲才十天,但受聘的一百五十元“干礼”早已因还债而分文无存,那套准备结婚时穿的外套也已经穿在她身上换不下来了,因为她的旧衣服已经给她的妹妹改做了冬装。
还记得那位曾经既拉板胡又弹三弦的刘进财吗?他就是女房东的丈夫那个出门挣钱的人。我们看到,那把已经陈旧了的三弦依旧挂在当年挂过的地方,丝弦松弛,一任蛛网尘封,徒作了房中遮住墙窟窿的装饰,惹人怅惘。而那把曾经同样带给他生活情趣的板胡,却做了一副值不了几元钱的眼镜的赔偿——那一天黄风大起,几乎要吹落天边的日头了,他借来一副眼镜挡风,不慎被风刮落在地上摔坏了镜框。在那“一块洋钱,难倒好汉”的岁月里,这位曾经豁出六十元钱买乐器的五尺汉子,到哪里去找那几元钱呢?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石门春秋(3)
独苗儿难活,孤火儿难着。女房东家的情景固然可悲,但石门村里那成排成连的三十以上的光棍汉们,有谁不是生活在悲中之悲里。他们都是庄户人家的一把好手,可就是找不上对象。袁明三,他父亲连续十四年给他托媒提亲,姑娘说了一个又一个,到头来还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光棍一条。那次他父亲去金滩,女方的父母答应了,说,那就先看看小伙子的品貌吧,只要没什么毛病就能定。老汉满心欢喜,谁知人家探听到石门村的状况后马上反悔了,小伙子去相亲时居然不让进门。娶不来媳妇,只好抛下自己的老人,到外乡外县去做“过门女婿”,这样的男青年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十七个。至于石门村的姑娘们,大多数都在“只要地方好,财礼可以少”的原则下外流了;其中有八位姑娘作了“换门亲”中的“交换品”,为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换回了媳妇。这种缺乏爱情的婚姻当然不是小伙子和姑娘们的所愿,他们何尝没有对爱情的渴求和憧憬?但在严峻的贫穷面前,他们的爱情只能在婚后的漫长岁月里寻找补偿,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难怪石门村的年轻人不像从前那样遇长辈下马见老人起身了,因为他们认为,父辈们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父辈们感到冤枉:石门村的荒败景象怎么能归罪于他们呢?但他们又说不上或不敢说到底应该归罪于谁,只好代人受过似的在晚辈们面前或明或暗地表示歉疚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有户农家的男人被姨娘、阿舅的私债和电费欠款、磨课欠款等等逼得出门卖劳力去了,第一次寄来还账的钱后,家中害着肺结核和心脏病的主妇挪前攒后地抽下了十五元,既不去医院治疗自己的病,也舍不得给孩子买支宽余的铅笔和橡皮擦,却以一只一元五角的高价买来了十只电孵小鸡,盘算着将来如何做一个养鸡重点户。这种用心良苦的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未免叫人心酸,但从她的盘算中,我们还是看到一种属于人的倔强的生存意志至死不眠地氤氲在苦难人的心里。马生英在外乡的妈妈病了,她去医院探望,看到床头柜上那瓶别人送来的罐头上有一枚美丽的商标,她生怕别人抢走似的赶紧轻轻撕下来,揣在了胸兜里。她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中,贴在炕墙最显眼的地方,用那黄灿灿的画中橘子来点缀自家灰蒙蒙的生活。
在石门村,我们还看到,家家户户的面柜上、单桌上都整整齐齐排列着一长溜儿捡来的玻璃酒瓶,他们天天掸尘,岁岁擦洗,尽量使商标完好;又低又黑的房屋里,那些酒瓶形成了一道五光十色的熠亮弧线,闪烁在不明亮的白昼和更不明亮的黯夜里。除了酒瓶,很多人家的墙上都或多或少张贴着小学生的图画作业,不知是家长的意思还是老师的布置,这些图画作业上画的都是花草树木、绿山绿水,似乎在凄惨地告诉人们:真正的已经失去了,我们只能画一些假的来安慰自己了。还有那些在庭院中央用石头围起来的花坛,那些用各色碎布拼缝的坐垫,那些虽然陈旧却可以遮住堂屋正墙污迹的伟人张贴,那些糊在窗户上的姑娘们用烟盒锡箔剪叠而成的各种图案,都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石门村里,虽然美丽的自然风光永逝而去了,但人们对美的向往,对生活的期待并没有泯灭。不肯泯灭的美的向往自然也应该是对人类良知的向往,虽然只有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我们仍然有理由把它看成是心灵的火种。什么时候,良知的火种能够燃烧起对生存环境、自然植被最盛大的热情呢?难道只有等到破坏已经发生自然彻底残败生态完全失衡了以后吗?
离别石门村时,秋天正从秃坡上、荒滩中、无麦的场面里消逝,又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冬天就要来到了。我们无言地穿行在无绿的田野无水的河道里,只有在心里沉沉地说一句:人们,记住这石门人的悲哀吧,因为石门村的今天也正是许许多多地方的今天,或者明天。
我们可能还是有救的,生存的环境可能还是有救的。
《远去的藏獒》 阅读青藏地理《远去的藏獒》 走过青藏高原(1)
旅行启示:走过青藏高原
1
来西部旅行探险的人大致是这样几类:热爱大自然的人,渴求了解世界的人,以“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居的人,内心需要山水安慰的人,探索地理奥秘的人,以职业探险为生为家的人,工作和生活节奏太紧张需要彻底放松的人,富足而又不甘堕落的人——他们厌倦了都市生活从酒店到酒吧、从麻将到扑克牌的无聊消费,需要刺激,需要提升,需要净化,需要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让生命更加明朗,而不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处在灯红酒绿的黯淡之中,被红尘白浪是是非非纠缠得迷茫憔悴。可以说中国东部、南部以及沿海的经济越发达,人们的生活越富裕,来西部旅行探险的人就越多。他们用有限的钞票换得了精神的再生、头脑的光明、心身的清净,是再划算不过了。那么西部到底有什么呢?
有天之丰采、山之品貌、水之流韵、原之格调,有真言之堂奥、藏佛之妙道、理想之净土、边地之风俗。
2
哪儿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国,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蓝最蓝的,那种一碧如洗的明快让人直接想到天堂,天堂的确是风露瑶池、美轮美奂的,要不然铺天盖地的雪域信仰怎么会把灵魂升天当成是一生一世乃至几生几世的最高理想呢?天空鲜亮得如同彩绘的图画,透明得如同仙姑娘的眼睛,干净得如同玫瑰色的幻想。不像在内地有些城市,一说到天就会想到污染,粉尘、沙暴、晦暝,迷蒙、连阴,在这样的天上建起的殿堂跟地狱有什么两样呢?再设想一下,如果青藏高原的天是被污染的天,那生民的信仰中恐怕就不会有天堂这个绝对灿烂的未来世界了,三禅天也好,兜率天也好,三十三天也好,坚手天也好,要是它一点也不干净明亮,佛祖佛尊、仙人菩萨以及慈航得渡的人谁还愿意待在那里呢?我接触过一个专门来找天的旅行者,他说他是个搞摄影的,他来青藏高原就是因为这里的天是真正的天,一点杂质都没有,那么新鲜那么亮堂,就好像刚刚诞生似的。顺便说一句,在青藏高原,天的蔚蓝也是各处不同的:青南高原的天蓝得晶亮而华丽,柴达木荒原的天蓝得遥远而永久,藏北草原的天蓝得亲切而慈祥,雅鲁藏布江河谷平原上的天蓝得奢侈而夸张。而最最美妙的蓝天不在天上在湖中,在青海湖、纳木湖、奇林湖等等这些高原大湖中。当晴空万里、水天一色的时候,你会看到天在荡漾,天的静影沉碧正在幻化成丝绸一般柔美的宇宙,宇宙的涟漪里,你再也分不清是水在天上还是天在水中了。
3
哪儿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当你面对祁连山、布尔汗布达山、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的时候,你会看到每一座山脉都是人类没有穷尽的未知区域,你会觉得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你发现了它们;你会觉得一种固有的意识顿时被什么击碎了,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来赞美山脉;你会陡升一股敬畏感,阢陧不安地意识到:这里如果没有神,那就不对了。的确是这样,青藏高原是有山便有神、有石便有灵的,一洞一佛祖,一峰一菩萨。有情有性的森林、土林、石林、冰林静悄悄地朝你走来,走进了你内心的烂漫动荡中,走进了你灵气十足的发现里:你发现神对地球的眷顾原来是真理,发现藏地民众信仰里的万山有神原来就是指人与山脉的心心相印,它是人类联系自然的纽带,是心理结构上的梁柱、感应框架上的螺丝,也就是说万山有神的前提是你首先得心中有神,就像古人所言: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其实关于佛的信仰是一种热爱自然的宗教,佛像是自然的化身,自然是佛的代言,它对你的震撼和改造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让你立地成佛,而是用山的伟大超迈和高远淡泊直接作用于你的心身,让你的灵魂飞升起来,摆脱污垢达到清凉,摆脱战争达到和平,摆脱烦恼达到虚静,摆脱痛苦达到欢喜,让你做一个干净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益于别人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在这里,我不想对高原上那些伟大的山做更多的评说,只想说说一座虽然同样伟大却经常不被人提起的山——阿尔金山。
作为柴达木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分界山的阿尔金山素以干燥剥蚀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