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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鸡窝-第25部分

小说: 鸡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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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水给它浇浇,凑合凑合得了!”
  这一“凑合”就没头了,卷毛芦花再也没露面,说明“吕布”一直没回来。烧鸡一边划道一边自我安慰:给孩子看病不容易,找熟人,筹钱买药……都挺费事。他不回来说明孩子有救。算算自己还有半年到期,心头出现一线曙光,觉得有了盼头。离了婚,跳出小老板的魔爪,不必当恶魔的筹码去引诱数不清的男人。和心爱的人在农场建个小窝,穷,怕什么,续上这段未了缘死也瞑目。她闭目斜倚被垛,大炕上传来群“鸡”为铺位宽窄争吵和拌嘴,聒噪得头疼。还有半年,一百八十多天,便能离开这里。慈渡劳改农场有个规矩:二劳改成了家必给间小屋。哪怕给间狗舍也比号子强呵!住过高楼大厦清凉瓦舍吃过见过的烧鸡如今只渴望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说了归齐,人占那么多房和地实在没用。暂时的闭眼只占一张床;永久的闭眼只占一眼|穴。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高干财主,占有成百上千平方米的大红门小红门四合院别墅楼堂馆所,到头来都是人家的。
  鸡窝 十六(2)
  但是,难道世上一切都有定数?难道因为自己过去住得太宽占得太多上天就不允许现在再占有一寸一分?烧鸡听到游大夫嘴里漏出的那个可怕的信息,觉得冥冥中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捏碎了自己幻想中的小窝。
  烧鸡不必打听就对“吕布”遭难的细节过程了然,一如亲眼目睹。共同生活多年,她对小老板的心肠和手段都早已清楚。“吕布”进了那个家,绝对躲不过那双分得极开的眼睛。论比体力,“吕布”一个顶他仨;论斗心眼,十个“吕布”也斗不过他一个。一切都完了,真不该让“吕布”去照顾儿子。应该想到小老板离了婚还在城里;应该想到在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五类分子的一条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小老板都不必亲自动手,他只需动动嘴报告,马上有人来消灭“吕布”这个“狗屎堆”。
  没有了“吕布”,小窝不必存在,连自己这个人也没有必要存在了。麦垛幽会以后,烧鸡开始关心自己,打针吃药比谁都积极,反应再大再难受也咬着牙承受。脸上那层灰黑的晦气渐渐退去,泛出薄薄的红晕,紫檀木镜中现出的人儿日益年轻。现在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游大夫为了节省药物,对烧鸡等几个见好的病号停止打针改为服药。改药以后发现别人还好,独有烧鸡一天比一天萎蔫,以为是药物反应,谁也不会料到烧鸡偷偷把药片扔掉。
  烧鸡病倒了,跟死去的酱鸡差不多,都十分老实安静,都吃不下饭,窝头换成病号粥,依然一盆盆剩下倒掉。烧鸡的嘴特别严实,她家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女囚们仍以为她是财主。财,像血,定会招来嗡嗡的苍蝇。柴鸡早就觊觎烧鸡的穿着打扮,但烧鸡对任何人都是冷冷的,没法讨她的好。现在“财主”病了,吃不下饭,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便和九斤黄商量。九斤黄鼻子里嗤了一声:“凭你?你趁什么?人家看得上你家的老咸菜?”
  柴鸡拧了她一把,乜斜着眼说:“不会去找项四姐!”
  “项四姐?”九斤黄瞪了两秒钟眼睛,恍然大悟,拍拍脑门,“还是你的脑瓜好使!”
  头天下达指令,第二天在厕所,项四姐递过一个罐头。九斤黄识字不多,罐头上红红绿绿标了三个字,中间那个笔划特多,不认得,第三个字是“肉”,第一个好像是个“牛”,但没出头,多半是没长犄角的小牛吧:“呀!不知烧鸡吃不吃牛肉!”
  “到这儿还挑食?要是俺,除了桌子板凳都能往肚里招呼!要不要?不要还给俺!你以为偷这个容易吗?”
  九斤黄抓紧罐头不撒手,谢谢这个“运输大队长”,两人又嘀嘀咕咕商议了一番其他赃物的出路,见有人来才分手。
  打开盖的“午餐肉”包着块手绢在烧鸡的枕边躺了好几天,最后进了柴鸡和九斤黄的肚子。
  “这么香的肉都不吃,病得够可以了!”柴鸡咂着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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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吧!你要什么咱想法去淘换,别去巴结她了!”九斤黄泄气了。
  罐头进了肚,香味还留在号子里,芦花鸡的尖鼻子发现了,跑了好几趟队部。皮队长进了门只觉得一股腥臭熏得脑袋疼,闻不出汇报里说的香味。她前脚回到队部,芦花鸡后脚又交来一张汇报。等芦花鸡毕恭毕敬倒退着关上门,皮队长厌烦地说:“今天这家伙跑了四趟!”
  “说明三组该派个组长了!”方队长说。
  皮队长捉摸过滋味来:跑得勤是为了表现积极!问道:“派谁?派芦秀慧?”
  “不行!不行!越是想当的越不能派,这家伙汇报的水分太大。”方队长对去年冬天的“炸窝”印象特别深刻,但是派谁呢?得派个有文化又不拉帮结派的:“派司空丽,当代组长,等来了新的劳教分子再扶正!”
  于是澳洲黑当上代组长。“代”的责任与“正”的一样,只是不用换铺位。澳洲黑皱着眉头上任,她不愿当“长”。世上的事总是这样颠倒,求的两手空空,不求的坐享其成。嫉恨变成一条蛇,一点点咬啮着芦花鸡。春天接见时,澳洲黑曾经破坏过她的好事,现在又抢走组长的位置。新仇旧恨煎熬得她一夜夜睡不着。
  “你看!灵不灵?派了代组长,姓芦的就不跑队部了吧?”方队长对皮队长正说着,听得窗外嘶嘶作响,开门一看:是只金黄的马蝇掉在蛛网上哀鸣,黑蜘蛛挪动着瓶盖大的肚子,攫住猎物,一口咬住它的头。方队长抡起扫帚一挥,狩猎者和被猎者一起搅得稀烂。
  地球上许多事都按照球形规律发展,蜘蛛吃蝇,扫帚在后,拿扫帚的人呢?别忙!不久就轮到她了。
  过了几天,中午时分,皮队长带着女囚从稻田回号子。兴许是饿了,女囚们走得飞快,皮队长迈着大步跟着,眼珠子忙着巡视自己管辖的囚,顾不得看周围的景色。这时,远远开来一辆卡车嘎地煞住,跳下一个小伙子,一边挥手一边高叫:“场部在哪里?”
  皮队长回头一看,绿军装,红袖箍,挺牛气,便问:“你是哪儿的?”
  “局里来的!”
  局里的人来这儿干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皮队长一犹疑,女囚队伍已离开一大截,只得胡乱举手往西一指,急急赶上去。自从皮队长在女劳教队显示了出众的威慑力,方队长就安排她一人带队出工,让小郎专看号子,三王队长协助看案卷。有一批劳教分子快到期了,需要写改造表现。按资历,方队长应该提升,中队长的位置该让给三王队长,要让未来的中队长熟悉业务,免得上台后抓瞎。其实一个人带二百来个女囚出工,那才是真功夫。虽说羊倌放羊有放到三百只的纪录,可那是柔顺听话的羊,何况还有牧羊狗当助手。这都是大活人,而且是从人群中筛出来的特殊角色,而且没有狗当助手。皮队长接了这个任务表面镇静内心却十分紧张,在女囚队伍进号子以前,天王老子叫她都不敢停步。丢一个女囚就等于学校考试不及格,她一向是前三名,这个脸丢不起。
  鸡窝 十六(3)
  小伙子顺着手指往西南一看,远远一片凋黄的葡萄墙,墙下稀疏的红蒿掩映着矮矮的坟头,上插长长短短的木牌——是坟地!顿时大怒,一溜儿小跑追上来,厉声喝道:“干吗糊弄人?”
  皮队长哪能吃他这一套,站住脚,正色说:“现在是工作时间,请等一会儿!”
  面对着一张冷冰冰的俏脸,小伙子被镇住了。乖乖地让到一边。看她匆匆赶上去走进一个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向一个矮胖的女看守交代了几句,然后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五一十地清点进院的囚数。清点结束,“冰美人”方才回过头来,一双俏眼凌厉地上下打量他:“局里哪一部分的?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
  小伙子的怒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二十多岁的男子遇见异性,尤其是个漂亮的异性,体内的荷尔蒙便会悄悄发挥作用,即使是立场最坚定的造反派也不例外。他的脸立刻比川剧里的“变脸”还变得快,笑吟吟地说:“我是坐办公室的,没来过农场,不熟悉。知道吗?局里已经改天换地了,我们‘风雷激’打倒了‘东方红’,夺了权,各部门都是我们的人了,今天是来整顿慈渡劳改农场的!”
  皮队长不认识他是老几,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正迟迟疑疑考虑怎么回答的时候,队部门开了,出来一个蓝布褂子人影,招手叫道:“小皮!吃饭啦!”
  “老方,这人打听场部在哪里,说是局里派来整顿农场的……怎么?你们认识?”
  方队长立刻认出客人是局医院药房里扔批条的那一位。小伙子的眼睛也睁大了。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是你!”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伙子和方队长素不相识,按说无怨无仇。但是方队长拿着寸头的批条,寸头又是“风雷激”的对立面“东方红”的头儿,是小伙子的大仇人。小伙子的大脑按常规一运转,立即做出决定:方队长也是仇人。健全的人体功能一向遵照林副主席的指示“令行禁止”,大脑指令一下达,四肢和脸部马上有了反应。小伙子柔情脉脉的脸迅速铁板。方队长的心里咯噔一下:老伴王政委的话说中了,这小子是寸头那一派的对头,以后咱还有好果子吃?但是姜还是老的辣,她脸上纹丝不露,和和气气详详细细指点了上场部去的途径,送走了这尊“神”。
  小伙子并没有被方队长的和气软化,他熟读伟人关于调查研究的指示,不出两天便掌握了方队长的底细:她的老伴是农场的第二把手走资派王政委,两口子不顾革命利益把革命群众的药抢去给女囚。她擅离职守,进城逛街;她不负责任,所管辖的女队死亡率高……最最重要的一条:她勾结反动组织“东方红”的头儿贪污了大批局医院药房的药!这是小伙子亲眼所见,确凿无误!
  革命不忘终身大事,这叫公私兼顾,符合文革原则。小伙子不断抽空向皮队长发动进攻,献殷勤,送礼物。送去的都是当时最时行的各种式样版本的语录、像章,簇新的绿军服、皮带等等。女劳教队队部的门槛几乎被他踩平了。小皮到底年轻,第二天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见问路的人代表局领导做报告,心里便漾出一阵敬意,初次见面时的警惕和敌意完全消散。她刚出校门,还没有对象。小伙子比她大不了几岁,又是领导,她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女性的矜持让她总是绷着劲儿,不像小伙子以前接触的女人那么依头顺脑,更招得小伙子心里痒痒的忍耐不住。
  黄昏是情人专有的时刻,小伙子看中方池附近幽静,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小皮太美太招人了,要加快速度把事情定下,起码在她身上打个“印记”免得别人插一腿。他俩正往方池走去,迎面遇见方队长:
  “这儿的蚊子厉害,别溜达了,还是上队部坐坐吧!”
  方队长心直口快,说的是实话。慈渡遍地水渠河汊,蚊子长得特肥硕,个头和小苍蝇不相上下,叮一口便是一个大包,而且独具异秉,能够“隔山打虎”——隔着一层衣服吸血;生命力又极强,秋风一起,其他地方的蚊子嘴“开花”不咬人,慈渡蚊却咬得更凶。方队长心疼小皮才说这句话的,可惜那个世道说真话的多半没好下场,公安人员也一样。小皮听说蚊子厉害站住了脚想跟着方队长回队部,被小伙子一把拉住:“别听她的!”
  “她说得对呀!”
  “她两口子都是走资派阶级敌人,要打倒!”小伙子眼里露出凶光。
  “方队长是贫下中农……”皮队长一到慈渡,第一个尊敬的便是方队长。不少女囚调皮掉猴难为新队长,到方队长手里百分之九十能抓住祸首。她觉得这位老区来的妇女主任虽然外表挺土的,可那双眼睛像X光,值得自己好好学习。
  “贫下中农站错队就是叛徒!”小伙子恨得牙痒痒,到了队部,好几双眼睛瞅着,悄悄话没法说,更没法进一步行动。方队长除了是寸头的同党,现在又来破坏他的好事,真得想法收拾她。忽然脑中冒出一句语录,牵出一个新的计谋,好主意,既能讨好小皮,又能打倒那个老婆子。他狞笑道:“什么都讲究新陈代谢,女劳教队的领导也该换换了!”


  “风雷激”一派的卡车来到慈渡劳改农场一星期后,大礼堂便不准“二劳改”出入,农具种子都挪到别处去。每天晚上礼堂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女囚中的失眠者有一晚听得大礼堂那边传来的惨叫居然是方队长的声音。第二天,女劳教队的中队长换了皮队长,方队长突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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