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春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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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之后,庄世博独自一人再次把汽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和所有的男人一样,除了女人之外,汽车是他们的亲密爱人,以至于兜风也成为他们舒缓压力的一种手段。车上收音机的喇叭里有一个粗野的男声在高唱着“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庄世博知道,他所有的烦恼都缘自芷言说的话是对的。
然而,事情发展到今天,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应该怎么办呢?
四十三
有些时候,生活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在矛盾尖锐到白热化的程度时,突然间事件出现了失控的状态,向着不可知的深渊滑去,令所有的人大惊失色。
一天深夜,大概是凌晨两点多钟,芷言的手机响了。
芷言在黑暗中摸到手机,接听。对面是世博的声音,声音仿佛来自旷谷,非常的不真实,可以感觉到世博的神经是高度紧张的,他说道,芷言,出事了。芷言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忙道,出什么事了?世博道,丛碧有哮喘病,现在发作了。芷言道,那赶紧用药啊。世博道,她包里的药用完了。
芷言跳下床,喊了一句,快报120,我马上就到。
芷言穿着睡衣,抓起提包冲出了门,她开车先拐到24小时服务药店,买了一些针对哮喘的应急药品,然后直奔世博家的小区。
世博家的楼下,停着一辆120急救车,车门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司机坐在驾驶室里,见怪不怪地抽烟。有几个小区的保安在急救车的旁边站着,也有晚归的住户等在一边看热闹。芷言冲回家中,只见叶丛碧身穿一身浴袍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有医生在给她做人工呼吸,但她一动不动,双目紧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碘酒的味道,品种繁多的抢救器材摊了一地,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穿来走去,忙而不乱,形成了一道道活动的白色屏障,透过耀眼的刺白,芷言一眼看见世博呆立在沙发的旁边,脸色如同兵马俑一般的黯黑,整个人已经委顿得不能自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只是木然地看着任人摆布的叶丛碧,眼光中是难以掩饰的失神和无助。
四周没有声音,仅仅是瞬间的失聪,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十秒钟,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芷言心中的千般泪水,万般愤懑,本以为是永恒的无奈,竟在无声无息中消解,溶化,就像波澜遇到了波澜。
她终于明白,她和他之间并不是谅解和牵挂,而是一心一体的。
世博完全没有意识到芷言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芷言抓住了世博背后的那只手,她感觉到世博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并且在微微地颤抖,她用力地把这只手握了一下。
一个护士抽好了肾上腺素,另一个医生在检查完丛碧的瞳孔以后,用眼光制止了她,病人正式宣告不治。
叶丛碧被120急救车拉到医院的太平间置放。
所有的人撤离之后,世博和芷言竟然一时相对无言。客厅里像被洗劫过一样,原来的优雅和品位早已荡然无存,慌乱中的抢救造成的凌乱自不必说,地上也满是乱七八糟的脚印,窗户全部开着,报纸等物飘得到处都是。
芷言知道她会归来,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包括世博无话可说的穷途末路的神情。
她走到世博身边,语气尽可能平和地说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世博告诉芷言,晚上,他跟丛碧谈他们的感情问题谈到很晚,大概1点多钟的时候,丛碧去洗手间洗澡,时间有些长了,世博觉得不对劲,就推门去看,发现丛碧靠在浴缸前的地板上,人喘得很厉害。世博吓了一跳,丛碧反而安慰他,说没事的,一会儿就会好,还让世博去拿她的手袋,世博把手袋拿来,丛碧在里面摸了一会儿,世博干脆倒提着手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抖搂出来。丛碧见他这么紧张,还开了句玩笑说,就是不想让你看见,你还是看见了。
世博说,丛碧用的喷雾剂,只喷了两下就没药了。他坚持要到医院去,丛碧却迟疑了,怪只怪他跟丛碧讲了自己的难处,丛碧才觉得为难,说她走不动,如果让他抱着她去医院看急诊,传出去影响就大了。又过了一会儿,丛碧人虽然还有神志,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的世博直觉要打120,但是他鬼使神差地打了芷言的电话。
当天夜里,闻讯赶到医院的叶妈妈报了警。
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芷言也还是一身睡衣,她说叶丛碧是她的客人,突然犯病,她也只好叫庄世博拨打120,而自己冲出去买药,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由于事情来得特别突然,庄世博有点懵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总也回不过神来,警察走后,他也只是枯坐着发呆。天色渐渐出现了鱼肚白,对于世博来说,这一夜真有一年那么长。芷言站在他的身边,道,哥,你要振作一点。世博自语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我害了她?芷言道,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但是发生了,叶丛碧就是我的客人,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意外。
芷言说话的语调镇定,神情井然,但其实她的内心也同样受到了巨大的冲撞,毕竟人命关天啊,而且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死在家中,这是无论如何解释不清的事,更何况世博的特殊身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四十四
但危机已经出现了,她也只能面对。这便是她性格的另一面,越危急的时候她越冷静。
芷言对世博说道,你现在就到王行长家去一趟。世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道,还有一个多小时就上班了。芷言道,你现在就去,在他的家门口等他,第一时间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他从任何其他途径知道这件事。又嘱他跟王行长请假,把今年的假期全部用了,尽快暂离这个是非之地。
世博道,“我不能走,丛碧还没有火化,我走掉了算怎么回事?”
芷言冷言相问道,“那你想怎么样?给她守灵,还是把你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再去一遍?”
世博绝望道,“就算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现在她人都死了,你还不能放过她吗?!”
芷言突然厉声道,“你少给我讲这些文艺对白!都什么时候了?撇都撇不干净的事,你倒在这里扇情。”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寂中,他们都意识到了目前最危急最莫测的情况是什么。隔了一会儿,世博才道,“我这么突然走了,警察会不会怀疑我?”
芷言道,“怀疑你什么?刚才的笔录是我签的名。”
世博看了芷言一眼,转身离去。事实上,他的脑袋里混乱如麻,所发生的一切细节都已经模糊不清。他也只能按照芷言说的去做。
这一则带有好莱坞式传奇色彩的新闻不可能不引起轩然大波。电视台的人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都说从来不知道叶丛碧有什么哮喘病,年年体检人也是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病死了?这太不可思议了。叶妈妈解释说,丛碧的确从小就有哮喘病,只是一直坚持吃中药,病情也就控制得还可以,再说现在找一份工多难,竞争多激烈,谁敢承认自己有病?丛碧每回去看中医,也都是化妆化名开的药。但是就算她有这个病,发作了也不至于死在别人家里,肯定是报120报晚了,才会回天乏力。叶妈妈的亲属一个个都骂她笨,说你怎么知道不会是谋杀?借着丛碧发病,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啊。难道那个有钱佬真的会娶丛碧吗?你发大头梦都不要发得这么离谱。
叶妈妈被说得没了主意,就真的去了公安局要求立案侦查,公安局说,立案要有依据,必须先对叶丛碧的尸体进行解剖,确认她是不是被谋杀。叶妈妈没办法,就同意了法医做尸体解剖。
新闻记者一天一天地堵在银行的门口打探消息,他们怎么会相信叶丛碧仅仅是庄芷言的客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庄世博跟他的老婆分居,他所居住的小区保安都见过他跟叶丛碧出双入对,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庄芷言的托辞只能是姑妄听之,必定另有隐情可供大众消遣。王行长对这样的局面很是生气,说庄世博真的是到外地出差去了,你们再等下去毫无意义,而且他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由公安局去查,你们不要乱猜乱写。银行方面见王行长发了火,就多派了保安严防死守。
至于银行内部,当然也是议论纷纷。郎乾义的心情比较舒畅,当晚就和屈爱春去喝酒,郎乾义道,庄世博那么一个聪明人,怎么就闹出一个大头佛来?屈爱春道,中国的事,有时候还真不是比谁更聪明,而是比谁更平庸。郎乾义道,你说得对,我也最讨厌他总是喜欢出其类,拔其萃,就他与众不同似的。屈爱春叹道,每个人都是被自己的优点杀死的。郎乾义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挺同情他的啊。屈爱春不以为意道,我同情他干什么?
庄世博请了假之后,买票去了敦煌,倒不是想寻回他少年时代的考古梦。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是移情别恋,过去的梦想在今天看来,既不着边际,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和伟大,更何况彼时彼刻也没有了那份兴致。只是他觉得,恶劣一点的自然环境会让人的情感和神经都变得粗粝和麻木一些,这样或许对他是有好处的。
叶丛碧的尸检报告终于出来了,结合叶妈妈提供的看诊病例,叶丛碧属于外源性哮喘,对于致敏源非常敏感,而在她的胃里发现了鲜笋的残留物,但鲜笋磨得极细,估计是在汤羹里,所以使患者难以发现而吃了较多。法医说对某些人的体质来说,鲜笋的毒性是很大的,叶丛碧的情况很可能是食物引发的哮喘,症状也会来得相对激烈和凶猛,而哮喘急性发作时,支气管出现严重的慢性发炎,使周围的小型肌肉对发炎的反应过度敏感并且产生痉挛,导致严重的呼吸困难。
这时的患者应该立即吸入支气管扩张药物,但对于非常严重的哮喘发作,定量气雾剂实际上是不管用的,必须马上接受医生的治疗,输氧和打肾上腺皮质素,稍有犹豫都可能延误抢救的时机。但是叶丛碧身上没有一点他杀的疑点,脖子和胸口的一些抓痕也只是感到气闷时她自己抓伤的。至于说到报120是否及时的问题,对于没有医学常识的人来说很难强求,而且庄芷言一再解释是叶丛碧自己不让报120的,她说自己能缓过来。
不过尸检又有另外一个发现,那就是叶丛碧已经怀孕了。
尸检没有问题,公安局不予立案。
但是丛碧已有身孕的结果,大大刺激了叶妈妈,她坚信亲属们的分析是对的,女儿有了身孕,男朋友又不想结婚,他怎么可能不延误抢救时机呢?于是叶妈妈找了律师,使得该案成为刑事自述案件。
一连数日,阴雨蒙蒙。
四十五
深灰色的天空沉得很低,仿佛没有楼房和树木,它就会像一块破布那样塌下来似的。下班之后,净墨决定去探访叶妈妈。
境由心生,以前净墨到这里来,真不觉得这座简易楼是如此的破败、残旧,随着木质楼梯的吱嘎作响,净墨的心境更加沉闷。丛碧的房间里一切如故,但是一切又都失去了生机,呈现出喑哑、空洞的气息。桌上放着一张丛碧放大的照片,她身穿一件白衬衣,脸上露出只有新闻女主播才有可能具备的经典笑容,那便是似笑非笑,端庄美丽。但是黑框赫目,又让人感到极大的压抑。
叶妈妈抱着净墨哭了,她说道,我早跟她说过,不如跟着你一块好好过日子,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净墨无语,心想,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早知道?人只要活着就会起心动念,又有谁会想到波澜不惊的好处?叶妈妈又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大堆亲戚过来吵过一轮以后,散了,走了,再就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所以叶妈妈抓住净墨的手不放,说只有你才是好人。
净墨问道,那个叫庄世博的人没来看过你吗?叶妈妈无奈道,他们好的时候都没来看过我,现在还不是有多远走多远,哪里还会来看我?净墨道,可是他们毕竟好过啊。叶妈妈道,好什么好,如果是你,丛碧她还会死吗?
屋里的灯很暗,但也看得见叶妈妈的头发是花白的,她这样一个爱美和自我的人,所有的寄托和希望都在女儿身上,面对巨大的打击,她有一点痛失至亲之后才会有的灵魂出窍般的醒定和神经质,却又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存在。净墨的伤感油然而生,他说道,叶妈妈,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帮你做点什么。
叶妈妈道,你来得正好,不然我想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