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樱桃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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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这半什托夫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尔梅拉多夫只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她亲手拿出三十个戈比来,这是她仅有的最后一点儿钱,我亲眼看见的……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看了看我……尘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而是在那边……他们为人发愁,为人痛哭,可是不责备他们!不责备,可更让人难过,更让人痛心!……三十个戈比,对了。要知道,这会儿她自己也需要这些钱,不是吗?您认为呢?我亲爱的先生,不是吗?现在她需要保持整洁。要保持这种整洁,这种特殊的整洁,就要花钱,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啊,她也得买化妆用的香膏啦什么的,不买不行啊;还要买上浆的裙子,那种时髦漂亮的皮鞋,这样在不得不过水洼的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小脚迈出去。这种整洁意味着什么,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吗?唉,可我,她的亲爹,却把这三十戈比拿去买酒喝了!我正在喝呢!已经喝光了!……嗯,谁会怜悯我这样的人?什么?现在您可怜我吗,先生,还是不可怜呢?你说呀,先生,可怜还是不可怜?嘿,嘿,嘿,嘿!”
他本想斟酒,可是酒已经没了。装半什托夫的酒壶已经空了。
“干吗要可怜你呀?”又来到他们身边的老板喊了一声。
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听到有骂人的声音。正在听的和并没听的人都在哄笑,叫骂,就这样,大家都只瞅着退职的官吏一个人。
“可怜!干吗要可怜我呀!”马尔梅拉多夫突然大喊一声,情绪十分激昂,朝前伸着一只手站了起来,仿佛他就只等着这些话似的。“干吗要可怜呢,你说?是的!我没什么好可怜的!该把我钉到十字架上,钉到十字架上,而不是怜悯!可是,钉死我吧,法官,钉死我吧,钉死以后,再可怜吧!到那时我会自己走到你跟前去,去受死刑,因为我不是渴望快乐,而是渴望悲痛和眼泪!……卖酒的,你是不是认为,你这半什托夫酒我喝着是甜的?悲痛,我在酒壶底寻找的是悲痛,悲痛和眼泪,我尝到了,也找到了;而怜悯我们的,是那个怜悯所有的人、了解一切人、而且了解一切的人,他是唯一的,他也是法官。在那一天,他会走来,问:‘那个女儿在那里呢,为了凶恶和害肺病的后母,为了别人年幼的孩子,她出卖了自己,那个女儿在哪里呢?尘世上她的父亲是个很不体面的酒鬼,她不仅不畏惧他的兽行,反而对他表示怜悯?’并且说:‘你来!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赦免过你一次了……现在你的许多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①他一定会赦免我的索尼娅,一定会赦免她,我就知道,一定会赦免的……不久前我在她那儿的时候,这一点我心里就感觉到了!……所有的人他都要审判,并赦免他们,不论是心地善良的,还是凶恶的,聪明的,还是温顺的……等到审判完他们,他就会对我们说:‘你们,’他会说,‘你们也来吧!喝酒的来吧,懦弱的来吧,无耻的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毫不羞愧地走出来。站在那里。于是他就说:‘你们都是猪猡!作兽相,受兽的印记②;但你们也来吧!’聪明智慧的和有理智的人都会说:‘上帝啊!你为什么接受这些人?’他会说:‘聪明智慧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有理智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是因为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认为自己配得上受这样的对待……’于是他把自己的手伸给我们,我们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切我们都会明白的!到那时候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会明白……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连她也会明白的……上帝啊,愿你的天国降临!”
①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八章四十七节。原文是:“所以我告诉你,他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他的爱多……”作者引用时,稍作了一些改动。
②见《新约全书·启示录》第十三章十四、十六节。
他又坐到长凳上,看上去疲惫不堪,极端虚弱,他谁也不看,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人,深深地陷入沉思。他的话使人产生了某种印象;有一会儿鸦雀无声,但不久又听到了和先前一样的笑声和辱骂声:
“他在大发议论呢!”
“他胡说八道!”
“小官僚!”
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咱们走吧,先生,”马尔梅拉多夫突然抬起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请您送我回去……科泽尔的房子,在院子里。该……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早就想走了;他自己就打算送他回去。马尔梅拉多夫的两条腿与他说话的那股劲头比起来要虚弱得多,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年轻人身上。只需走两三百步。离家越近,这个酒鬼越感到惊慌和恐惧。
“我现在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忐忑不安、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是怕她揪头发。头发算得了什么!……头发不值一提!这是我说的!要是揪头发,那甚至倒好过些,我怕的不是那个……我……怕的是她的眼睛……不错……是眼睛……她脸上的红晕我也怕……还有——我还怕她的呼吸……你看到过得这种病的人是怎么呼吸的吗……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孩子们的哭声我也害怕……因为,要是索尼娅不养活他们……那我真不知道会怎样!真不知道!可挨打我倒不怕……你要知道,先生,这样的殴打不仅不会让我感到痛苦,反倒会让我觉得快活……因为不这么着,我自己就受不了。打倒好些。让她打吧,让她出口气吧……这样倒好些……瞧,就是这幢房子。科泽尔的房子。他是个钳工,德国人,挺有钱……请领我进去!”
他们从院子里进去,上了四楼。越上去楼梯越暗。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虽说在这个季节彼得堡没有真正的黑夜①,可是楼梯上边还是很暗。
①夏天彼得堡是“白夜”季节。
最上面一道楼梯尽头,一扇熏黑了的小门敞着。一个蜡烛头照亮了十来步长的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屋;从楼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屋里的情况。东西丢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孩子们穿的各种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间房子前挂着一条破床单。大概床就摆在床单后面。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的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没上过漆,上面也没铺任何东西。桌边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快要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半间屋里,不过他这间房间是条通道。通往里面几间像笼子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那些小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声嘈杂,喊声尖锐刺耳。人们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时会从里面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得可怕的女人,相当高,身材苗条匀称,还有一头美丽的深褐色头发,面颊当真红艳艳的。她双手紧按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时快时慢,若断若续,正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寒热发作,但目光锐利而又呆板,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最后的微光在她脸上轻轻抖动着,烛光中这张神情激动不安、害肺病的脸,使人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她好像只有三十来岁,当真与马尔梅拉多夫并不相配……她既没听到、也没发觉进来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又闷又热,可是她没有开窗;从楼梯上飘进一股臭气,但通楼梯的门却没关上;一阵阵抽香烟的烟,犹如波浪一般,穿过没关好的房门,从里面屋里冲了进来,她在咳嗽,可是没有把房门掩上。只有五、六岁的、最小的女儿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浑身发抖,正在墙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刚挨过打。八、九岁的大女儿个子挺高,瘦骨嶙嶙,穿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呢的旧斗篷,大概这件斗篷是两年前给她缝的,因为现在已经达不到她的膝盖了;她正站在墙角落里小弟弟的身边,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样细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大概是在哄他,正对着他悄悄地说着什么,千方百计让他别再哭起来,同时用自己那双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恐惧地注视着母亲,在她那瘦削、惊恐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好像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房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刹时间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在猜测:他进来干什么?但她大概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间里去,因为他们的这一间是个通道。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注意他,于是走到通往楼梯平台的门前,想要把门关上,这时看到了跪在门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喊一声:
“啊!”她气得发狂,大声叫嚷,“回来了!囚犯!恶棍!……钱呢?你口袋里有什么,让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来那一身了!你的衣服呢?钱呢?说啊!……”
说着,她冲上来搜他身上。马尔梅拉多夫立刻听话而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她搜他的口袋时更方便些。钱连一戈比也没有。
“钱呢?”她大声嚷嚷。“噢,天哪,莫非他都喝光了吗!箱子里还有整整十二个卢布呢!……”突然她发疯似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顺从地跟在后面跪着往里爬,好让她拖起来省点儿力气。
“这也让我觉得快乐!我并不感到这是痛苦,而是享—乐,先—生,”他大声叫喊,因为给揪着头发,他全身摇摇晃晃,甚至额头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觉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墙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浑身发抖,吓得要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喊,扑到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簌簌发抖,好似一片树叶。
“全喝光了!全都买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喊,“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在挨饿,都在挨饿呀!(她搓着双手,指指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可你们,你们不害臊吗,”她突然骂拉斯科利尼科夫,“从酒馆里来的!
你跟他一道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过!滚!”
年轻人一言不发,急忙走了出去。这时通里间的房门突然大敞四开,有几个好奇的人从门里往外张望。伸出一些戴小圆便帽的脑袋,一个个厚颜无耻,嘻皮笑脸,有的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含着烟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怀,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内衣,很不成体统,有人手里还拿着牌。给揪着头发的马尔梅拉多夫大声叫喊,说他觉得这是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开心。他们甚至走进屋来;最后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挤到了前面,想按照她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吓唬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带侮辱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这样威胁她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伸手到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店里换开一个卢布找回的零钱——悄悄地放到了窗口。后来,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转去。
“唉,我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们这里有索尼娅呢,而我自己却需要钱。”但是考虑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反正也不会去拿,于是挥了挥手,回自己的住所去了。“索尼娅也要买化妆用的香膏,不是吗,”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他继续想,并且挖苦地冷笑了一声,“要保持这种整洁就得花钱……嗯哼!看来索尼娅今天也未必会弄到钱,不是吗,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同样都担风险……所以,如果没有我这些钱,他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了……唉,可怜的索尼娅!然而他们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在开采!不是吗,是在开采嘛!而且也习惯了。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陷入沉思。
“唉,如果我想得不对呢,”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说,“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全人类,当真不是卑鄙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任何障碍都不存在,而那也就理应如此了!……
第一章
三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宁,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