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济里奥表兄 [葡]埃萨.德.克罗兹-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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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耸耸肩膀,没好气地说:‘
“好像我发现不了她到这里来过似的!单凭气味就能知道,臭不可闻的干草味。你们一块儿长大,等等,等等,这些都还说得过去。
你一定会为她辩解,可是,要是我在台阶上碰到她,就会赶她走,赶她走。”
他停顿片刻,但仍然激动:
“你说说,露依莎,我说得对不对?”
露依莎对着镜子戴上耳环,惊魂未定:
“对。”
“啊!嗯!”
说完,他气乎乎地走开了。
露依莎一动不动,一颗圆圆的晶莹的泪珠从鼻子上滚下来。她使劲擤了擤鼻涕。那个儒莉安娜!那个拨弄是非的婆娘,专门捣乱;怒从心上起,她走进熨衣服的房间,把门一摔:
“你为什么说什么人来了,什么人没有来?”
儒莉安娜大吃一惊,放下熨斗:
“太太,我还以为这不是什么秘密呢。”
“当然不是,混账!谁告诉你是秘密?为什么让她进来?我不是一再告诉你我不接待莱奥波尔迪娜太太吗?”
“太太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觉得受了委屈,理直气壮地反驳了一句。
“撒谎!给我住嘴!”
她转身回到卧室,气急败坏地靠在玻璃门上。
太阳下山了,下午没有风,窄窄的街道只剩下一道阴影;古老而阴暗的房舍有几个阳台敞开着,隐约可以看见红色花盆里几棵罗勒花或石竹花老态龙钟,已经干枯;听得见忧郁的琴键上弹出的《圣母颂》,那是个小姑娘在抒发星期日百无聊赖的情感;对面的窗口,特谢拉。阿泽维多家的四个姑娘正在熬过星期日的下午。她们都瘦瘦的,头发非常鬈曲,黑眼圈,一会儿看看街上,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又看看其他窗户,每当看到下面有男人走过便嘀嘀咕咕说一通或者呆头呆脑地伏在扶手上,口水掉到人行道的石头上。
“可怜的若热,他说得对!”露依莎心里想。可是,有什么办法?已经不去莱奥波尔迪娜家了,把她的像片从客厅的像集里取了出来,并且不得不告诉她若热的反感。她们两个人甚至都哭了!可怜的莱奥波尔迪娜!现在,很长时间才接待她一次,难得见一次面,每次都是一小会儿!再说,她已经到了客厅,总不能把她推下楼梯吧!
一个罗圈腿的粗笨男人拿着一架手风琴从街那边走过来,黑黑的胡子,一副凶恶的样子;他停下来,摇摇曲柄,向朝街的窗户惨淡地笑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接着就弹起“纯真的夏娃”,声音清脆,但颤抖得厉害。琴声传遍整条街道。
数学博士的女佣兼小老婆热尔特鲁德斯这个40岁的女人马上把因为养尊处优而肥胖的黄脸贴到窄小的窗户上;前面,三层楼敞开的阳台上,有库尼亚。罗沙多的尊容,他伏在栏杆上,清瘦干枯,头戴一顶装饰有羽毛的便帽,用近乎透明的手捂着室内便袍下面的肚子,一副肠胃病患者凄凉的神态。其他一张张脸也陆续在窗帷中间出现了,个个都带着厌烦的表情。
街上,烟草店老板娘来到门口。她身穿丧服,拉长了那张寡妇脸,两只胳膊在染成黑色的披肩上交叉,往下垂着的长长的裙子使她显得更加又细又高。从阿泽维多家下面的店铺里走出了卖炭的女人,她怀着孕,腆着大得出奇的肚子,干枯的短发蓬松着,黑乎乎的脸上油光闪亮,三个小孩半赤裸着身子,几乎像黑人一样颜色,扯着她的麻布裙子又哭又闹。旧货店的保拉走到街中间,他那黑布帽子的油漆布帽檐从来没有提到过眼睛以上,两只手总是藏在背后,伸到白色外衣后摆下面,仿佛为了显得更加深沉;肮脏的袜子后跟露到用玻璃丝绣着图案的鞋子外面。他不停地吐痰,似乎对什么都反感。此人讨厌所有的国王和神父,对公共事物的状况怒火满腔,经常哼着“马利亚。
达。丰特”。从言行举止上可以看出,他是个禁骛不驯的爱国者。
手风琴手摘下大无檐帽,一边弹着一边朝各个窗口摇晃,同时投去乞求的目光。阿泽维多家的姑娘们立刻猛地关上了玻璃窗;卖炭女人给了他一个铜币,但想下去问他是哪国人,怎么来的,会弹多少曲子。
到外边过星期天的人们开始回家,个个因为走了很远的路而疲惫不堪,靴子上满是尘土;女人们披着披肩回来了,怀里抱着热得昏昏欲睡的孩子;老人们表情平静,穿着白色裤子,把帽子拿在手里,还要在街区转一圈,凉快凉快;窗台上,人们在打哈欠;天空蓝中透着光亮,像一件硕大的瓷器;远方传来教堂的钟声,一个什么宗教节日正在结束。星期天接近尾声,庄严肃穆,疲倦悲凉。
“露依莎。”这是若热的声音。
她转过身,含糊地说:“嗯?”
“亲爱的,吃晚饭吧,已经7点钟了。”
在卧室中间,若热搂住她的腰,把嘴挨近她的脸,低声说:
“刚才你生气了?”
“没有!你说得对。我知道你说得对。”
“啊!”若热非常满意,以胜利者的口吻说,“那当然。”
哪里有比我心灵选择的
丈夫更好的良师益友?
他既严肃又温柔地说:
“我们可爱的小家庭太正派了,看到哪种女人带着烟味、干草味和别的气味进来都让人心疼!……好了,我们不再谈这个问题。我的家庭主妇,开始喝汤吧!”
2
星期天晚上,若热家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这个“闲谈会”在客厅里围着那个古老的玫瑰色瓷制油灯进行。“工程师”──街上人们都这样称呼他──平时深居简出,没有客人造访。这时候人们一边饮茶一边闲谈,颇有大学生时代的气息。若热叼着烟斗,露依莎在一旁打毛衣。
头一个来的是朱里昂。祖扎特,他是若热的远亲,还是理工学院低年级时的同学。此人干瘪并且有点神经质,戴蓝色夹鼻眼镜,长长的头发垂到领子上。他在学校学的是外科,非常聪明,疯狂地学习,但正如他本人所说,他是座“坟墓”。30岁了,仍然一贫如洗,债台高筑,没有病人上门。开始对下区四层楼上的住宅、12个硬币的晚餐和破旧的纽耳绊外衣感到厌烦,于是躲进自己渺小的世界不与他人交往,看着别人──那些平庸、浮躁的家伙们──平步青云,升官发财,生活日益阔绰!“缺少机遇”,他说。他本可以接受省里一个市议会的职位,在那里自由自在,有自己的房子,还可以在后院养花种菜。可是,他有一种固执的自傲,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和科学,不想把自己埋葬在仅有三条街道而且猪满地乱拱的不毛之地。想到所有的省份都心惊胆战,在那里默默无闻,在议会打牌消磨时光,最后得败血症而死。所以,他决不“背井离乡”,以贪婪的平民百姓的固执期待着富有的患者前来就诊,期待着学校聘请,期待着乘自己的马车探访亲友,期待着有一个有嫁妆的金发女郎做他的妻子。他相信有权获得这些幸福,可幸福又迟迟不来,他慢慢变得苦闷、凄凉,对生活充满怨恨。日复一日,他咬着指甲、带着仇恨的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在稍好一些的日子里,他满口尖酸刻薄的俏皮话──那难听的声音像冰凉的刀刃。
露依莎不喜欢他,觉得他有“东北人”的神气,讨厌他那教训人的口吻,讨厌他闪着黑光的夹鼻眼镜,讨厌他那因为太短而露出皮靴上开绽的松紧口的裤子。但是,她隐藏住这种感情,对他笑脸相迎,因为若热钦佩他,总是说他“精明强干,聪明绝顶,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来得早了一点,就到餐厅去喝杯咖啡;他总是斜着眼看餐具架上的银器和露依莎的时髦的化妆品。这个亲戚,一个平庸之辈,却生活舒适,婚姻美满,有娇妻侍奉,在政府还倍受尊重,并且有几个康托的存款。他觉得这一切不公正,像个屈辱压在心上。然而,他装出一副尊敬若热的样子,每星期天晚上必定到场,隐藏起忿忿不平,跟他们闲谈、说俏皮话──不时把手指伸进干枯的、满是头屑的长发。
像往常一样,费里西达德太太在9点钟走了进来。刚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张开双臂。她50岁了,调养得非常好,由于患有消化不良和胃气病,这时候不能穿束胸衣,于是线条显得臃肿。在轻轻卡起的头发上已经能看见几根银丝,但脸却圆润、丰满;像修女一样白皙柔软的皮肤稍稍有点混浊;虽然眼睛有些肿胀,并且周围有了少许皱纹,但黑黑的眼珠依然水灵、精神、炯炯有神。嘴角有一些细细的绒毛,像是用纤小的羽毛笔轻轻勾出的一般。她是露依莎母亲的挚友,所以养成了星期天来看看“小姑娘”的习惯。作为诺罗尼亚斯。达。雷顿德拉家族的子女,她在里斯本有许多高贵的亲戚。她算得上是个教徒,虔诚地相信附体女神。
刚一进门,就在露依莎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然后惴惴不安地低声问道:
“来吗?”
“顾问?来。”
露依莎知道她问的是谁,因为顾问──亚卡西奥顾问──在来喝他们说的“露依莎太太的茶”之前,绝不会不到公共工程部去找到若热,躬下高高的身躯,郑重其事地宣布:
“若热,我的朋友,明天我将请你善良的妻子赐一杯茶!”
并且还往往补充说:
“你重要的工作可有进展?还好!如果部长驾到,请代我向阁下表示崇敬的问候,问候这位名闻遐迩的天才!”
说完,才踏着肮脏的楼道一板正经地走出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爱着他已经有5年之久。在若热家,人们对那份“火热”稍有讥笑之词。露依莎说:“哎,她太钟情了!”人们看到她调养得很好,红光满面,谁也不会想象出这专一的感情在沉默中燃烧,每星期都酿成熊熊烈火,像疾病一样在吞噬她,像毒瘾一样败坏她的品性。她多次热恋,但至今一无所成。原先爱过一个枪骑兵军官,后来那人死了,现在只保存着他的一张银版像片。后来暗暗对附近的一个年轻面包师倾注了激情,不久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结了婚。于是,她以全部身心爱上了那条名叫“比尔罗”的狗;一个被辞退的女佣为了报复喂了它煮过的软木;“比尔罗”死了,她把爱犬制成标本,放在餐厅。有一天,顾问突然来到眼前,在她多年累积的燃料堆上点起了欲望之火,亚卡西奥成了她的“癖好”:赞叹他的长相和沉稳,瞪大眼睛听他口若悬河的谈话,觉得他处于“优越的地位”。顾问是她的勃勃雄心,是她的成瘾陋习!顾问透出一种特殊的美,她久久欣赏,像喝了醇酒一样陶然而醉:原来是他的秃顶。她一直像某些女人那样对秃顶有一种奇特的喜好,而这种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膨胀。每当她开始看顾问那又宽又圆并且很亮、在灯下闪闪发光的秃顶时,渴望的汗水就儒湿她的后背,两只眼睛像投枪一样射过去,心里怀着一个贪婪而荒唐的愿望:把手放到他的秃顶上,抚摸它,感受到它的形状,揉搓它,甚至把手伸到它里面!但是,她尽量掩饰,大声说话,傻乎乎地笑,使劲摇扇子,不过大颗的汗珠还是在肥胖的脖子上那一层层皱褶中滚动。回到家里就开始祷告,许愿向圣母献上许多许多花环;然而,祈祷刚刚结束,太阳穴就开始间歇地疼痛。现在,善良而可怜的费里西达德太太总是作淫荡的恶梦,时时感到由来已久的歇斯底里的忧伤。顾问的冷漠态度更让她恼火:任何目光、任何叹息、任何表露情意的举止都不能让他动心。对待她,顾问彬彬有礼,但冷若冰霜。有时候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离开别人很远,比如在一扇窗户凹进去的地方,沙发一角灯光暗淡的地方,非常合适。但是,她刚刚开始表达情感,顾问就猛地站起身,神态庄重地走开了。有一天,她认为发现顾问从深色夹鼻眼镜后面向她丰满的乳房投来欣赏的目光;这太明显了,并且事情紧急,机不可失,她马上谈起“炽热的爱情”,低声对他说:“亚卡西奥……”可是,顾问的一个动作使她冷彻骨髓──他站起身,把脸一沉:
“尊敬的夫人,
源头的千年积雪,
总要流入心田……
白费心机,尊敬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大的痛苦心境遮掩得严严实实,非常隐秘,没有谁了解。人们只知道她在感情上屡遭不幸,却不知道她在欲望上正忍受折磨。有一天,露依莎大为惊愕:费里西达德太太用湿漉漉的手攥住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顾问,低声对她说:
“多么惹人动心的男人!”
那天晚上,人们正在谈论阿连特茹省、埃武拉市和它丰富的物产,还有“人骨教堂”。这时候,顾问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