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济里奥表兄 [葡]埃萨.德.克罗兹-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耶路撒冷教长该是个什么样子?她想象中是个蓄着长长的白胡须的长者,身穿金线刺绣的衣服,周围是肃穆的圣器和一把把燃着的神香。奥维格城堡的公主呢,大概长得漂亮,一派王家风度,身边侍者成群,啊,公主曾和巴济里奥谈情说爱。──天黑下来,又有一些星星在天上闪烁。──可是,旅游有什么用呢?在邮船上呕吐不止;在车厢里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四轮马车在山区颠簸,清晨冷气袭人,困得不住地点头。在安静的小家里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身边有温柔的丈夫,床上有柔软的被褥,晚上偶尔去一趟剧场,阳光明媚的上午听着金雀鸟的歌声吃午饭,这不更好吗?这一切她都有,过得非常幸福。这时候,她开始思念若热了,希望他在身边,希望拥抱他,希望像往日一样到他书房里,看见他穿着那件天鹅绒外衣,叼着烟斗。若热具有让妻子幸福和骄傲的一切:英俊、温柔、忠诚,还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诚然,她不喜欢整日里呆在家里、性情死板的丈夫,可是,若热的职业很令人向往;他钻进阴暗的矿井,有一天还开枪向滋事的暴民射击。他勇敢并且有才华。然而,她不由自主地看见巴济里奥表兄那白色的城堡在圣地的原野上浮动;要么就是在巴黎,他端坐在车于的软垫上,镇定自若地赶着四匹精神抖擞的骏马──这使她想到了另一种生活,一种更有诗情画意的生活,一种更富于感情色彩的生活。
昏暗的光线从满天星斗的空中徐徐流下;远处,向闷热的夜晚敞开的窗户上明亮的灯光映入眼帘,蝙蝠擦着玻璃窗一闪而过。
“太太,不要点灯吗?”儒莉安娜那疲倦的声音在门口问道。
“把屋里的灯点着。”
她走进屋里,不停地打哈欠,浑身像是散了架。
“弹一曲茶花女吧!”她想。
她走进客厅,坐到钢琴前面,随便弹了曲“卢西娅”和“奏鸣曲”的片断,又弹起了“法都”;弹完以后,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开始想巴济里奥表兄第二天大概还会来:穿上那件栗子色的薄绸子新便袍,又开始弹“法都”,但两只眼睛轻轻合上了。
她走到卧室。
儒莉安娜端着灯,拿着账单进来了,拖着凉鞋,肩上披着短外套,缩着身子,表情沮丧。这副护士般的模样把露依莎惹恼了:
“我的天!你这个女人活像是死神一样!”
儒莉安娜没有回答,把灯放好,把硬币一枚一枚放到衣橱上,这是买东西剩下的钱;随后,垂着眼睛说:
“太大不需要我做什么了吧?”
“你这个女人,滚,给我滚!”
儒莉安娜取来煤油灯,爬上楼去,走进卧室。她住在阁楼上,女厨娘的屋子旁边。
“她看我像死神!”她气愤地嘟囔着。
卧室低矮、狭窄,木头屋顶倾斜。太阳晒了一整天,里边热得像个火炉;到了晚上,总是有一股烘烤砖头的气味。她睡在一张铁床上,铺一个软草垫,草垫上是个麻布褥单;床头上搭着她的披肩,还有一个皱皱巴巴的吊床;床边放着漆成蓝色的木箱,木箱的锁又粗又笨。松木桌上摆着一面镜子,一把掉了毛的黑乎乎的发刷、一把骨制梳子、几个药瓶、一个黄绸子插针垫,用旧报纸包着的是星期日戴的丝线假发。肮脏的墙上满是划火柴的痕迹,唯一的装饰品是平版印刷的圣母像,上面一张银版相片已经模糊不清,通过反光的玻璃只能隐约看出一撮浓密的唇髭和上士肩章。
“儒莉安娜太太,女主人睡了吗?”厨娘从隔壁房间问道,从她屋里射出的一缕明亮的灯光切开了黑洞洞的走廊。
“睡了,已经睡了,若安娜太太。她今天心里烦躁,男人不在嘛!”
若安娜翻过来覆过去,弄得旧床板吱吱地响。睡不着!快要憋死了!霍!
“哎呀,这地方呀!”儒莉安娜感叹了一声。
她打开小天窗透透气;穿上拖鞋,朝若安娜屋里走去,但没有进门,停在了门口。她是“内佣”,应当避免过分亲密。假发已经摘下来,头上裹着块黑黄条纹的头巾,那张脸显得更加清瘦,两只耳朵更像是离开了头颅;袒胸汗衫露出突出的锁骨,短裙把雪白的大腿展示出来,干巴巴的;肩上搭着的短外套轻轻碰着两个尖尖的胳膊肘:
“若安娜太太,告诉我,”她压低声音,“你注意了吗?那家伙呆了很长时间?”
“你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走。霍!”
若安娜憋闷已极,几乎赤裸身体,两腿叉开,把手伸到米尼奥省那种镶着皱花边、袒露出胸脯的粗布汗衫下面使轻地抓。臭虫太多,不能不抓!这该死的屋子有臭虫窝!她甚至感到胃里也难受。
“咳!这简直是地狱!”儒莉安娜叹息一声,“我只能在白天打个盹。不过,我刚刚发现……你床头上挂着圣。彼得罗像。你信仰圣。彼得罗神?”
“那是我那位小伙子信的神。”对方从床上坐起来,“霍!今天晚上还没有喝水,渴死了……”
说完,跳到地上,大步走过去,踩得地板微微颤动,绰起水罐,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用一小块布做的汗衫紧紧箍在身上,更显出她强悍、泼辣的线条。
“我去看医生了。”儒莉安娜深深叹了口气,“哎!我说若安娜太太,我只能靠上帝,只能靠上帝!”
可是,儒莉安娜太太,为什么不去找贞女呢?她准能让你恢复健康。她住在黑人巷,咒语和油膏包治百病。带上半块钱就行……
“我说儒莉安娜太太,病嘛,都是体液问题,你的病是体液调理不周。”
儒莉安娜又朝卧室走了两步。一说起病和药,她马上跟对方亲近了。
“我也想到过……想到过去找贞女。可是,要花半块钱!”
她停住嘴,一边望着对方一边思索,表情凄楚:
“我攒下的钱是留着买皮面靴子的。”
靴子是她的嗜好,钱都花在买靴子上:羊毛织面带一块块皮革饰物的、马革皮有鞋带的、倒缝羊羔皮的……用纸包好,放在木箱里,锁得严严实实──留着星期日穿。
若安娜责怪她说:
“哎呀!我只关心身体。什么化妆品不化妆品的,让它们见鬼去!”
她也怨叹生活太艰难,已经请求女主人提前支一个月的工钱。没有汗衫穿了,那两件成了破布片。喜欢穿它们,怎能穿不坏!
“是啊!”她叹了一口气,“我那小伙子需要用点钱……”
“若安娜太太,你也任凭男人敲诈?”
若安娜笑了:
“我说儒莉安娜太太,就是我不得不去啃骨头,也要把最后一块面包留给他吃。”
儒莉安娜干巴巴地一笑,拖着长声说:
“何苦呢!”
然而,心里却很是羡慕厨娘有那份爱情,羡慕那份惬意。她满心不快地重复了一句:
“何苦呢!要说挑不出毛病的小伙子嘛,”她接着说,“要数今天来看女主人的那位了,比你那男人强。”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
“这么说,他在这儿呆了两个多小时?”
“你进来的时候他刚刚走。”
油灯灭了,冒出一缕黑烟,伴着一股焦糊味。
“晚安,若安娜太太。我还要祈祷呢。”
“喂,儒莉安娜太太,”对方的声音是从头巾里发出来的,“要是你肯为我的小伙子的健康祈祷三次‘祷告圣母答唱’──他最近身体不好──,我在这儿也为你的胸口痛祈祷三次。”
“好吧,若安娜太太。”
不过,她盘算了一下,改口说:
“喂,我的胸口好多了。你为减轻我的头痛祈祷吧。我的天!”
“随你的便,儒莉安娜太太。”
“麻烦你了。晚安。这气味太难闻了,我的天!”
她走进卧室,祈祷以后熄了灯。让人浑身瘫软的热气从墙纸上不断向下弥散,她感到喘不过气来,打开天窗,但从屋顶上压下来的闷热让她恶心。从夏季开始以来,天天晚上如此。并且,老朽的木头成了蛆虫为所欲为的安乐窝!她在那么多家干过,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糟糕的房子,从来没有。
隔壁传来厨娘的鼾声。儒莉安娜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心里更加烦躁,更加苦涩,生活沉重地压在身上。
她生在里斯本,全名叫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母亲是个浆衣妇。她从小就在家里认识了邻居们称为“公子”的人,母亲称呼他“奥古斯托博士先生”。博士每天必定来到她母亲浆衣服的小厅──夏天下午来,冬天上午来──,一连几小时坐在朝一个小后院开的窗户边一个小台上,抽着烟斗,默默捋着黑色的大胡子。小台是石头的,上面巧妙地放了一个充气软垫,他每次来了都自己吹气。他谢了顶,通常穿一件栗子色天鹅绒外衣,戴一顶高高的白帽子。6点钟,他站起身,把软垫的气放掉,把裤子稍稍往上拉一拉,腑下夹着那根粗粗的印度术手杖摇摇摆摆地走了。这时候,她母亲到厨房吃晚饭,松木桌子上方是个天窗,不论冬夏,一棵老树的枯枝都在天窗上摇晃。
晚上,奥古斯托博士先生又来了,总是带着一张报纸;她母亲泡茶、烤面干请他吃,显得很是快活。儒莉安娜不止一次看见母亲难过地哭泣。
一天,母亲不愿意帮助一个邻居女人洗衣服,那泼妇气急败坏,站在台阶上破口大骂,说母亲是个不要脸的荡妇,说父亲因为行为不轨被放逐到非洲。
不久,她也开始干活了。几个月后,母亲死了,死于子宫病。此后,儒莉安娜只见过奥古斯托博士先生一次──在一个下午的帕索斯圣像游行时,他穿一件神职人员的绛紫色无袖长袍,表情悲哀。
二十年来,她一直当女佣人。正如她本人所说,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命运却永远相同。二十年来,她睡在木箱上,清早就起床,吃残羹剩饭,穿破衣烂衫,受惯了孩子们的推推操揉,听够了女主人的恶言恶语,病了去医院,好了继续操劳……这太过分了!现在,只要看见桶里的脏水和熨斗就反胃。她一直不习惯于侍候别人。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的雄心壮志就是开一爿烟草店或杂货店,店是自己的,自己是老板,自己说了算!可是,尽管精打细算,事事节省,年终也不过攒下7块钱:她病了。对医院望而生畏,就到一个亲戚家调养。哎,钱早就花了个精光!把最后一块钱换成零钱那天,她用衣服蒙着头哭了几个小时。
从此,她一直疾病缠身,彻底失去了建立家业的希望,只能永远侍奉一个又一个主人,直到成了老太婆!这种信念使她总是愤愤不平,变得越来越刁悍。
并且,她不会做人,不会跟任何一家人融洽相处:当女主人们去剧院、打开门向爱慕者展示自己的容貌或者在房间里饮酒的时候,她只是看着女伴们玩乐、互相探望、在窗口闲谈;星期日她看着她们到菜园或者什么隐秘的地点。她绝不这样。她整日里愁眉苦脸,干她不得不干的活计,吃饭,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星期天如果不出去,就戴上首饰和其他饰物倚在窗前,把头巾铺在窗台上以免把袖子弄皱,一动不动地望着!女伴们都跟女主人处得亲亲热热,对她们毕恭毕敬,竭力奉承,把在街上听来的故事讲给她们听,替她们传递信件或者口信,成为她们的心腹──当然也得到不少礼品,她做不到。她左一个“尊敬的夫人”,右一个“尊敬的夫人”,每个人都干她该干的事嘛,这就是秉性。
自从开始当佣人那天起,刚一走进主人家里,立刻就感到仇恨和恶意:女主人站得远远地跟她说话,而且口气干干巴巴;孩子们讨厌她;只要她那干瘦的形象一出现,正在闲谈的其他女佣便立刻停住口;女佣们给她起外号──“干鱼饵”、“烤燕麦”、“软木塞”,模仿她神经质的怪动作,私下里嘲笑她,议论她。在她看来,只有那几个思乡心切、沉默寡言、每天早晨屋里还没有亮光的时候就迈着大步来灌水缸和擦皮靴的高乔人才有点顺眼。
她慢慢变得疑神疑鬼,说话像东北部的人一样尖酸刻薄,跟女伴们无端顶撞,矛盾重重。无论对什么人,绝不逆来顺受。
就像猎枪使豺狼疯狂一样,周围的人对她的厌恶使她越来越动辄怒火冲天。她变得心地歹毒,把孩子们抓得血痕累累;要是有人胆敢指责几句,她便大发雷霆。于是,开始被主人辞退,仅在一年当中就换了三家,每次离开时都大吵大闹,把门狠狠一摔,吓得女主人脸色苍白,战战兢兢……
她的老朋友和推荐者维托利娅太太说:
“这样下去,你再也找不到活计,连口面包也挣不到了!”
面包,这个词是穷人的梦想,是穷人的困难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