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青蔷天-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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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推开门,昂首离开。
许久之后,点翠听见里面没有了动静,方怯生生地蹭了进来,拾起地上摔破的蝴蝶簪子,鼓足勇气,酝酿良久,才对呆呆坐着的青蔷说道:“主子,点翠不知道您因什么生气,但玲珑姐姐是个好心的,点翠知道您也是个好心的,在这宫里,只有好心最难得了……”
青蔷转过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好心?玲珑她竟然连一支簪子的事情都要骗我,你说她的话,我能信吗?”
点翠咽了口吐沫,慢慢说道:“主子,这事……玲珑姐姐没有骗人的。在我们家乡那边,是有这个风俗,只戴一支蝴蝶簪,那是……那是未出阁就……去世的姑娘们,惯常的殡妆……”
沈青蔷望着点翠,彻底怔然。
点翠等了片刻,见青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叹口气,便转身告退,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炬突然一亮,发出哧哧的声响,转瞬便熄灭,飞起一段青烟,原来是烧尽了。
黑暗终于降临。
沈青蔷独坐于黑暗里,风吹着窗纸刷刷作响。当阴影密布,眼前的世界熄灭,这金碧辉煌的宫廷另一张面孔,赫然便清晰起来。无论是如花娇颜,也无论是璀璨珠玉,是绮罗丝绣还是金锦织帛,在这绝对的无尽的黑暗中,全都毫无意义—而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充斥了宫墙围定的四方天空;若扫净这天空下所有的文过饰非、纸醉金迷,还能剩下些什么?
第二十四章 金镯(3)
—有没有人能在黑暗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给她?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互相依偎,静静地分享那片刻的温暖和静谧……若有这样的可能存在,她几乎肯用一切去换。
忽然,糊了厚绵纸的格窗哗啦一响,一道暗淡的幽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径直投泻而入,在地面上划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惨白色斑痕。斑痕里隐约有谁的削薄影子,一闪即逝。青蔷还未及反应,那窗子却又落了下去,“咔嗒”一声,屋内再次寂静如死。
青蔷猛然起身,因动作急促而一阵眩晕,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了,高声唤着:“来人!快来人!”
外堂一阵骚动,只片刻间点翠来了、染蓝来了,都披着衣裳趿着鞋,眼睛虽大睁,却目光朦胧—甚至玲珑也来了,浑身齐整,定如山岳,站在两个小丫头的身后冷冷望着。
她们带来了灯盏明烛,带来了照亮四周的光芒,纷纷问:“怎么了?主子,魇住了吗?”
青蔷呆若木石,良久,一挥手,道:“没什么……都下去吧……留一盏灯。”
点翠和染蓝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样开口;玲珑却一言不发,转身便掀了帘子去了,两个小的见她如此,也只有跟着依次出门。
待她们尽皆离去,屋内又只剩下青蔷一人。她便起身,连鞋也不穿,赤着足,无声无息地奔到方才那扇窗前。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了香灰胎的素身汝官窑瓷瓶,釉色似玉,纯润可爱—而就在那瓷瓶的旁边,赫然放着一件她戴了众目睽睽下去赴万寿宴,却在宴会开到一半时随手赏人,既而抛诸脑后的小玩意儿。
二皇子的变故令她错愕,玲珑的诡异令她迷惑,这两件事情全然占据了她的心思,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若真有谁存心针对她,只要在这东西上添一点二皇子的眼泪,再加上三两个小宫人的“供词”,就足以把这混乱复杂的一夜做成大文章,轻易置她于百口莫辩的万死之地。
—可这只内造细金丝缠枝镯子,却在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三更刚过,被某个仙灵或者鬼怪,送了回来。
第二十五章 兴废(1)
甫过了三十五岁寿诞的靖裕帝,其实并非先皇正熙帝的皇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先皇在英年时因堕水惊风而亡,身后并未留下皇嗣。时任的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上官廷在近支宗室中千挑万选,最终选定了二十二岁的靖裕帝来继承大统。
其实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于独立治理朝政来说早已足够,上官廷之所以不选择其他更年幼、更好控制的人选,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其一自然是因为靖裕帝与正熙帝拥有同一个祖父,他的血统十分接近皇室的嫡系血脉;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靖裕帝的父亲早丧,且他是所有条件相当的藩王子嗣中唯一没有正式娶妻的,他若即位,不会出现“皇帝的父亲是位藩王”的尴尬,也不会将新的政治势力带入朝堂。
于是,在正熙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二岁的靖裕帝从偏远的北地壅州来到繁华富庶的宫廷,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君临天下,他将第二年改元为“靖裕”,并决定在靖裕元年的新年之时,迎娶上官廷的长孙女上官氏为皇后,同时纳沈太后的内侄女沈氏与镇远大将军之女杨氏为婕妤—有“外戚”沈家、“功勋”杨家、以及天朝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卿”上官家三足鼎立,终于消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撑起了靖裕朝安定的天下。
靖裕帝在承袭皇位之前,身边曾有一位出身极低微的侍妾,她为靖裕帝育有一个儿子。若当年正熙帝没有突然生出了垂钓的雅兴,并随后在乘船时翻入水里,这位儿子有一天也许会继承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荒凉的藩地,成为一位不怎么富裕却衣食无忧逍遥自在的闲散王侯。但命运依然是命运,你根本无法主宰,只能被它无情调弄,这个小小的孩童只知道,从某一天起,他从王爷的儿子变成了皇上的儿子;但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母亲就脱去了红衣改穿素服,终日以泪洗面。他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京城,有人替他穿上烦琐的朝服、戴上沉重的金冠,令他立在玉阶丹陛整整一天—他很累,很想撒撒娇发发脾气,但他的母亲却对他说:“今天是你父皇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乖乖的……”从那天起,除了“娘”之外,他又有了一位“母后”;那女人很年轻很美,但看向他的目光却总像是带着钩子。
三年之后的元宵节,上官皇后为靖裕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从二皇子董天启降生的那一日起,各方各地各府各道便开始不断上奏,恳求皇上立这个嫡子为太子,“以固皇统”。内阁首辅、定国公上官廷家里,更是为这个孩子的降生大摆宴席十日、披红挂绿百天……但无论百官如何鼎沸、市井多少议论,靖裕帝对此一直避而不谈,未几,宫内突发“巫蛊”奇案,白妃因受牵连而被贬为庶人,罚入洗染坊为婢……在靖裕三年的秋天,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悬吊在御苑中的桂树上,银色的桂花落满了一地。
白宫人自尽之后不久,宫内便突然传起了无名热症,各宫嫔妃多有染上的,其中数上官皇后病势最为凶险。这个一生下就被当做皇后培养的高贵女子,整日里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四肢麻痹口角流涎,她很快被靖裕帝下令关入两仪宫深处,派数名身强力壮的太监看守着。皇后的疯癫不过是上官家衰败的开始,自此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朝野中突然冒出了如雪片般的弹劾书,上官廷“功忠体国、栋梁之才”的八字御评言犹在耳,却突然间变成了“欺君罔上、蠹国害民”的一代权奸。
半年之后,上官氏一门七百四十三口尽皆弃市,寸草不留,光华耀眼的七世能臣、两朝宰辅之家自此风流云散。深宫中疯癫的上官皇后被免却一死,她一直在无人理睬的状况下活到了靖裕六年,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因罹患伤寒而亡故。
而只差一步便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董天启,因着上官家的因罪伏诛以及母后的死,而不得不将仅仅是妃位的沈淑妃认作母亲,从此在这个宫廷深处,独自生存下来。
与薄命的上官皇后不同,当时均为九嫔的“外戚”之女沈氏与“功勋”之女杨氏,虽没有逃脱那热症的魔爪,却都挣扎着痊愈,最终活了下来。早在上官皇后染病时,便有人说,这连太医都查不出的毛病,根本不是什么恶疾,而是死去的白宫人的鬼魂在作祟。宫女太监们信誓旦旦,纷纷谣传在那棵白宫人自缢的桂树下常看到人影幢幢、忽有忽无……这样的传言,终于在上官廷失势后,靖裕帝欲将白宫人移葬时达到高潮—从坟冢中起出的白木薄棺,内里空无一物。
第二十五章 兴废(2)
靖裕帝从此开始笃信神道,遍求仙丹灵药,寻访隐士高人。在皇宫北苑起了一座覆满碧绿色琉璃瓦的道观,命名为“碧玄宫”,每日白天除了与内阁议事外,便躲在碧玄宫内烧丹打醮、扶箕请神;天黑后才回到内苑甘露殿,点召妃嫔侍寝。
靖裕五年,沈昭容与杨昭媛同时有孕,沈氏生下三皇子天旒,杨氏则生下大公主瑾芬。靖裕帝将此二人同封为妃,却似乎并不打算择立其一为皇后。与之相对的,沈淑妃的母兄与杨惠妃的父亲在朝中地位也是与日俱增、声势欲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昔时上官家一门独大、权倾朝野的情势。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靖裕十一年,这一年春天,杨妃再次得娠,岁末时诞下了四皇子天庆—“普天同庆”,御赐如此一个吉利不凡、若有所指的名字,令世人几乎以为对峙数年之久的“二宫之争”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但直到两年后的靖裕十三年,四殿下也依然只是四殿下,锦粹宫却又住进了两位沈氏女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怀上了皇嗣……无论是中宫皇后凤位还是东宫太子宝座,一切依然扑朔迷离。
靖裕十三年的万寿节之后,京师的天气一直极好。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蓝更高;只是湛到极处,便隐隐有种摇摇欲坠的味道,仿佛随时欲将仰望的人儿吞没似的。苍空之下,九重宫阙内赫然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沈青蔷裹着昭君兜,立在御苑莲花池边的小桥上,望着远处粗使太监们泼着滚水,用铁钩铁耙将冻结的冰面一块一块剖开,露出下面黑绿黏稠的湖水来。
—那场盛宴,以及盛宴之后的袅袅余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旋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露,但是假以时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青蔷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选择闭心塞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浑浑噩噩入宫,浑浑噩噩得宠,浑浑噩噩地媚上欺下、浑浑噩噩地将日子过下去……若有一天浑浑噩噩地死去,也只会诅咒命运与苍天,将自己最后的哀痛和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灵,徘徊于这深宫之内,继续戮害依然活着的那些有罪或无辜的女子们。
—这便是黄瓦红墙、雕梁画栋之间无数青春红颜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难道真的要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吗?
沈青蔷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用心留成的染着七里香的纤甲沾上了一抹灰尘,身边的点翠一边嚷着:“主子—”一边从怀中亟亟掏出绢帕来。青蔷回头对她一笑,撸袖拔臂将那块石子远远地抛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飞,划过氤氲渺渺、碎冰离离的湖面,遥遥落在远处,发出轻微的响声。沈青蔷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吟吟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热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儿’给你们看,玩那个,我是最拿手的……”
点翠手里捏着绢子,忽觉递也不是,不递更不是,只茫然眨着眼睛,望着她的主子。沈青蔷昂首站在桥上,头顶无限的青空砸下,她伫立良久,一甩袖,对点翠说:“走吧,我们不能让娘娘久等—”
是姑母将她从尚书府的四方天井里带出来,又是姑母将她送来这皇宫的四方天空之内。她安排她入宫,安排她得宠,她从未争过什么,自有人代她去争,争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虽径直收下,却也并不觉得欢喜。
她不会以沈家在朝中势力的蒸蒸日上为荣,亦不会因后宫佳丽们的艳慕、妒忌和谄媚而觉得喜悦欣然—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宫廷,也许自己本不够资格成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现下连想要什么、追求什么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她笃定的,已在她心里深深扎了根—当紫薇将她骗至死地的时候;当董天启哭叫着跑远的时候;当玲珑对她说“没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时候……这个信念便愈加鲜明起来:
第二十五章 兴废(3)
“我要活着,决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听得不远处“咚”的一声轻响。他斜倚着水阁的雕花栏杆,望过去,只见浮着碎冰的墨绿色湖面上,有一朵涟漪正在盈盈漾开。
“殿下?”吴良佐微耸着肩,全身戒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