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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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下来,她感到自己快要转不动了,不请保姆不行,可是在广州请保姆实在是太难了,谁
也不愿意照顾病人,要价还高。亦琼只有给小妹打电话,要她回潼南老家去找一个母亲的亲
戚到广州,按打工付给工钱,但人起码要比市场上找的可靠。又是妹夫开车送小妹下乡,小
妹在乡下住了两晚,带着保姆赶回重庆,给保姆买了到广州的卧铺票,这边亦琼到火车站去
接站,把保姆带到医院,让保姆负责晚上在医院陪着母亲睡觉,小弟白天在医院,亦琼在家
买米卖菜,做饭送饭,多了一个人手,两姐弟才感到轻松一些了。
拿到新房钥匙了,小弟忙着帮亦琼收拾刚分到的100平米的新房,指挥工人安防盗网
、安纱门纱窗、安空调。他买个冲击钻,自己钻天花板安吊灯,安吊扇,钻墙壁安窗帘架,
安毛巾架,挂衣钩,镜子,自己锯装饰条,做屏风隔断的玻璃框架。骑车跑家具城买沙发、
餐桌、床,他要趁他回重庆上课前,帮亦琼把新房搞好,他要了母亲的心愿,接她回家住新
房。时间太紧太紧了,姐姐就管医院那边吧,我搞房子,不要管我在哪里吃饭,饿不着,吃
个盒饭就行了。
母亲吃东西已张不了嘴,得一点一点往里塞。稀的喝不进,就塞干的。天津产的手工三
鲜速冻水饺成了她的主食。一餐饭要喂两小时,一点一点往嘴里塞。亦琼每天站6小时,往
母亲嘴里塞水饺、肉包、香蕉、苹果。但愿妈妈能挺住,能住上新房。5月29日,小弟帮
亦琼搬完家,把母亲住的房子收拾出来,就象医院病房那样,也买了新的单人棕垫,铺上了
白床单。他到医院去跟母亲道别,母亲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已经不认识人了。亦琼说,妈妈
,小弟要回去上课,这学期的课他还没有上,他到广州三个多月了,现在必须回去上课了。
他把新家搞好了,我们下星期一就回家。小弟上完课再来看你。
母亲靠着病床的支撑架,定定地看着儿子,没有任何反应。
小弟含着泪走了。第二个星期,小妹又乘机赶来了。
6月2日,母亲出院回到新家,但她已经水米不进了,没了知觉。亦琼的博士同学每天
上门来为母亲打吊针。最终针也打不进了。两姐妹只能守着母亲,不断地用棉签蘸水打湿妈
妈的口,给她翻身,擦洗,换纸尿布。
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昏睡在不断地扩散,迷雾般的朦胧裹挟着她的意识远去。但亦琼
姐妹仍愿意相信她还有常人的意识,每天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拉家常,讲新房子的摆设,
说电视里演的香港回归的报道。小妹还不断地跟母亲打哈哈,而母亲总是定定地睁着眼睛,
僵硬地注视着她们。
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天是1997年6月29日,那天是星期天,离她所盼望的香港回归
的时间还有两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母亲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突然没了声息。亦琼把听
诊器放到母亲的胸口听,没了,每天象鼓点一样的心跳没了。她和小妹一人握住妈妈的一只
手,追逐着母亲手上的体温,一点一点地往手腕、手肘、手臂探去。她们无力阻止这渐渐退
去的体温,一个比人力更强大的自然力在把她带走。
连好好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安顿好父亲,招呼好嘉儿,小妹给妈妈穿衣服,亦琼忙着给
小弟打电话,给文琦打电话,给殡仪馆打电话,到派出所去办理死亡证书……
第二天是6月30日,是老大出走13周年的日子,母亲是不是要提前一天赶到地狱的
出口去等候她的大儿子呢?这么多年,老大始终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他的灵魂在地狱里
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爬呀,爬呀,终于从地狱口升上来了,他一定是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
要赶到母亲的床头和妈妈见最后一面?要不然小妹为什么在那天早上说,昨晚我梦见哥哥回
来了。亦琼听着喉头发哽,但她没有想到母子团聚恰好就在老大出走13周年的那一天。这
是冥冥中的安排吗?就象母亲一年前突然要回乡下的老家去看一看一样,她是回去“收脚迹
”,是谁给她发预言,她一年后就走不动了呢?一定是有一个我们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灵
感应在起作用,那是只有梦魂萦绕的至亲才能感知到的意象。
母亲看见地狱口一片雾气腾腾,老大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他看不见呀,看不见呀,
他要回家看妈妈。他在地狱口徘徊。母亲的灵魂飞起来了,向地狱口飞过去了,我的大儿呀
,妈妈来接你了,妈妈早已搬出了红房子,你怎么找得到家呢?妈妈找了你好多年哟!“出
头椽子先遭难”,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了,我要拉着你的手,
你要拉着我的手,就象我们手牵手去逛解放碑一样,再也不要分离了。
黑暗的灵魂伸出了手,母亲拉着老大的手,两颗灵魂飞起来了,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的
地狱之门,逶逶迤迤在空中盘桓,向他们地上的亲人道别,向故乡重庆道别。母亲的灵魂在
天上发着光,她要把她身边那个心中没有光的儿子带去天堂。飞翔,飞翔,飞翔,那颗紧紧
跟着母亲,没有光的灵魂也发出光来了,两颗灵魂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们化成了天上的
两颗星星。
小弟在母亲去世的当晚赶去江北机场。遇上下大雨,飞机停飞,他在机场住了一晚,还
是没有票。他到广州也只能待两天,还要赶回去上课。飞机不顺,只好作罢,回到家给妈妈
设了一个灵堂,点上香……
母亲在香港回归的那天在广州火化,没有惊动同事,就亦琼姐妹、父亲、嘉儿和文琦到
殡仪馆向母亲告别。按照文琦的指点,母亲披金盖银躺在鲜花丛中,她的神情安祥,还带着
笑意,就象熟睡了一样。亦琼姐妹最后一次对着母亲讲说知心话,妈妈的恩情比山高,比海
深呀,三个儿女一辈子都铭记在心呀。妈妈只管放心走呀,女儿一定要好好把嘉儿带大呀…
…
小妹把母亲的骨灰带回重庆,小弟去机场接机,把母亲的骨灰带回沙坪坝。
母亲一辈子喜欢花,她的愿望是把她的骨灰撒到花树中,不要保留骨灰,也不要修墓立
碑,只是给她栽棵树。小妹打电话到歌乐山林场,询问他们那里有树葬仪式吗?可以在他们
那里买棵树苗埋葬骨灰吗?林场没有办理过这样的业务,但是他们支持这种移风易俗的树葬
。小弟和小妹就去歌乐山看了,小弟不满意,交通太不便了,连路都没有,让母亲一个人在
那荒野的树林中,太孤单了,以后怎么去凭吊呀。还是得有个仪式,让妈妈觉得热热闹闹,
又可以打哈哈呀。
他主张把母亲安葬到公墓,立个碑。两个姐姐不同意,要尊重母亲的遗愿。母亲老来三
个愿望,一是看香港,她没有等到这一天。二是住新房,她住进了,但是没有知觉了。三是
不留骨灰树葬,这是要靠儿女来执行的。妈妈一辈子都是新思想,不能在她身后违背她的最
后一个愿望呀。
小妹又和民政部门联系,有集体的树葬仪式吗?市中区搞过,但沙区没有。小妹就给沙
区民政部门提意见,人家市中区搞了几次了,沙区一次也没有,与文化区的地位太不相称了
,她也象老大当年提意见那样,有板有眼地讲移风易俗的好处,还把重庆升为直辖市都扯上
了,比起北京、上海、广州,重庆的丧事风俗太落后了,还要把亡人在街沿口,路边边停放
几天,通霄达旦打死人麻将,轮番点唱爱情浪漫的卡拉OK,堵塞了交通,影响了四周邻人
的休息,谁也不敢干涉。什么事你都可以出面干涉,就是这个死人的风俗你不能干涉,你家
不死人了?直骂得你八辈子也还不了口。到火葬场火化,还要集体看现场直播录相,把那火
化的过程,怎么推进火化炉,炉火怎样熊熊燃烧,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差地
放给你看,直让你觉得象是进了法西斯奥斯维辛的焚尸炉,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活活烧死。干
嘛对死人活人都搞得这么残酷哟?还是留点美好的记忆给人间吧!然后就是兄弟姐妹分丧事
礼品,谁是谁的客人,送了多少钱,多少礼,算盘珠珠拨过去,自己带回去。那一床又一床
的踏花被,睡一辈子也盖不完哟,没办法,使劲往柜子里塞,看又去送给哪一家吧。
好累好累的丧事哟,幸好我们的妈妈不要我们这样搞哟,妈妈怕把我们累倒了哟。
没有人登记?那是你们民政部门的宣传工作没有做好呀,别人不知道有这种埋葬仪式呀
。小妹就那样不厌其烦地讲,也不知是她在对民政部门作“宣传”,还是民政部门对她作“
动员”,总之,沙区民政部门最后说了,要搞也得明年春天植树的时候了。小妹也就登记了
。
小妹把母亲的骨灰盒供在家里,谢绝同事烧纸钱的建议,我妈开明,我也不能拉下,要
有环保意识,不要污染空气。她不烧纸钱,只是不断换鲜花,妈妈喜欢花,我用鲜花供奉她
老人家,等着明年春天的到来。
痛定思痛,亦琼总觉得对母亲还有诸多遗憾。要是妈妈还多活半年该多好,她要把她这
最后半年的生活质量好好提高一下,要让她没享受到的都享受到。哪怕是清清醒醒地多活一
个月也好,尽管她早已瘫痪,不能说话,但只要有意识,她和父亲、嘉儿,推着轮椅带她到
室外去走走也是一种幸福。母亲是在新房走的,但她不知道自己住进了新房,买的轮椅静静
地停在小厅里,没有用过一次……。
在三姐弟中,亦琼跟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先是她结婚晚,老没离家。后是她婚
姻不顺,母亲帮她带孩子。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她的妈妈,还是她的朋友,忘年交。
亦琼出门穿个什么衣服,母亲帮她参谋;有个什么应酬,母亲给她提醒;嘉儿在她腿上跳,
母亲就在一边叫,狗狗——嘉儿一直都是她最心爱的“狗狗”——快下来,你妈的腿不行;
对嘉儿有什么教育不当,母亲就说“三天媳妇婆惯使(娇惯),三天娃儿娘惯使”;要到哪
里出差,母亲是家里最好的一把锁;一起看了新房子,母亲发表她的选房装修的意见;凡是
有字的纸头,母亲抹屋扫地总要替她捡起来,问一声有用没用才作处理;有个头痛脑热,肩
胛脖子扭的,母亲立刻就把热水脸盆端来了,来来来,我给你热敷一下。
知识分子母亲做不到这么好,她们太看重自我的人格塑造,追求自我的实现和发展。宁
子妈妈做不到,亦琼对嘉儿也做不到,只有母亲这个朴实的劳动妇女才对儿女有这样忘我的
热情和献身精神。
母亲刚刚把嘉儿带到7岁上小学,还没享到福,便撒手而去,令人惋叹、伤怀。 72
岁其实不算老呀,她的身体的各个器官一直都没有毛病呀,即使做了开颅手术,她的心脏、
血压、呼吸、消化都没有发生一天的紊乱,始终都很正常,连医生都感到惊讶,这个老太太
的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哇!她的病没有得得好,脑癌带累了她的身体,活活地把她拖垮了
。亦琼心里好痛好痛,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最疼她的人。以后她要一个人独木撑大
厦,还有谁能分担、减少她的疾苦、劳累和忧伤?还有谁能分享、共受她的欢乐和甘甜?还
有谁能知心知肝地关心、体贴、爱惜她身心的一切的一切?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走了哇!
她再也听不到母亲那充满泥土香气和哲理的民间谚语了,她曾经记了一本母亲说的谚语
,可是在多次南来北往的调动、搬迁中丢失了,最后当她又重新开始记的时候,母亲已经走
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丢掉了一笔大大的财富,直悔抢救民间遗产晚了。
她忘不了母亲怎样教她称呼“亲爱的爸爸妈妈”。那年15岁,她去北京串连,有生以
来,第一次给父母写信。从北京回来后,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要亦琼念给她听。亦琼
接过信一看,是她在北京写给爸妈的。她很奇怪,尽管妈妈不识字,但爸爸识字呀,他怎么
可能不念给妈妈听呢?
母亲见亦琼不解的样,就说,你爸念给我听过,你再念给我听听。
亦琼念:“爸爸妈妈,您们好!……”
母亲说,行了,行了,不念了。你觉得好吗?
亦琼说,没错呀,我还没念正文呀。
母亲说,死丫头,你还是读书人呢,我看你爸拿饭把你喂傻了,说话硬梆梆的,连个“
亲爱的爸爸”都不会写。你爸爸辛辛苦苦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