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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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她,接着是背着她,再后是牵着她,去大校门摄影师那里照相,像片背面记下日子和她
给女儿的话。
相册最后一张照片是她入院的头一天照的,嘉儿两岁生日。那天,她吃了止痛片,带着
嘉儿到大校门去照相。她坐在石阶上,怀抱嘉儿,让孩子举着两个指头,既是她两岁生日,
又是保佑母亲的 Victory 。她不知左腿能否保住,是否截肢,特意让摄影师从她
的左腿方向照过去。心里想,如果真的锯掉腿,她要让女儿知道,在这之前,她的母亲是有
双腿的健全人。
亦琼细细看着这张母女照。嘉儿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一脸的天真稚气,十分坦然的样
子。她心里很感动,她觉得女儿的Victory 一定会保佑她明天做好手术的。她一定
能绝处逢生,保住腿也保住命的。她拿起笔,在像片的背面写起字来,“嘉儿:我的乖乖女
,这是你的两岁生日照。明天妈妈就要做肿瘤切除手术了。能否保住腿,凶吉难定。但我想
,你一定会保佑妈妈的。”她写到这里,突然把笔头一转说,“即使妈妈失去了腿,妈妈也
会站起来的,妈妈要好好把你拉扯大,我们会生活得很好。”
亦琼坐在床头,一抹冬日的阳光照在白色的床单上,照在嘉儿的相册上,亦琼心中也充
满阳光,她要满怀信心地去迎接明天的手术,嘉儿还在等着她回家呢。
晚上,护士来给她灌肠,把肠内清洗干净。又用剃须刀把左腿的汗毛以及阴毛全都剃掉
了。亦琼心想,恐怕截肢还是逃不过的。但她已经没了恐惧,该来的,就来吧。
早晨9点钟,亦琼躺在手术车上,被护士推着,乘电梯到五楼的手术室去。一路上手术
车把那些活动门撞得哗哗响,她不禁想起电影里那些进手术室的镜头来。
她被移到手术台上,麻醉师是个50多岁的医生,宁子的熟人。他很和气地和亦琼说话
,要她不紧张,没事的。他说,听说你还是省里第一批破格提拔的副教授,不简单呀。
亦琼笑了,说,过奖了。
麻醉师又说,我给你搞局部麻醉,没问题的。我用针扎你的腿,你有感觉就告诉我,直
到你完全没感觉。
亦琼说好的。
亦琼对她的下半身完全没有知觉了,她只听见医生在摆弄刀剪的声音,又听见锤子在敲
打的声音,还有喳喳的声音,大概是在锯腿吧。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等到她醒来,手术已经做完。她被推回病房,已是下午了。小弟小妹宁子和周老师都在
病床前。周老师说是良性。亦琼轻轻用手去摸摸还没有知觉的左腿,冰凉的,还在。她笑了
。她又睡过去了。
待她醒来,已是晚上。打着吊针,小妹守在身边。她和小弟商量了,轮流来值夜。每天
两家轮流送汤水来。小妹告诉姐姐,医生说是按第二方案手术的,把骨头取出来煮过,又放
回去了,加固了钢筋在里面。亦琼觉得很不错,比锯腿强了十倍,百倍。她死里逃生了。钢
筋铁骨,钢筋铁骨。这下她真是钢铁铸的了。
她躺在病床上,脸上笑着,眼里包着泪花。女儿的 Victory真的保佑了她。她
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命,这是让她深感幸运的。她想,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她
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只要她活着,嘉儿就能生活好。一个生命连着另一个生命,这是
生命对生命的吸引,生命对生命的砥砾。她为自己拥有这份生命感动。
那是1991年冬天,天气出奇地冷。早晨窗外亮得来刺眼,可是并没有太阳。只听外
面的人在喊,好好看的雪景呀,快出来看呀,快出来看呀!亦琼刚动了手术,躺在床上不能
下床,她偏着头往窗外看,全是白的。好厚好厚的雪呀,树木、房屋都被大雪盖上了,天空
还在飘着雪花,飘呀,飘呀,落在欢喜跳跃的人们身上。病房空空的,医生、护士、所有能
下床走动的病人都到院子里去了。这是重庆百年不遇的大雪,亦琼还是第一次看见下雪呢。
她心里急得不得了,怎么这么不巧,她在医院,她在床上不能动弹。要是她在家里,她一定
会带嘉儿去照雪景照的。多么遗憾呀!
小妹是下午才到医院来的。她们办公室开了一个面包车上歌乐山去看雪景。歌乐山上面
的雪还要大,全都结成冰柱了,挂在树上、屋檐上。林区的树象是千年冰封的冰雪世界,从
来就没有绿过一样。亦琼听着眼馋,更是遗憾没有给嘉儿照上相。
正在这么遗憾着,周老师进城来了,还带来一样东西,亦琼拿过像片喜出望外,一声尖
叫,哇,好好看的雪景呀!照片上是母亲和嘉儿在学校大校门的雪松前照的雪景照。周老师
说,他要进城,是母亲让他带来的。
原来下雪的那天早上,母亲背着两岁的嘉儿去上幼儿园,只见所有的人都在往樟树林的
方向跑,还在说,大校门的雪景好看,去照相。母亲一听,不上幼儿园了,背着嘉儿跟着大
家往前跑。一个穿大衣的老太婆背着一个穿棉衣的娃儿,哪里跑得动,走都累人。等她气喘
吁吁地来到大校门时,广场上照相的师傅早就被那些没有相机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她是根
本没办法靠过去的。怎么办呢?她突然爬上石梯坎,对着下面喊,小向师傅,帮我的外孙照
个相嘛,她的妈妈在住医院,我们要把照片给她送起去。
小向师傅听见了,他对周围的学生说,等一下,让一让,我先上去给那两婆孙照,张老
师在住医院。每个月亦琼都带嘉儿来找他照相,他已经认识了。
母亲和嘉儿在雪景前照了两张,那些松柏,那些灌木,披上白皑皑的大雪,是那样美丽
,周围的世界好象都凝固了,非常静谧,这是学校从来都没有过的一种美呀!
亦琼不由得连声称赞母亲,我的母亲真有心,真心秀呀,真是心有灵犀,和女儿不谋而
合呀!
医生和亦琼很熟了,他说亦琼的肿瘤长得很希罕,很少有长在股骨中段的。
亦琼问医生,这肿瘤是怎么长起来的呢。
医生说,这就说不清楚了。要找到原因了,癌症也就攻克了。人到中年,正是担子最重
的时候,工作呀,家庭呀,都有很大的压力,人的身体,却象一架机器一样,开始磨损了,
各个部件也就开始出毛病了。这只是一般而言。有些妇女产后也发现癌症。妇女在生孩子以
后,整个身子骨都散了,各种疾病最容易趁虚而入。我接触好些个得癌症的妇女,都是在生
孩子以后发病的。这是一个转折,过渡不好,就要出问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亦琼
听了医生所讲,格外心惊。她既是人到中年,又是产后发病。她的弦绷得太紧了,长达两年
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和极度压抑之中,精神压力和经济负担都过于沉重,她不病往哪里跑?
她仔细分析自己这次的发病。身体长瘤,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但她所承受的婚姻失败的压
力,无疑加重了她的身体疾病的突变和恶化。她从坐月子以来,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从
来没有松弛过。
发条断了。她停了下来。不再上课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不知道这一场马拉松式的长期
奔跑,该怎么到终点。
小弟说是坏事变好事,真的还那样一周上20节课,东奔西跑,哪一天突然在半路上猝
死都是说不定的。真那样,嘉儿就惨了。
以后亦琼每每想到那两年上课的拼命,就感到后怕。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外出兼过课
,一是她身体跑不动了,再就是恐惧。她一想到她去挤公车,拖着条病腿赶去市里上课就害
怕。她的脑子里就会响起当年的声音:“天啦天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
呀?”她再不外出兼课了。她改在家里给报刊写稿,靠稿费养孩子。
肿瘤给她敲起了警钟,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如果在和连英的婚姻中,她有什么没
有做好的话,那么这次肿瘤,已经惩罚她了。
她是相信报应的。她遭报应了,她谁都不欠了。她必须调整自己的心态,把过去的一切
都封存起来,掩埋掉,抬起头来,面对生活,从心灵深处泛出一丝微笑。
生命是美好的,她没有丈夫,还有嘉儿。嘉儿,嘉儿,想起她的小嘉儿还在家里等着母
亲胜利归来,盼着把她好好养大,亦琼觉得自己的责任是神圣的,肩上的担子是重大的。她
的路还很长,她还得一个人单独跋涉,没有人帮助。但她必须象婚姻正常的妇女那样,保持
自己良好的心态,任何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决不能伤身,丧志,降格。她应该笑。
她擦干眼泪,从病床上爬起来,扶着床沿下到地上,两手抓住床的横档,忍住疼痛把那
条硬梆梆的伤腿使劲往下弯,使劲往下压。她要尽早站起来走路。她要回家。
大年初一,亦琼拄着拐杖和嘉儿一起下到底楼,坐在地上给嘉儿燃放礼花,看着嘉儿玩
耍。
嘉儿玩得很开心,妈妈终于从医院回来了,现在和她一起玩了。突然她说,妈妈,你没
有爸爸。
亦琼说,有哇,外公就是我的爸爸。
嘉儿说,不,外公就是外公。你没有爸爸。
亦琼又说了一遍,我有爸爸,外公就是我的爸爸。
嘉儿又是很着急的否认。亦琼琢磨出意思来了,嘉儿说的“你没有爸爸”,其实是说“
你没有丈夫”。但她还不会用“丈夫”的概念,就用了“爸爸”。
亦琼陷入了沉默,她不知该怎么来回答孩子的问题。燃完了礼花,嘉儿拉着妈妈的手,
慢慢上楼。嘉儿轻轻问,妈妈,我的爸爸呢?我没有爸爸,是吧?
亦琼一下慌乱了,她没想到两岁小女已经对“爸爸”有了概念,而且有了她没有爸爸的
意识。她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孩子,就说,每个人都有爸爸,你也有爸爸。嘉儿乖,爸爸就回
来看嘉儿。
嘉儿高兴了,我要乖,爸爸就回来看我。
亦琼嗯嗯着,是的。她心里难过万分。她谁也不欠,包括不欠嘉儿的生父连英,但她欠
嘉儿的。
春节嘉儿说的话,一直搁在亦琼心里,她的心情很沉重。孩子一天天大了,慢慢懂事了
,她对自己没有爸爸还会有更加强烈的反应。她该怎么办呢?她把当初和连英的通信找出来
看,又回忆起那些愉快的事情。她心里直痛心连英不争气,月子里发生的事,叫她难于接受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半了,回头看当时的矛盾,正是处于婚姻极其脆弱的阶段,生了孩子,
一切都乱了套。两地分居,使本来可以解决的矛盾,没了回旋的余地。说崩就崩了,也就彼
此不回头了。
亦琼已经完全不用拐杖走路了。她到肿瘤医院作复查。结果很好。医生说没有问题了。
亦琼的心彻底落下了。她回到家就给连英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嘉儿向她提到爸爸之后,
她就想写的。可是她的腿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她要到她完全好了,才给连英写信。免得他以
为她是一个包袱。
她写得很平静,说她半年前做了股骨肿瘤手术,现在已经好了。说了嘉儿也好,前不久
发了一次烧,现在退了。
她不知连英现在的情况,更不知道他的心思,因而她没有写嘉儿春节的问话,也没有冒
然说复婚这样的事。她只是说,我的经济很困难,过去靠在外面兼课挣点外水钱,现在我的
身体和精力都不如过去,希望你能把嘉儿的抚养费从25元增加到80元。连英来信了。信
里干巴巴地写了两句:“想不到你也会生病。愿你和孩子保重。”“至于增加抚养费的事,
我有困难。即使要增加,也得到明年的9月份,每月增加15元。如果你不同意,可以到青
海来告法院,看法院帮不帮你说话。”
叫一个肿瘤病人为了增加几十元孩子的抚养费,从重庆到青海去打官司!亦琼没有想到
连英这么无情,这么流气,当初周老师还提议写信告诉连英手术的事,说是念旧情,他也会
回信安慰一下的。这才是一厢情愿,她把他估计得太高了。
她当真起诉青海的法院,她从来是不信邪的。她不相信青海的法院就要袒护他们本地的
连英。
官司打赢了。法院判决连英每月付嘉儿一百元抚养费,嘉儿的医药费和教育费,两人共
同负担。
亦琼拿着判决书,等了一年,也不见连英把嘉儿的生活费寄来。她给连英学校的纪律检
查委员会写信,连同判决书一起寄去。连英是中共党员,亦琼希望纪委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