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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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大女婿抽了。她再也没有从嘴里吐出那连串的民间谚语和歇后语了,那土得掉渣的歇后
语,常常是谚语书上没有的,令儿女开怀。几个儿女常常跟着妈妈说上一气,时不时父亲插
上一竿子,都是男性的语言,象什么“屁股上夹鳅鱼——行势(能干)溜了”,“背着手屙
尿——不扶(服)”。母亲听了,就瘪嘴巴,难听难听。小弟就说,要得要得。亦琼则拿个
小本来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其中是小妹的摹仿最到位,趣话最多,她简直是把母亲的衣
钵全继承了,从妈妈的善良慷慨到妈妈的幽默打哈哈。母亲常说,你看人家女娃子,那个细
腰杆硬是细得好看哟。妈妈矮,没把两个女儿生出衣架来,我检讨,是我影响了你们的身材
,既不高大又不苗条。小妹就打趣说,哪里哪里,缺点都是我们自己的,优点都是妈妈给的
。母亲马上作出反应说,哪里,“袜子打溜跟(缝脚跟)——后补”,缺点都是妈妈的,优
点都是你们自己补上的。一家人互相打趣,常常笑成一团。
这样的快乐时光再也没有了哟,母亲象个菩萨一样坐在床前,做事恍惚,动作迟缓。这
是儿子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当家三年狗都恨,总是不安逸”,谁知道在儿子家会不会
发生在女儿家那样的事呢?她从来都把自己的儿女和媳妇、女婿一般看待的,她没有想过这
中间的界限,更没想到会发生在亦琼家那样的事。都说是婆媳关系难处,没听说女婿和岳母
搞不好的。现在和女婿没搞好,和媳妇能搞好吗?她说什么也不愿在小弟家住。大女婿都说
了嘛,“你的家在红房子,你跑到北碚来干什么?”“猪尿包打人不痛——气胀人”,我去
干什么,这个瘟精(蠢人)话都不会说,不是帮他们带孩子吗,他连英不是没有调到重庆来
吗?我才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不行,不行,趁现在和儿子媳妇没有矛盾,我要回红
房子自己的家,我不要住在儿子的家。
小弟说,回红房子不行,要是没发生妈妈被连英驱赶辱骂的事情,爸妈回红房子住还可
以,现在妈妈从北碚扫地出门了,再让爸妈单独回红房子住,就给人一个被遗弃的感觉,妈
妈会受不了的。天天在屋里呕气,呕都呕出病来,我们又不能天天回市中区去看你们。我要
让妈妈重振精神,笑脸重开,把妈妈的幽默欢笑找回来。财富呀,财富呀,那是妈妈留给我
们的财富呀,是金银财宝都买不到的财富呀!
他又开始他的疯了,要逗妈妈开心。他又说,换房换房。别人都舍不得离开市中区,说
是黄金宝地,其实有什么嘛,要讲生活舒服愉快嘛,住郊区有什么不一样?
他天天跑解放碑人民公园的房屋交易市场,要换一个烧天然气的房子,把父母的家搬到
黄桷坪来。几经周折,换房成功了,就在美术学院隔壁,母亲去看了,还满意。
小弟忙着给父母布置这个新家,厨房全嵌上了瓷砖,两间房铺上了地板胶。母亲说搬家
太花钱,要小弟从简。小弟不依,要一切都新。他把哥哥离家留下的两千元钱取出来,给父
母买了一台带遥控的长虹牌彩电,又和弟媳商量,拿出他们的积蓄,给父母买了双门冰箱,
小妹给妈妈买了双缸洗衣机,厨房炊具全部换新。就这样,张家离开了住了30多年的红房
子,把老家迁到郊区了。小弟一家每天到父母房子来一起吃饭,回自己的家休息。母亲脸上
的肌肉慢慢活起来了,有了生动的表情。可是她对小妹要她到北碚去过春节的话,半天没表
态。
小弟说话了,去吧,你和爸爸都去,团圆嘛,春节都不团圆,还要什么时候团圆?你就
那么忍心看着姐姐孤孤单单在北碚过?
母亲点头,我去。她不马上表态,就是要听听小弟的态度。当妈的,哪能总跟儿女呕气
,她那口气,过了一年,也消了。但她不知小弟的态度,他的气性大,连英把他洗刷(嘲笑
)了,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哪有舅子和姐夫打架的哟,也是气人哟,这个女婿也是太不争气
哟。小弟打了架,出气了,摆平了,他带母亲走了,以后你们两口子自己去过吧,过好过歹
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他才难得管呢。但是他和母亲,谁都不说亦琼的事。
母亲在北碚,天天帮亦琼收拾屋子,洗衣服,洗床单,给嘉儿缝缝补补,春夏秋冬的衣
服分类,捆成包,放进柜子里。保姆婆婆是不会这样细致耐心的。有妈妈在屋里收拾,大年
初一吃了汤元,亦琼就背着孩子上街了,她要去给嘉儿照相,要让她看看春节街上的热闹。
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上都悬挂着彩旗、灯笼,上面写着灯谜,花园里的喷泉正随着音乐声,开
放着一簇簇水花,象梅花,也象礼花垂着长长的花瓣,不断流动。天空中到处是飘扬的气球
。亦琼胸前背着背篼,在人流中被周围的人拥着走。嘉儿看见气球,仰着头,伸着小手,哇
啦啦叫着。人群中卖气球的小贩把一束气球伸到亦琼面前,大姐,给娃儿买一个嘛。好的,
买一个吧。小贩帮她把气球的细绳捆在背篼沿上,她继续往前走,嘉儿在背篼里跳,气球在
空中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飘荡。她去到北碚街中心的人民会堂广场,进了三叉路口的留真
相馆。每个月亦琼都给嘉儿照一张相,但都是彩照。今天她要到相馆给嘉儿照一张黑白照。
黑白像片层次的魅力和暗影的韵味是彩照所没有的,也不象黑白照那样可以年深月久地保存
下去。嘉儿一岁零两个月了,她还没有进过相馆照相呢。
嘉儿穿着蓝色碎花罩衫,留着一个小男孩的头发,黑黑的,几绺头发垂在额前,有一绺
斜在眉毛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抿着小小的嘴巴,那嘴巴竟只有眼睛那么大,带着笑容,
她略略有点侧身,象是在深思,又象是有意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在刺眼的摄影灯前一点不
怯场。摄影师把这个神态抓拍下来了,难得的好。以后亦琼把它放大成12寸,嵌在书柜的
玻璃窗里。
重新背起背篼,从相馆出来,广场上的人在看人民会堂门前演出的文艺节目,喇叭里正
播放音乐。听着音乐,嘉儿在背篼里一扭一扭地跳,她天然喜欢音乐,扭的全在节奏上。亦
琼也感到脚痒了,她喜欢跳交谊舞,生孩子后再没跳过了。听见舞曲她的心儿飞起来,也就
合着音乐的节拍,拉着胸前背篼里嘉儿的小手,和她一起跳,她就那样背着背篼在人群中转
着圈儿摇晃。全然不管别人怎么看这个胸前用背篼背娃儿的中年妇女。她是多么高兴哟,尽
管连英没有跟她讲和,但是母亲跟她讲和了,来看她了。她多么多么想有人来看她哟,她是
需要有人爱她的,关心她的,现在她总算又有了母亲的爱护。
母亲等着保姆婆婆回来了,亲自做了一顿好饭菜,请保姆婆婆喝酒。她说,王婆婆,我
敬你一杯,亦琼和嘉儿都拜托你了,我们住在城里,不能经常来北碚,嘉儿的爸爸又不在家
,就全靠你了哟。
保姆婆婆笑呵呵,张婆婆好贤慧哟,还请我喝酒,你放心,嘉儿乖,我喜欢,我会好好
带的。
亦琼去送母亲,母亲问,连英硬是没得信来呀?
没有。
好绝情哟,各人的老婆娃儿,就那样丢得下哟,就要记一辈子仇哟。我还没有记他一辈
子呢。我以后都不会住在你这里,免得影响了你们处好家庭关系。你各人照顾好各人。
我知道。
春天来了,树叶绿了,花儿开了,整个城市精神抖擞地脱去了冬装,春天是山城最美的
季节,不象夏天那样毒日头,不象秋天那样下梅雨,不象冬天那样雾蒙蒙。春天阳光明媚,
气候温和,一切都是那样开朗,那样热情,那样轻快,连心也在敲着鼓点,突突突跳。
星期六亦琼早早地吃了晚饭,让邻居小刘老师给她参谋穿什么裙子去跳舞好看。床上摆
满了从柜子里拉出来裙子、腰带。小刘是从外语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在外语系教英语。两个
一大一小的女教师就在那里叽叽咕咕笑。
小刘连声赞叹,哎呀,张老师你早该这样了呀,何必苦自己呢。我欣赏你的坚强,你的
学问,但是你有不足,你不打扮自己,你不知道自己美在哪里。
亦琼一怔,你知道我美在哪里?
嘴巴。你的魅力全在嘴巴。你一说话,整个脸都生动了,全活了。热情、青春、开朗、
豪气就都显出来了。
亦琼笑起来,真有那么神?她想起连英也说过她笑起美,还以为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奉承她罢了。
这是真的,你不说话整个脸就很严肃,很铁板,所以你要知道自己的优点缺点在哪里,
就要发挥你的优势,经常笑一笑,不要板着脸。我去听你的讲座,听神了,内容好就不说了
,还有你说话的魅力,你的嘴巴太生动了,带动一张脸都变得热情洋溢。
亦琼听着很来劲,反问她,我的魅力在嘴巴,你的魅力在哪里呢?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们这代文化革命后的人,才知道自己的魅力在哪里呢,才懂得要享受生
活呢,你们这代人就知道苦巴巴的做学问,不会玩,也不会享受。我让你看看,你说我的魅
力在哪里,女性的魅力在哪里?
亦琼就认认真真盯着她打量,她的眼睛特别亮,特别有神,就象要放出光芒来了一样。
她叫起来,眼睛,眼睛!
你说对了,我的魅力在眼睛。我是知道的,我经常照镜子。我是近视眼,不能被眼镜把
我的眼睛埋没了,你看我戴的是隐形眼镜,我去跳舞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戴眼镜的。很多男
人不跟戴眼镜的女士跳舞,嫌太严肃,不温柔。
亦琼拿着手上的裙子说,那你还鼓动我去跳舞。
这是学校教师舞厅,跟社会上的舞厅不一样,都是一个学校的人,谁不认识谁,男男女
女戴眼镜的多得很,你今天就跟我放心去,一定要迈出这一步,不然我看你一天到晚弦绷得
太紧,又是教书又是买菜带孩子,总有一天会断的。
亦琼决没想到这个比她整整小十岁的小刘老师,竟有那么多的生活理论和经验。她有一
个三岁的儿子,可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没结婚呢,象姑娘一样活泼爱打扮。她不服也得服
了,这才是又会生活又会做学问的一代人,他们那代人已经过时了,也难得改了。
亦琼好好收拾好好打扮,把孩子交给保姆婆婆,就和小刘一起去学校东方红礼堂跳舞了
。东方红礼堂在樟树林对面,办公大楼后面,掩在一片小树林中,亦琼对这里是熟悉的,她
在这里办了几次讲座,平时礼堂开会、听报告、作学术讲座用,周末就做教工舞厅。都是学
校的人,亦琼那些好的坏的传奇性的经历和她一流的上课水平和能言善辩的一张铁嘴,有很
多老师都有所闻,她来参加舞会,立刻受到大家的欢迎,不在她的貌美、舞姿的优美,而在
她的性格的魅力和人格的力量,大家是敬重她的。
亦琼感到快乐极了,她是个做什么事都很投入,都很专注的人,吃饭就吃饭,上课就上
课,做爱就做爱,现在跳舞,她就跳舞,身外事一概丢到脑后。她觉得自己象在练轻功一样
,整个身子都变轻了,在飞,飘起来了,越飞越高,飘飘欲仙,醉了,化了,人世间远去了
,和太极融为一体了。她就象徐志摩的小诗《雪花的快乐》所描写的那样: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她成了周末舞会的舞迷,每场必到,不跳,听听舞曲也过瘾。
连英回信来了,钱他是不寄的,有困难找你兄弟呀,他那样帮你,也该帮你养孩子呀。
亦琼看罢信就骂起来了,他妈的,“棺山卖布——鬼扯”,耍什么流氓无赖?
她写信去了,你是嘉儿的父亲,你应该抚养自己的女儿,你要寄抚养费!
连英又来信了,现在没有离婚,不存在抚养费的问题,要拿抚养费,也得是离婚以后的
事。
这是什么逻辑?要离婚才给抚养费?不离婚就没得给,那就离婚吧,你把离婚证明开来
吧。
连英把离婚证明寄来了,她看那张证明是去年12月开出的,距今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