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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红房子-第4部分

小说: 红房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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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电厂的煤渣做饭不好烧,亦琼常到近邻的搬运站食堂和水厂食堂卸出的煤渣堆里捡炭
花,用来生火,易燃,烟少,特别旺火,容易化渣。每次背上半筐煤炭花回家,喜滋滋地叫
声妈,一张脸黑得象只花猫。

    亦琼和小妹合盖一床被子,被子上面压着衣服,一人睡一头。被子窄,必须蜷曲着身子
,背靠背睡,就象两把放倒的靠背椅一样,屁股对屁股地嵌在一起,才能盖住被子。谁要翻
身,把背朝着被子边沿,那是盖不上被子的,必得让背受凉。凉久了,冷醒了,赶快翻身把
背朝被里,使劲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拉。你拉我也拉,最后两姐妹还是象两把放倒的靠背椅一
样嵌在一起,蜷曲着不动了。

    半夜刮风了,没有撑上风钩的窗户打得哗哗响。亦琼对这声音最敏感,惊醒了,竖起耳
朵听,是刮风,风还不小,开始下雨了。这样大的风雨,准有好多玻璃窗会被打坏。亦琼在
被窝里高兴极了,明天有得她的碎玻璃捡了。

    亦琼提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放一把灰刀,打双赤脚,在学校、机关、工厂、宿舍、仓库
的窗户下挨着转悠。人和街、四维桥、黄花园、一号桥、枣子岚垭、学田湾,周围几里路内
大小房舍的窗脚、阴沟,几乎都被她走遍了。阴沟里的碎玻璃常被泥沙埋住,表面露出一角
亮光。亦琼用灰刀挨着挖,常能捡到满满一筐。

    收破烂的来了,吆喝着“玻璃渣子找来卖钱,西药瓶子牙膏皮子找来卖钱!”亦琼听见
吆喝,忙把一筐碎玻璃搬到楼下院子里去。收破烂的并不马上称秤,把一筐碎玻璃倒在地上
,挨着检查,只要透明的窗玻璃,颜色玻璃不要,破瓶胆也不要。不要的都剔出了,然后才
把玻璃渣装起来称秤。

    碎玻璃6分钱一斤,常能卖三五角钱。亦琼接过皱巴巴的钱,笑咧咧的,得意地把钱对
红房子的小孩一扬,挣的。拿回家,放进妈妈的菜金盒子里。

    课间休息了,亦琼去上厕所,厕所旁边的房沿脚下有好多碎玻璃呀。亦琼心中一喜,正
想弯腰去捡,突然心虚地看看两边,周围有人。她就站在那里,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玻璃
,最终也没敢捡。她是班干部,少先队中队长,她不愿老师知道她捡玻璃渣。

    终于到星期天了,亦琼端着筐子,从篱笆洞钻进学校。学校的玻璃真多呀,基本上没有
人捡过。她急急忙忙捡了半筐,经过会议室,里边正演节目,亦琼忍不住踮着脚尖往窗里看


    大队辅导员李老师出来了,她长得很美,在学生中很有威信。亦琼手里正端着玻璃渣筐
子,打双赤脚——这是她的一绝,捡玻璃渣从来不穿鞋,却也不会被玻璃划破——裤腿高高
地挽在膝盖上。她手足无措,心慌慌的,想溜。但李老师堵住她,直把她往屋里拉。

    亦琼吓得直往后退,嘴里连说不不不。她那一身,象什么话哟。李老师死死拽住她,执
意要她进去看,还做手势不要她出声,免得影响别人看节目。

    亦琼把筐子放在身后,蹑手蹑脚进到会议室后排坐下,把玻璃筐轻轻放在脚下。过了一
会儿,她安静下来,注意看演出,忘了捡玻璃渣的事。


                                            第一章 红房子            


    亦琼的家乡,好似一座半岛,被长江和嘉陵江两江合围住。长江从李家沱那边流向市中
区的珊瑚坝,经菜园坝火车站、储奇门、望龙门,流到朝天门。嘉陵江从北碚上边流向市中
区的牛角沱,经曾家岩、大溪沟、一号桥、临江门,也流到朝天门。清亮亮的嘉陵江水和绿
幽幽的长江水在朝天门码头汇合了。汇合处有一道深深的分界线,一边是平静温和的嘉陵江
水,一边是波涛翻滚的长江浪。那老大哥的长江,一个卷曲式的裹挟动作,就把嘉陵江拥在
了自己腋下。分界线消失了,辽阔的江面是凶猛的波浪和涛声,两江缠绕着朝长江下游流去
,把上游的半岛留给重庆市中区的人。

    沿着环绕的长江、嘉陵江,半岛上有两条主要的公路,一条从牛角沱经两路口、观音岩
、七星岗、较场口到朝天门,另一条从牛角沱经学田湾、大溪沟、一号桥、临江门、沧白路
到朝天门,沿江的这两条主要公路成为一条环城公路,它们和两江水一起,弯弯曲曲把半岛
紧紧包裹住。

    两江水养育的半岛,密密麻麻地住着五十万人口,房子都是倚山而建的,五十年代,环
城公路两侧大都是木板房、平房,江边和山崖边的木板房吊脚楼居多。一半房基在土里,一
半房基用两根裸露的木头或竹子撑着,这样的房子山城人习以为常,可它常常让平原来的外
省人或者成都人倒抽一口冷气,不敢把头探出吊脚楼的窗外看,也不敢轻易在吊脚楼下行走
,担心那房子会随时塌下来。

    从大溪沟公路走进人和街的支马路,里边座落着一幢四层楼的红砖楼房,俗称红房子。
建国初期,红房子巍然耸立在一片木板房、平房和吊脚楼中间,是那样神气。1954年,
亦琼的父亲扛着被卷,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小妹,6岁的老大背着两岁的亦琼,一起从大溪沟
江边的木板房搬进这幢翻身工人住的工人宿舍。以后小弟在这里出生。

    红房子是木楼板,两头上下,中间是通走廊,两边房间全是单间,每层楼中部有四间公
用厨房,每间厨房有一个上下水管,四口烧煤的烟囱灶,一家一口。公用厕所夹在厨房的中
间,男女厕所各有两个蹲位,最初是抽水马桶,没用多久就坏了,只得端水用水冲。洗澡就
在蹲位上边,把换洗衣服搭在蹲位的小门上。

    绝大多数工人家庭都住一间房,屋里安了木头架子的上下铺,大人小孩挤在13平米的
房间里。亦琼家住两个单间,仍不可能有孩子自己的空间。按男女性别,父亲和两个男孩住
一间,母亲和两个女孩住一间,亦琼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男的女的是有分别的嘛。楼
里住着60户人家,大都是公用系统的工人,清洁大队、肥料站、采石场、修缮队、市政公
司、机修厂。

    红房子位于从大溪沟到观音岩的必经路口。没有从下半城到上半城的直达车,就是有车
,城里人也很少坐,有那坐车的8分钱,可以吃顿饭了。从大溪沟爬坡上观音岩,弯弯曲曲
有几百级石梯坎。天不渐亮,那些到观音岩外科医院挂号看病的人、出门做活路的人就在红
房子外面咔哒咔哒爬梯坎了,下梯坎的脚步声,是一阵嗒嗒嗒的小跑。

    睡懒觉是很难的,半夜都有过路的人声。三更、五更还有打更匠报时的梆子声。打更匠
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住在后阳沟的吊脚楼里,门口搭一架梯子进出。白天他蹲在屋门口的梯
子前抽叶子烟,晚上就拿着竹筒出来敲。他站在红房子边上的石梯坎上,“梆—梆—梆—”
的竹声,总是对着亦琼家的窗口最先敲起,而后悠悠扬扬地远去。醒了,翻个身又迷迷糊糊
睡,母亲却随着梆子声起来做早饭。这回还不起床的孩子就由母亲来叫了:梆子都敲过了,
该起床吃饭上学了……

    那梆子声,是大人上班,小孩上学的钟点儿,要知道那时候很少人家有钟表呀。

    直到有一天,梆子声没有了,红房子的大人小孩都感到奇怪。怎么啦,不敲了,我把钟
点儿都忘了。

    吊脚楼里传来了老太婆的哭声,红房子的每户人家都凑了三毛钱,给打更匠买了一幅祭
帐。后阳沟的半山坡搭起了一座台子,和尚在那里念经,打更匠的儿子跪在地上烧纸钱,缕
缕青烟笼罩着灵位上的竹筒和木椎,映着发黄的竹筒在空中升腾。

    亦琼、小妹和母亲一起去进城,沿着黄花园、一号桥的马路,爬上之字形的临江门上坡
路,头上崖壁是层层叠叠,直到安乐洞、捍卫路山上的吊脚楼,象是镶嵌的岩壁画。脚下的
嘉陵江水一动不动,只有水面上漂浮的几大块白色泡沫在缓慢地变化着各种图案,凝固的冰
山散开来变成朵朵白云,奔跑的山羊蜷曲着身子竟是一只大白熊。嘉陵江水走得比人还慢,
待亦琼她们爬到临江门的城门上,那造纸厂的白色泡沫还停在江心没走。

    来到解放碑,亦琼有些辨不了方向了,她死死地盯着解放碑塔顶上的钟,左右环视。来
的路是夫子池,大众游艺园,解放碑的右边路口是四层楼的“三八商店”,通较场口,左边
路口是两层楼的“群林市场”,通小什字。这是重庆两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了。对直的路口上
去是大阳沟菜市场,再往上是重庆剧场。学校组织他们在那里看过儿童剧《美猴王》,是京
剧,亦琼就听懂“美猴王”三个字,但她总算开眼界看到真人演的戏了。

    雄伟的解放碑高出了“三八商店”,石碑的顶端四面都是钟,每半小时敲一次。不论哪
个方向的人远远的都能看到大钟,迷失了路,径直走到碑前再辨方向。解放碑是纪念抗日战
争胜利修的,这是国民党陪都的一件大事,它成了重庆城的标志。解放碑的街道只能并排走
三辆车,很拥挤,很多人坐在碑底下的石阶上休息。有公共汽车从那里经过。碑的上空萦绕
着鼎沸的人声、汽车喇叭声、钟声和层层烟霭,给石柱子的解放碑增添了几分仙气。

    母亲一手拉着一个女儿的手,绕到解放碑的后面,走进钟表店,买钟。

    挑来选去,最后买了10块钱一只的小闹钟,是公鸡啄米的,公鸡头一点一点地啄米,
闹钟嘀嗒嘀嗒走。一路上,母女仨沿着临江门的下坡路往回走,江上的白色泡沫没了。亦琼
捧着小闹钟,象捧着一个宝贝一样,她和小妹一个捧一会儿。要不是打更匠死了,说不定妈
妈还下不了决心买钟呢。

    母亲看看钟,又看看女儿,总算办了一件大事,她感到很欣慰。她长得眉清目秀,嘴巴
小小的,薄薄的,右鼻孔下有一颗豌豆粒大小的黑痣,衬着和善的面容,更显得慈眉善眼的
。看她斯文的动作,沉思的神情,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其实,她是山里
农家的姑娘,一个地道的劳动妇女,40年代初,嫁给城里做工的父亲才来到重庆城的。解
放初期扫盲,她认得了自己和儿女的名字。看书是不成的,写更不成。尽管她没有文化,心
里却亮堂,极其明理,她是张家儿女的主心骨和保护神。她轻言细语地对女儿说,有了钟可
要好好学习呀,“叫化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

    两个女儿嗯嗯地应着。

    红房子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红砖早已风化,斑斑驳驳,说红不红,说白不白,说
灰不灰,不知道是个啥颜色。只是用手一拈,粉末唰唰地往下掉。楼梯的木头早已磨塌了,
陷下去了,没了颜色。地基的柱头被白蚂蚁蛀空了,换木头不成,用水泥加固也不行。终于
红房子前面的墙上钉了一块小木牌,此房被白蚂蚁蛀空,属拆迁危房。在90年代的某一个
时辰,红房子从山城消失了……

    红房子成了真正的永无乡,但它难于从红房子儿女的记忆中抹去。那是他们永存不灭的
家园。

    个子矮小的母亲嘴里哼着小调“二呀吗二郎山,高呀吗高万丈……”,把手里的一块白
底的花布铺在写字台上,用手指比了又比,量了又量。终于拿起来一撕两半,坐在床头,一
针一线给亦琼姐妹缝裙子。

    裙子布的纱子很粗,买它,图便宜,幅面宽。裙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蓝色的小圆
圈,就象小小的肥皂泡一样。平时,全家都穿补丁衣服,青蓝二色的劳动布、卡其布居多。
母亲说经脏。父亲说牢实。

    穿裙子是很希罕的。母亲用牙齿咬断最后一个线头,把缝好的裙子提起来抖了抖,然后
到走廊口去叫正在那里做蟋蟀房子的亦琼回家,又对着下面院坝跳房子玩的小妹叫一声,小
妹,快回来,穿裙子。

    小妹听见穿裙子,丢下脚下修房子的算盘珠子就跑。她穿上裙子,乐得又唱又跳,转了
一个圈又一个圈,然后象小鸟一样飞出去了,她要去院坝给那些玩的小女孩炫耀她的花布裙


    亦琼仍然坐在走廊口,楼板上是一摊碎泥、一把洗锅用的烂竹刷把,她拿着手里的泥巴
房子,象在做一件雕塑品一样,慢慢掏空里面的泥,撇下刷把上的竹签,给房子安上窗户,
再用一小块碎玻璃做一个滑滑门。小弟蹲在一边看大姐做蟋蟀房子,他要用它去装灶鸡。按
山城的方言,蟋蟀叫“灶鸡”。小弟见妈妈连连叫亦琼去穿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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