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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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说,我是好心,不愿看到别人对你落井下石。我不是卖老资格,我比你多晒十几个
太阳,我见得多了。你相信我,就一定承认自己打人不对,别的你可以什么都不承认都不说
。
老田那句“你相信我”把亦琼打动了,她说,好吧,我承认。
全年级65个人,情况很复杂。有49个党员,多数都是农村同学,文化很低,象穆向
红一样,多是大队书记、生产队长的子女,他们除了有政治资本,别无优势,自然对成绩好
的城市同学有仇恨。还有一部分是县区干部,小学校长什么的,班委会就由这拨县区干部和
小学校长把持着,他们和成渝两地来的干部学生有矛盾。县区干部和农村同学形成农村派,
城渝干部和城市同学形成城市派。班委会想制服那些心怀不满,野心勃勃的城市干部,这下
终于在亦琼身上找到了突破口,拿亦琼开刀,把整个城市派都打击了。亦琼和穆向红就成了
这城乡之争的两只棋子。农村派使劲长穆向红的威风,城市派怕引火烧身,不敢靠近亦琼一
步。
亦琼又一次站在众人面前接受批判。当年为不愿下农村,她被罚站高板凳。这次为打人
,她又受批判,没有站高板凳,而是在党校的大宿舍里,全年级同学和老师坐在周围的床板
和凳子上,她笔直地站在中间的空地。
批判她的话,翻来复去都是说她不改造世界观,只专不红,才发生了这样的打人事件。
穆向红靠着有老师和班委会的支持,在那里指着亦琼的鼻子批判她不改造世界观。亦琼知道
自己被人抓住辫子了,她记住老书记和老田的话,要承认,要下矮桩。
她很诚恳地说,我来自工厂,家庭是工人,本人是工人,工农一家人,我打了自己的贫
下中农姐妹,这是我感到很痛心的。我打人不对,我错了,我违反了纪律,我向挨耳光的穆
向红和全体同学、老师赔礼道歉。
接连三天,亦琼都站在房子中间的空地,反复说,我打了贫下中农阶级姐妹,我打人不
对,我破坏了纪律,我公开道歉……
穆向红在那里吼,她的世界观有问题,她的哥哥也有问题!
她提到了哥哥,真是太奇怪了,哥哥的事,她谁也没讲过。亦琼两眼直视着她,仍然一
脸威仪地说,我打了贫下中农阶级姐妹,我打人不对,我破坏了纪律,我公开道歉……
她把给同学、给老师、给穆向红本人的道歉次数都记在本子上,说一次画一笔“正”字
,别人的批判她也认真记在本子上。她就站在众人中间,满脸诚恳地记下别人批判的话,然
后向大家道歉,再记上道歉的字数,本子上划着一排“正”字。有这样接受批判的吗?莫不
是她还想秋后算账?那些想给她上纲上线的人,话到嘴边又缩回半截,怕亦琼都给记下来。
亦琼倒没想到秋后算帐的事,她只是用这方法来表示她的虚心和诚恳,并遏制那些打胡乱说
的人。
她就这样口头承认,口头道歉,书面检查是一个字不写的,她才不让这些人装档案呢。
小便把她憋呀憋呀,胀得腰痛。她说,我要出去方便。穆向红跳出来说,老实点,不许
逃避批判。辅导员不开腔,默认了亦琼是逃避批判。城市同学都不敢说话,人人自危,害怕
战火烧到自己头上。亦琼最终也没能中途去上厕所。她现在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么一帮人手里
,她只得乖乖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现在是该她低头的时候,她就得低头。
她想起从图书馆借出的《18世纪法国哲学》里,有一段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话,“一
切享有各种天然能力的人,显然都是平等的;当他们发挥各种动物机能的时候,以及运用他
们的理智的时候,他们是平等的。中国的皇帝,印度的大莫卧儿,土耳其的帕迪夏,也不能
向最下等的人说,我禁止你消化,禁止你上厕所,禁止你思想。一切种类的一切动物彼此之
间都是平等的。”可惜她的同学都没有看,她的老师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资产阶级有
上厕所的平等,无产阶级认为上厕所也要突出政治,不能逃避批判。
批判会一开就是半天,亦琼散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厕所冲。接连三天,小便就这样憋
呀憋呀,胀得腰痛。一散会她就象离弦的箭,嗖嗖嗖地直往厕所窜,忙不迭地脱裤子,由那
股尿水哗啦啦往外淌。
批判会开到第三天中午,老田从从床板上跳起来,把手上的报纸一甩,嚷嚷道,搞什么
名堂?开了三天会,咱们出来就是在这里开批判会?打人的、挨打的,双方都是我们二组的
,张亦琼和穆向红早就有矛盾,这是全班都知道的。张亦琼打人不对,但是她为什么打人?
这也是有远因近因的吧。
亦琼听着,喉头直发哽,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是老田!她挨了三天批,没流一滴泪,现
在止不住的泪水哗哗往下掉。
一个通江的农村男生附和老田道,是呀,你们按住一个人整,是要打翘的哟!
另一个成都男同学说,你们都说穆向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就听见她在食堂骂老书
记是“狗日的老头子,还想包庇张亦琼,老子要跟他算帐!”这是什么话?不说要尊敬领导
,就看老书记有60岁了,当她的爷都够格了,还这样骂老人的脏话,哪有点党员的气气?
看来这个城市派、农村派也不是那么绝对的哟。和亦琼最要好的钟同学没说话是有她的
原因的。钟同学出身医生家庭,她和亦琼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两个女同学。比较起来,钟同学
才是真正的才女,多才多艺,亦琼就只有学习好,别的都不会。尽管农村同学对钟同学的“
骄傲”恨得牙痒痒的,但她当文体委员是别人不可替代的,辅导员也得依靠她。她有幸不在
二组,穆向红对她是鞭长莫及。但打亦琼,也是间接打钟同学,此时她是不敢说话的。
那些远离是非的男同学骚动起来,辅导员左右看了看,大声喊,安静,安静!
老书记站起来,走到辅导员身边跟他嘀咕了两句,然后说,今天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
散会。
中午,班委会的人找穆向红,关着门谈,外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对策。但谁都知
道,原为小学校长的班长、穆向红与辅导员都是南充人,他们是老乡。在下午的全系大会上
,穆向红首先站起来,很激动地跑到老书记面前,握住他的手说,敬爱的老书记,您是革命
老前辈,我不该骂您“狗日的”,我向您赔礼道歉。然后又转身跑到亦琼身边,拉住亦琼的
手说,张亦琼同学,让我们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亦琼很愕然,全系同学一片哇哇哇的叫嚷和哄笑,喜剧、喜剧!只有老书记热泪迎眶地
说,这就好,这就好,年轻人免不了有错误,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批判会以喜剧性的结局收场,亦琼的小便得到解放了,但她却再也拉不出来了。膀胱仍
然胀得痛,她照样忙不迭地跑厕所,可是她怎么也拉不出来了。钟同学悄悄陪亦琼去遵义医
院看病,找她父母的老同学。化验小便,红细胞、白细胞都有,肾脏给憋出了毛病。医院给
亦琼出具了不宜拉练的病假条。
亦琼拿着假条,怕别人知道是钟同学带她去找熟人医生看病有诈,第二天又单独一人去
看病。不同的医生经过化验,出具了相同的病假条。亦琼拿着两张假条去找辅导员,特地说
明两张假条的来历。她以为她的这番诚实和耿直会取得老师的理解和信任,同意她请假回家
。谁知辅导员一脸严肃,得班委会讨论。明摆着的在他那里就通不过了,更何况在班委会。
刚刚受了批判,就想逃避拉练,逃避改造世界观?辅导员答复亦琼说,集体的意见,你不能
请假。
亦琼同寝室的蓉蓉和另外两个患感冒的女同学坐上了客车,亦琼没有得到允许,她得在
步行中改造世界观。她背着行李,一言不发地跟在一群有说有笑的男同学后面,走在公路上
。那些城市的女同学为了避嫌,都不敢和她一起走。亦琼走了不过十来里,就觉得不舒服,
她赶快拐到路边一个农民的茅厕里面,这回痛痛快快拉出来了,不是尿,是一地的血,鲜红
鲜红的。亦琼吓坏了,她穿上裤子,慌慌张张从茅厕里出来,她一定要告诉同路的男同学,
让他们帮她背一下行李。
她走到公路上一看,一个男同学的影子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亦琼原地四处张望,
都不见一个同学的影子,只有一条白茫茫的公路伸向远方。一个农村妇女见她东张西望,便
问她,你是和那些背行李的男娃一起的吧。
亦琼忙说,正是。你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了吗?
妇女说,刚才有个路过的卡车,他们全都爬上卡车搭走了。
亦琼一听,完了,这下完了。她一点不敢告诉农村妇女说她在生病,她怕被人害了。她
只好鼓起勇气,一个人背着行李,在贵州山的国道上走。她数着里程路标,心里想,已经走
了十里,还有二十里就到目的地了。早上出发的时候,交待了的,当天走三十里。
终于走到三十里处的一个小镇上,亦琼以为可以松口气了。但是不见一个同学。树干上
和地上都画着箭头,“取消此处驻扎,继续往前,走到鸭溪”。亦琼去问当地人,鸭溪还有
多远?别人告诉她,还有七十里。
亦琼心里叫苦,天啦,这怎么得了呀,还要走七十里呀!
她孤零零地坐在路边等候,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掉队的同学,她好和他们一道走。她现
在生怕自己一个人走在半路上栽倒了。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一个人。
亦琼绝望了,无可奈何起身来,继续往前走。行李越背越重,从家里出发时,她心大,
带了很多书,还有四本中国文学史和外国文学史,现在这些书,全成了她的累赘,捆在被卷
里,象石头一样沉。她一路血尿不止,一步一步地数着里程碑走。走快了,走不动,走慢了
又怕走到天黑都不到。偶尔遇到过路的卡车,她不敢象当年当知青那样去招手拦车,她是单
独一个女孩子,又在生病,她怕卡车司机把她拐跑了。偶尔一段路,遇上有回家的妇女,她
就去跟着别人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她不敢说自己有病,不敢把行李拿给别人背,
怕别人把她的行李背走了。
她就这样一人走在寂静的公路上,没有房舍,路人极少。她感到世界象是一个荒原,就
只有她象只虫子一样在荒原上爬行。活着有多么艰难呀,她得咬着牙关挺下去……
太阳下山了,鸭溪还没走到。亦琼已经走得很机械了,是一种惯性,支撑着她一个劲地
往前走,她怕停下来,一停就要倒下去了。她就数着里程碑,不停地数,不停地走。天快擦
黑了,她远远地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迎面来了。她终于叫一声,啊,总算有住家人了,看
来快到了。
骑车人到身边,她才发现是老田,他打前站安排了住宿,现在骑车来看后面掉队的同学
还有多远。
亦琼见到他,话没说出来,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哭着说,我病了。她手里端着一个装血
尿的小瓶。只等到了目的地,就到医院看病。
老田听了,心疼了,说,快把行李给我,你别哭。前面就到了。你先慢慢走,我还到后
面去看看,还有几个掉队的同学。老田骑车到公路后面去了。一会儿又骑回来了。他说还有
四个在后面,也没有多远了。他让亦琼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把亦琼送到鸭溪镇。
当晚,老田陪亦琼去看急诊。晚上化验不了小便,医生做了应急处理,给她打止血针。
第二天再去看。
亦琼睡在住宿地的课桌上,一身都痛,两边腰象打了木楔子一样发胀。那天她走了一百
里,第二天起不来了。但是她还得起来到医院去。
这是一所小学,她扶着一根棍子,问在院坝里扫地的小学生医院怎么走。昨晚老田陪她
去,她也没有看路。小学生带她去医院,小小的医院挤满了人。亦琼拿出学生证,对看病的
人说,她是过路的大学生,病了。山里人朴实,让她到前面第一个看病。小便作了化验,全
被红细胞淹没了,化验单上打了四个“+”号。医生说,他们除了打止血针,没有别的药。
要她回重庆去看大医院。给她出了“绝对卧床休息,不宜拉练”的病假证明。
亦琼打了针,回到住地,把证明交给了辅导员。说她要回家。
她在课桌上躺了一天,没有吃一点东西,只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