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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卡夫卡 中短篇小说(2)-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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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一张三只细腿撑起来的小桌旁,正在呷着第三杯甜药酒,边喝边瞅着我挑选出来的、堆成一小堆的甜点心,它的味道很不错。
  这时,我看见我的新相识走了过来,他没太理会我在做什么,微笑着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请原谅我到您这儿来。我刚才和我的姑娘单独呆在隔壁房间里。从十点半就呆在那儿。这是才过去不一会儿的事。请别见怪我告诉您这件事。我们俩不认识。不是吗,咱们是在楼梯上相遇的,说过几句客气话,而现在我就向您谈起了我的姑娘,不过您得我请求您原谅我,我高兴得憋不住了,没办法。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我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就这么说着。我不高兴地望着他,因此嘴里嚼着的那块干果点心味道不好冲着他那张好看的涨红的脸说道,〃您觉得可以信赖我,我感到高兴,不过我对您向我讲这事并不高兴。您自己您要是不这么困惑也会感到,对一个独自坐在这儿品酒的人讲一个正在恋爱的姑娘有多么不合适。〃
  我说完这话,他便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子往后一靠,两只手臂向下搭拉着。然后他支起胳膊肘把两臂抱在胸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相当大:〃在那间房子里只有我们俩人小安娜和我,我亲了她我亲了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
  几位站在近处的先生猜到这儿正在进行一场热烈的谈话,便打着呵欠朝我们这儿走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大声说:〃那好,要是您愿意,我就去,不过现在到劳伦茨贝格去散步是愚蠢的。因为天气还冷,由于下了一点雪,路就像溜冰场一样滑。不过,要是您想去,我一块去。〃
  起初他惊奇地朝我望着,张着那张大而红的湿漉鹿的嘴。后来,当他看见已离得很近的先生们时,便笑了,站起身来说:〃噢,不过冷点好,我们的衣服满是汗味和烟味,我也许有点醉了,虽然喝得并不多;好的,我们去道个别,然后就走。〃
  于是我们走到女主人跟前,当他吻别她的手时,她说道:〃真的,您今天看上去这么幸福,我很高兴。往日您的脸总是显得那么严肃,那么厌烦。〃这番好意的话语感动了他,于是他又吻了一次她的手;她笑了。
  前厅站着一位侍女,我们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帮我们穿上外衣,然后拿上一只小手灯给我们照亮楼梯。是的,这姑娘很美,她的颈子裸露着,只是在下巴处围着一条黑天鹅绒带,她衣带宽松,当她在我们前面提着手灯走下楼梯时,身子好看地弯曲着。因为刚喝了酒,她的面颊潮红,嘴巴半张着。
  在楼梯的下面,她把手提灯放到一级楼梯上,蹒跚地朝我的朋友走了一步,搂着他亲吻,一直没松手。直到我往她手上塞了一个硬币,她才磨磨蹭蹭地松开胳膊,慢吞吞地打开那扇小门,放我们走进黑夜。
  天空上有些许云彩,因此显得更广袤,冷落的均匀地洒满月光的街道上罩着一轮大大的月亮。地上有一片柔软的雪。
  走路时很滑,因此只能迈着小步。
  我们刚一来到外面,我的情绪便明显地异常兴奋。我纵情地抬起大腿,让关节轻快地咯咯作响,我冲小巷喊着一个名字,好像有个朋友挣脱了我跑到拐角,我跳起一步把帽子扔高,然后大叫着把它接住。
  我的朋友漫不经心地走在我身旁。他低着头,也不吭声。
  我感到奇怪,因为我以为,周围没有聚会的人会使他高兴万分。我也不作声了。我刚刚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让他高兴高兴,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笨拙地把手收了回来。我用不着这双手了,就把它塞到大衣口袋里。
  我们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走着。我注意地听着我们的脚步声,不能理解为什么和我的朋友齐步走会使我难以忍受。这使我有点不安。月亮很亮,看东西很清楚。有的地方有人倚在窗前望着我们。
  当我们走进费迪南大街时,我发觉我的朋友哼起了一支曲子;声音很小,但我却听见了。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侮辱。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他要是不需要我,为什么不让我安静安静。我恼火地想起了那些因为他才撂在桌子上的好吃的甜点心。我也想起了甜酒,于是情绪好了一点,几乎可以说傲了起来。我双手叉腰,就当我一个人在散步。我刚才在和人聚会,替一个不知感恩的年轻人挽回了面子,现在又在月光下散步。白天办公事,晚上会朋友,夜里串胡同,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其自然而言,也算是一种不受约束的生活方式吧!
  可我的朋友还是走在后面,当他发觉拉后了时,甚至加快了步子,他装作这一切挺自然似的。不过我倒是在考虑是不是该拐进一条街边小巷,因为我没有义务和别人一起散步。我可以自己回家,谁也挡不住。在房子里我会把放在桌子上铁支架里的灯点燃,坐到放在那张破了的东方地毯上的扶手椅上去。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四肢无力。我一想到又要回到房间里去,又要独自一人空对涂了色的四壁和地板从后墙壁上挂着的镶金框的镜子里看,它显得歪歪斜斜的度过几个钟头时,我总有四肢无力的感觉。我的两条腿走累了,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回家躺在床上,我犹豫着,在走开时是否该和我的朋友道个别。可我胆子太小,不敢不打招呼就走开,又太软弱,不敢大声道别。于是只得又站住,倚在一面洒满月光的墙上等着他。
  我的朋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他也许有点担心。他作了好一番准备,他眨眨眼,把手臂横着伸到空中,使劲地把他那戴着黑色硬礼帽的脑袋伸向我这边,他的这一切好像表示很懂得赞赏我为使他开心而在这儿开的玩笑。我毫无办法,轻轻地说:〃今天晚上很有意思。〃我想笑没笑出来。他回答说:〃是的,您看见那个侍女也怎样吻我了吗?〃我说不出话,因为我的喉头哽咽,为了不致于总是默不作声,我像一个邮车赶车人似的吹着号子,他起先竖着耳朵听,后来十分感激地握着我的右手。他一定觉得我的手冰凉,因为他立刻就把它松开了。他说:〃您的手真凉,那个侍女的嘴唇要暖和些,是的。〃我理智地点了点头。我一边请求亲爱的上帝使我坚强,一边说:〃是的,您说得对,我们回家吧,时间不早了,明天早上我得上班。您想,是可以在班上睡觉,可睡不好。您说得对,我们该回家了。〃说着我把手伸给他告辞,好像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他笑着接着我的话说:〃是的,您说得对。这样一个夜晚是不应该在床上度过的。您想想,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床上,多少幸福的念头会在被窝里遭到扼杀,多少悲伤的梦境会在被窝里重温。〃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高兴,使劲地抓住我外衣的前胸再高他也够不着了任性地摇晃着我;然后他眯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您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吗?您是个怪人。〃说完他又走了起来,我跟着他走,可自己并不觉得,因为我还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起先我很高兴,因为看来这表明,我的朋友猜测我心有所想,虽然事情并非如此,但由于他的猜测,我已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种情况使我很高兴。我对自己没有回家感到满意,对我来说,我的朋友很难得,他能在那些人面前抬举我,而不需要我自己去争取!我极友爱地看着我的朋友,我头脑里想着要在危险时刻保护他,特别是要保护他不受情敌和爱吃醋的男人的伤害。他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我觉得他的脸长得很美,我为他的艳福感到骄傲,我分享今晚两个姑娘给他的吻。啊,今晚多快乐!明天他会和安娜小姐谈这事,开头当然要扯一扯平常的话题,然后他会突然说:〃昨天夜里我和一个人呆在一起来着,你,小安娜,肯定从没见过他。他看上去我该怎么描述他好呢看上去就像一根不断晃动的棍子,上面不大适宜地长出一颗黄皮黑发的脑袋。他的全身披着许多很小、很显眼的发黄的布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因为夜里没有刮风,所以衣服很贴身。他胆怯地走在我身边,你,我亲爱的、那么会亲吻的小安娜,我知道你准会觉得有点可笑,有点害怕,可我,我的魂早就由于对你的爱而飞得无影无踪,我倒高兴有他作伴。他也许不太高兴,所以默不作声,可走在他身边的人却兴奋不已。我昨天为自己的幸运而心里美滋滋的,可我几乎忘了想你。我觉得,好像随着他那扁平胸脯的呼吸起伏,繁星密布的天空那坚硬的穹顶也在升起。视野开扩了,火红的云彩下,山水风光一望无际,它也同样使我们快乐无边。我的天,我多爱你小安娜,我爱你的吻胜过爱美景。我们别再说这个人了,我们彼此相爱。
  当我们漫步走上码头时,我虽然羡慕我的朋友得到了亲吻,但我也高兴地感到他在我面前,正如在他眼里我在他面前一样,也许会感到内心羞愧。
  这就是我的想法。但那时我的思绪混乱,因为莫尔多瓦河以及河对岸的城区都已笼罩在夜幕之中。只有几盏灯亮着,和望着它们的眼睛捉迷藏。
  我们站在栏杆边,我戴上手套,因为水上吹来阵阵凉风,我就像人们夜里站在一条河前可能做的那样,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接着我想继续走。可我的朋友望着河水一动不动。后来他靠得离栏杆更近了,把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把额头放进手掌。我觉得这样子很蠢。我身子发冷,不得不把大衣领往上拉。我的朋友伸伸身子,把靠在胳膊的上身伸到栏杆外面。为了不打呵欠,我不好意思地抢着说:〃是吧,的确奇怪,只有夜晚才能使我们完全陷入回忆之中。比如现在我就能想起这么一件事。一天晚上,我斜身坐在一条河岸的长椅上。我的头搭在手臂里,手臂放在椅子的木质靠背上,我望着河对岸似云的群山,听见海滨酒店里有人轻柔地拉着提琴。两岸时不时有吐着阵阵烟雾的火车隆隆而过。〃我就这么说着,拼命地虚构一个个怪异的爱情故事;残暴野蛮和蹂躏强奸当然也是少不了的情节。
  我刚说出头几句话,我的朋友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我觉得他只不过对在这里还能见到我感到惊奇。说:〃您看,事情总是这样。当我今天走下楼梯,打算在聚会前再作个晚间散步的时候,奇怪地发现我的两只发红的手在袖口里来回地晃动,晃得异常快活。那时我就估计到会有艳遇。事情总是这样。〃他边走边说,并且只是对一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观察着那样随便说说。
  可这番话却使我很受感动,我非常抱歉的是,也许我的硕长身影会令他感到不快,他在我身边可能显得太矮。虽然是在夜里,并且我们几乎也碰不到什么人,但这种情形仍使我感到如此痛苦,以至我不得不弓起腰走路,这样一来,我的两手就触到了自己的膝盖。为了不让我的朋友看出我的意图,我只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改变着自己的姿式,我让他看防护岛上的树木,让他看桥头上的灯光在水中的交相辉映,试图以此把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引开。可他突然一转身,脸对着我宽厚地说:〃您怎么这样走路?您整个人伛偻着,差不多和我一样矮!〃
  他说这话是一番好心,所以我回答说:〃可能是这样。不过我觉得这姿式很舒服。您知道,我身体不大好,挺直身子我觉得很难受。这可不是小事,我走得很慢〃
  他有点怀疑地说:〃这只不过是心情的关系。我觉得您从前一直是挺起身走路的;在和别人聚会时也还凑合。您甚至还跳舞来着,对吗?没有?不过您是挺直身子走路的,现在您也能直起身子。〃
  我用手作了个拒绝的姿式,坚持说:〃行,行,我挺直身子走路。不过您过低估计了我。我知道什么是得体的举止,因此我才弓着腰走路。〃
  可他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他被自己的幸福冲昏了头,不能理解我这番话的意思,于是只得说:〃行,悉听尊便。〃他抬头看了看磨房钟楼顶上的钟,指针差不多指向了一点。
  我对自己说:〃这人多没心肠!他对我这番恭谦的话所抱的无所谓的态度多么典型,多么明显!他很幸福,因而认为他们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这就是身在福中的人的样子。他们幸福了,便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美好。要是我现在跳到水里,要是在他的面前,在桥拱下面的这条石子路上,痉挛把我撕成碎片,我也得老老实实地适应他的幸福。是的,要是他的火气一上来一个身在福中的人是危险的,这毫无疑问。他会像一个拦路行凶者一样把我打个半死。肯定会是这样,我胆子小,我会害怕得连喊叫的勇气都没有。天哪!我害怕地四处张望。在远处的一家镶着长方形黑玻璃的咖啡店前,一个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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