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苍穹-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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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四个星期,女儿音讯皆无。开头几天老伴还逞强,发下话来说,方千红回来不低头认错她从今后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不认这个丫头了。还没等到女儿来认错,她自己先认输了。老何也是,志气刚强一辈子,在女儿面前总是后劲不足,回回都是她主动招安。方国祥还想再捱两天,倘若女儿回心转意,岂不两全其美,大人脸上的面子也好看些。夫人不容他犹豫,一大早就拿他说事:
“我死了你也死了?你养的啥货你自己不清楚,她自己能回来?你不让我活了是不是?你要嫌家里人多,明天我也搬出去!”
方国祥在家里是不敢放屁而且放也不响的角色,夫人发下“懿旨”,他那敢违抗?只好乖乖地乘车去“请”女儿。
东乡和西社发生的事件他已派了工作组,保卫部门把抓起来的人也都一个不剩地全放了。“人民内部矛盾一定不能扩大化”,他一直这样告诫工作组的同志,“实在不行就把两个公社的主要领导对调一下”。根据多年的经验,他深信他的这一招绝对有效。群众嘛,吓唬吓唬就行了,关键在领导。对于工作上的问题,方主任历来都是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可是家庭问题呢?小家远比大家复杂得多,这一点方主任的认识比谁都深刻,难道女儿也能对调?想到这儿,方主任不由得皱起了浓浓的双眉。
小车直接开到了大光明厂。听说方主任要找方千红,有人却把他领到董榆生的宿舍。
宿舍里,钱正标正坐在他的小方凳上打瞌睡,旁边的小木箱上搁着一只不知泡了几天、只有茶叶而无茶色的茶水杯。老钱经常用这种方式消磨时光,只见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其实并不是他真睡着了或者在打呼噜,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是在唱小曲,他在唱京剧!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虽然不能说唱得好,但是京韵京腔、有板有眼。不过已经好久没人听到他的有声京剧了,他只能这样摆出一种姿式,自娱自乐。方千红依在董榆生的床上看一本叫做《悬崖》的外国小说。而董榆生则坐在他的“正位”上,又是写又是划的,俨然一个大学问家,桌子上放着几摞初高中课本。屋里的人各有各的营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方国祥进屋足有一分钟,竟然无人理睬。
“千红,回家!”方国祥眼睛盯着坐在床上的女儿。
钱正标针扎一般从小凳子弹起来,不用眼瞅耳闻,只凭他老狐狸的鼻子他就能嗅出来人的身份:呵呵,县长大人哪,这可是他近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大人物。凭他的身份地位,想巴结县长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不小心得罪了县长那倒是说不准,但愿县长明鉴,他的女儿是来找小董的,和他钱正标可是芝麻粒大的瓜葛也没有啊!他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端茶倒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两手垂直,双眼下视,木无表情。
方国祥多年的运动专家,一眼就看出此人的身份来历,八成是正在接受改造的“牛哥”,因此也不便招呼。董榆生是晚辈,按理说还应该叫他一声“伯”哩,看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谁叫谁“伯”还两说着哩!算啦,和这种人犯不上一般见识。最可恼的是他的女儿,这丫头叫她妈宠得不是样子,居然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看她的书,全然不把他这个老子当一回事。
“千红,快回家,你听见了没有?车在外面等着哩!”方国祥动了肝火,走前一步,从女儿手中夺过书,看看封皮,生气地扔到一边,呵斥道,“毛主席著作都看不完,哪还有闲功夫看这些黄书!”
“你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是黄书,土老帽。”女儿并不认为父亲是县长。
方国祥被女儿这一抢白,正想发火,碍于场面不合适,不便发作。忍了忍,说:“好好,不是黄书。把书拿上,回家去看,这该可以了吧!”
正当此时,朱桐生闻声赶了来,先朝方国祥点头问好,然后扯住方千红的衣袖,和颜悦色地说:
“别任性,千红。你怎么能跑到这种地方来?方叔都生气了。快回家吧,啊?”
“姓朱的,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方千红早就对朱桐生窝着一肚子火。总算有了出气的机会。
朱桐生才不管她说长道短哩,连拉带扯,笑嘻嘻地把方千红送进车里。方国祥随后赶到,说:
“桐生,没事也上车吧!今天你阿姨在家包饺子。”
董榆生如期考上了大学。临走前,方主任亲自找他谈话:
“小董,首先我向你表示祝贺,你是我们全县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就是你和千红的事不合适,别的倒也没哈,主要是年龄方面的问题。年龄悬殊太大,对你对她都不好。千红妈妈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有句老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世上的好姑娘多得是,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董榆生早料到会有这一说,他本来在方千红的身上就没敢投入太多的感情。一听方国祥把话说到牙齿外面,也不推辞,爽快地说:
“方主任,有啥话您就直说。”
“你给千红写一封信,言辞要严厉一些,剩下的工作由我来做。你上学的事尽管放心,我给小朱打个招呼,保证不难为你。”
董榆生扯过信纸,稍加思索,一挥而就:
“千红同志:
事已至此,何必固执。我不忍看到你们母女成仇、父女反目。而我也远非如所你期望的那样高尚。散吧,千红,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的家庭,同时也为了我。愿你好自为之。
董榆生
某月某日
董榆生字写得好,恰似行云流水一般。方国祥看过,很有一些感慨。虽寥寥数语,但文如其人,言简意赅,豪气凛然。倘若千红真要与他搞对象,也算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一对。老何那儿问题也不是很大,有道是丈母娘和女婿,目标都是一致的,一个是为女儿想,一个是为媳妇计。到头来丈母女婿相视一笑,泯了恩仇,多大的事。至于家庭出身,还不是事在人为,政策长在人的嘴上。按说随父不随母,小董还是革命家庭哩!而今又考上大学,毕业后还不锦绣铺地、天女散花?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老方家无男儿,有一个这样的乘龙女婿,也算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论个头相貌,比才华人品他那一点也不比小朱差。小朱、小朱……方国祥的心中突然“格登”了一下,小朱媳妇的肚子不就是这个董榆生给搞大的吗?他见过那个娃娃,如果只看长相,真和小朱一般无二。小朱说话虽然时常有不少水份,可是再怎么着也没有拿自己的老婆娃娃说事的。不光是名声,那是耻辱啊!瞬间,方国祥变了脸,表情冷漠地说:
“东西放下,你走吧!”
方千红看了董榆生的信,顿时火冒三丈、气同斗牛,大骂董榆生薄情寡义翻脸不认人、大骂董榆生小人得志刚考上大学就当陈世美,没准还真让朱桐生说对了,都怪自己眼里没水看谁不好,怎么单单从垃圾桶里挑出个董榆生?方千红是烈性女子,不依不铙地骂了三天,哭了三夜。哭也哭累了,骂也骂够了,第四天早晨起来洗把脸,赌气跟上母亲刚托人介绍的对象,一位现役军人,远嫁新疆去了。
董榆生走得也不顺利。厂里马三丁不管事,朱桐生不签字,人到了这种地步不低头也要低头了。董榆生说:
“桐生,放我走吧。咱俩在一起眼前看快三十年了,俗话说合久必分。分吧,免得你见了我老是别扭。”
“我才不呢!有你陪着我,我反而感到踏实,就像山里头有羊没有狼,或者有狼没有羊,那叫什么动物世界?”朱桐生反唇相讥道。
“桐生别开玩笑,我们俩从小是朋友,怎么能拿狼和羊相比?”
“说得好听!你什么时候拿我当朋友待了?你在梅生的肚子里下了种,儿子让我给你养着,你缺了八辈子德了你!还有B脸说朋友哩!”朱桐生咬牙切齿,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董榆生惊奇地张大了嘴,这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他想都不敢去想。看神色朱桐生好像也不是开玩笑,急忙分辩说:
“桐生,这事你别跟我说,是哪个畜牲王八蛋干的,你找梅生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问个球!你都不敢承认,梅生就敢承认?算啦算啦,事情过去了我也不追究。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立马放人。”
“什么条件?”
“你赔我两仟块钱!”
“两仟块?”董榆生脑子里轰地一响:升值了,两百变成两仟了。嘴里解释说,“我一月才四十多块工资,不吃不喝也得五年。”
“知道你没钱我也不难为你。我看这样,没有钱你给我写一张两仟块的欠条,啥时候还都可以,实在困难不还也行。”
董榆生不假思索地说:“这绝对不行,宁可不走了也不能写这种条子。”
朱桐生点燃一支香烟,翘起二郎腿,冷笑道:“就知道你是舍命不舍财。不是有人说话,我还真舍不得放你走呢!既然如此嘛,那可就别怪我心狠,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
“你说。”
“辞职。”
“辞职?”
“对,只要你写一份’辞职报告’,从今后咱们俩井水不犯河水,我要是再找你一次麻烦,我就是你董榆生的儿子。”
董榆生此时,绝无回头的余地。他微微一怔,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写!”
上卷 二十七、发誓还乡
董榆生很快办完了手续。就要离开工厂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离开工厂和当年离开部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复员,尤如小鸟离开温暖的窝儿,今日出发,就像小鸟展开腾飞的翅膀。几个人把他送到厂门口,其中有老厂长马三丁,还有同宿舍几年的钱正标。老钱的“历史问题”已经甄别清楚了,说来惭愧,解放前他至多也就是个“个体经营者”,却被当作小资本家惩治了十多年。挨了无数拳脚不说,内心的担忧、焦虑、恐惧,不是亲身经历,常人是无法理解的。钱正标眼睛红红的,老家伙看样子是真动了感情了,只见他紧紧拉住董榆生的手说:
“小董啊,到了地方记着来封信,说好地址,抽空我去看你。”
“师傅,您放心,我不会忘了您的。”董榆生笑着说,他也有些激动。钱正标是个能人,他在他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哩!
“别叫我师傅。还是按老称呼叫我钱广,叫钱广我听着舒服。”
董榆生笑了,在场的人都笑了。
马厂长很是有些过意不去,过去厂里推荐上大学的都带了工资,怎么董榆生自己考上大学反而丢了工作呢?这个老朱办事也太那个。人多说话不方便,传出去影响班子团结,马三丁思忖再三,才说:
“老董去了以后好好学没有地方去再、回、来。”他不是紧张也不是激动,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又让他恢复了说话不注意标点符号的老毛病。
时间久了,董榆生也逐渐了解了老厂长的为人:老头文化低,能力差,口才不好,但人实诚,心术不坏,从不整人害人,在厂里人缘挺好。至于用人方面也由不得他,朱桐生早已行使一把手的权限了,此中的根根卯卯董榆生岂能不知。
离开学还有几天,董榆生先回到凉水泉子。母亲听说儿子考上了大学,高兴得不知说啥好。爷爷执意要办酒席,董榆生不肯,答应爷爷毕业后再补不迟。母亲说:
“儿啊,快到你爹的坟上去烧张纸吧,让他也高兴高兴。”
父亲坟前的小树,差不多都有碗口粗细了。虽然今年以来极少下雨,但小树长得还挺茁壮,董榆生知道这都是因为根深的缘故。董榆生这次回家,主要就是给父亲上坟,他有一肚子话要向父亲诉说。只有在父亲的坟前,他才会放纵热泪横流,透露出他人性中最软弱的一面。他想父亲是不会笑话他的,受了委屈的孩子总爱在大人面前掉眼泪,这是常事。父亲不仅养育了他,而且永远是他的尊师,是他作人的楷模,他毕生力求照父亲的样子去做,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他总是做不好。虽然考取了大学,但是却丢了公职,他成了无业游民。他无日无夜不在想要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而总是事与愿违。而现在工作都没有了,党组织怎样考察他?他几乎陷入绝境。这些话只有对父亲讲,如果父亲还活着,该有多好,然而父亲不说话,父亲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蓦地他想起父亲当初战功赫赫,不是也回家务农种田了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怕什么?趁着现在还年轻,有一身好力气,上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