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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碧落苍穹-第26部分

小说: 碧落苍穹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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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榆生见了爷爷,双膝跪倒在地,还未张口已是泪水盈眶,他扑在爷爷的怀里,喊了一声:

    “爷爷……”

    董万山躺在炕上,颤颤抖抖地抚摸着孙儿,仰天长叹一声道:“老天爷,你咋不换了我去呢?”

    天理自有公论。县上和公社都派人送来花圈。公社刘书记(主任)亲自主持了追悼会。凉水泉子的村民全体出动为董传贵送葬,就连那个朱三也装模作样地混在人伙伙里,猫哭老鼠般地低头致哀。

    至于朱三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种场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在笑,尽管他哭丧着脸,装得比所有人都痛苦万状的样子。董传贵死了,侯志国是饭桶,村里再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和他作对了。董榆生!董榆生?等他把奶瓶子扔了,牙齿长全了再说吧,而且那还要看他朱某人是否还健在,只要他朱三留得三寸气在,在凉水泉子地面上,黄毛小子想翻天,誓比登天!

    根据父亲的遗愿,墓地建在凤鸣山的山顶。从这儿极目远眺,整个凉水泉子尽收眼底,董榆生知道父亲的用意,死后和生前一样,他不愿远离他的乡邻和亲人。墓地左前方大约半里多路的地方,就是闻名遐尔的“三姓庙”。庙名是口头传诵,找遍里里外外所有的地方,均没有“三姓庙”的字眼。倒是一进庙门,正堂大殿前的横额上,书写着“碧落苍穹”四个大字,含意深奥,不知作何解释。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该是四爷了,以后抽空一定问问他,“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董榆生小时候曾经到“三姓庙”来过几回,那时候庙里香火旺盛,一年四季游人不断,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虔诚之心,溢于言表。里面住着一僧一道,道人跑外交,一切伙食采购烧火扫除等杂务都由他操办。老道的家就在附近不远,时候长了还回去小住一半天。和尚负责内政,主管诵经、接待香客以及钱粮等大事。庙里供奉的神像董榆生有好多还能说出名字,旁边侧殿里还有唐僧等四人的塑像,朱桐生想把自己的裤带系到猪八戒的腰上,无奈两相对照不成比例,他多大肚子,猪八戒多大肚子?朱桐生搞恶作剧把腰带挂到猪八戒脖子上,被老道发现,追出庙门足有半里开外。如今这些早就荡然无存,只有“碧落苍穹”尚在,亦是斑斑驳驳,缺撇少捺有横无竖的。董榆生想,或许是当初红卫兵根本没有把这几个字放在眼里,劈了烧柴也没有几块木头,否则为啥没有下狠手哩?

    董榆生跪在父亲坆前,迟迟不愿离去。那个圆睁双眼、怒目而视的面容时时在他眼前环绕。父亲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么会不是父亲的亲生呢?尽管有人把那天“批判会”上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终认为那是朱三们杜撰出来用以骗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他是在父亲的培育呵护下长大的,他热爱父亲的事业而且自己也在从事着和父亲同样的事业。他虽然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他确信总有一天,党会相信他、接受他的。为了尊重母亲,他决不向母亲问长问短,只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本来嘛!

    要想忘记也决非易事,一个声音盘旋在他脑海中,死死地缠住他,时不时冲他喊叫两声:“董榆生,董传贵不是你的亲爹,你的生父在台湾!这事不是朱三一人知道,不信你去问……”

    该去问谁呀?他想起了丁阿姨,丁阿姨肯定了解事情的内幕。要不,她怎么总是问父亲母亲关系如何,为什么没有弟弟妹妹……。使他好生不快,心想丁阿姨管事太多,这些事也要问来问去。现在回想起来,很是蹊跷,莫非丁阿姨话中有话?丁阿姨四十岁了不结婚,难道她对父亲?……

    董榆生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泼之于地。他想起父亲的许多往事,父亲对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设不是亲生,更显出父亲的为人,高风亮节、坦荡胸怀,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亲的庇护。别的不说,就是那次连夜背他去县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也是在去县城的路上,那个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

    父亲走了,父亲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心念至此,董榆生感到无限的怅惘与凄凉。他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正如七叔朱建明所说,蒋介石的子弹没有打死他,美国人的炮弹没有炸死他,几个小人在背后放了一把火,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轰然一声倒地。可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枪不但伤人骨而且伤人心。伤人骨的可医,伤人心的难痊。善良的人总是把一切看得很简单,想得很光明,他们不但希望强人念经而且还希望老虎戴上念珠。

    董榆生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劝解自己,总之是他不想用泪水来为父亲送行,如果那样,父亲在九泉之下更难瞑目。他要让父亲的英灵永存,他要活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出来!

    想到这儿,董榆生顿觉宽慰了许多,他把余下的半瓶酒悉数撒在父亲坟前。本来他从部队带回来两瓶“青稞酒”是用来孝敬父亲的,谁知最终却成了父亲的祭品。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猛回头,后面立着一个人。

    几年不见,侯梅生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侯梅生说:“我来这儿已经有一阵了,插不上嘴,只好干站着。大叔和朱三叔不和,所以我也没敢上你们家去,人多嘴杂,怕引起闲话。来,我给大叔磕个头吧。”

    董榆生眉头微微一紧,说:“算了吧,地下净是土……”

    “羞,农民还怕土?天天土里爬土里滚的。活着土里刨食吃,死了还得埋土里。”侯梅生一条腿着地,双手合十,对着坟头揖了一揖。

    董榆生兴致索然,说:“你走吧,我想单独一人再陪我爹一会。”

    “我来帮你收拾。”

    “你不用动手,我自己来。”

    “榆生,你长高了,也长帅了,如果戴上领章帽徽就更漂亮了。这几天我虽然没和你直接照面,可我老远还是偷看过你几回哩,毕竟咱们是老同学嘛!”

    “那有什么用?驴粪蛋外边光,又不能顶饭吃。”

    “榆生,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吗?”

    董榆生双眉猛地一皱,想起了什么,赶紧压了压,说:“还没有。”

    侯梅生没有觉察出董榆生的脸色变化,仍旧自顾自地说:“我去年就入党了,现在是大队团支部书记,还兼着铁姑娘队的队长哩!唉,再怎么干,还不是修地球的命。不像你们,下来就是工人,有个铁饭碗……”

    董榆生苦笑笑,没有吭声。

    开春不久,董榆生在父亲的坟前栽了几棵小树。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抽空回来,挑两桶水上山浇树。这天,他正挑着一担水走到山坡下,就看到有辆绿色军用吉普车停在路边。开车的司机是个军人,老远看见董榆生就跟他打招呼,问他身上有没有带火。董榆生换换肩,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火柴。司机取出香烟,先拿一支递给董榆生,董榆生摇摇手说:

    “谢谢,我不会。请问师傅从哪儿来?”

    “我们院长给她的老战友扫墓……”

    “院长,丁院长?丁阿姨!……”董榆生吃了一惊,担上水桶拔腿就跑。

    他老远就看见丁阿姨默默地端坐在父亲的坟前,她的面前林林总总摆了一大堆东西,董榆生原先预置在那儿的小石桌远不够用,前面铺了一条新床单,上面放满了祭品:各种熟食、蔬菜、果品点心等,一盒“中华”香烟、两双筷子、两只小碗,两瓶“青稞酒”。董榆生看见丁阿姨两只手端起两杯酒,左右手相对,轻轻一碰,左手的酒洒在地下,右手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就这样几次三番,一瓶“青稞酒”快要见底了,董榆生不知丁阿姨的酒量如何,他担心她会喝醉。他挑着水桶担子悄悄站在远处,他不敢再往前走,甚至连肩上的担子都不敢放下,他怕惊动了阿姨。他要让阿姨和父亲好好叙叙旧,他们分隔的时间太久了,他们有许多的话要讲……

    “榆生,你来了。”丁兰巧并未转过身子说话,她怕榆生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阿姨,我爹他……“话没说完,董榆生先把两串泪珠挂到脸上。

    “没出息,大小伙子还是当过兵的老战士呢!就这么不经风、不经雨的,以后怎么干大事业呢?”丁兰巧一边责备着一边把一块雪白的手绢塞到董榆生手里。

    董榆生放下水桶,止不住眼泪婆娑地说:“阿姨,我一见您来,不由得就想起我爹,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丁兰巧猛地一把抱住董榆生,身子急剧地抽搐不止,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榆生,过去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爹这个人在,而今叫我再去想谁去?”

    娘儿俩在山顶上的坟茔前抱头痛哭。一只乌鸦不是听见了哭声,还是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从“三姓庙”那边飞了过来,大咧咧地落在董榆生新栽的小树上,更是平添了几分无尽的苍凉。

    先是董榆生挣了开来,他把丁兰巧的小手绢在水桶里过了一遍,拧干了,双手递给丁兰巧,说:“阿姨,您擦把脸,我去给小树把水浇上。”

    大哭一场,丁兰巧顿觉心情好了许多,来之前的郁闷悲伤统统为之一扫。她注视着干活的董榆生,心里一动,迅即从脖子上摘下一枚银元项链,幽幽地说:

    “榆生,这是你爹临别时留给我的礼物,现在我当着你爹的面,把它交给你保管。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银元,敌人的子弹从中间穿过,子弹还留在你父亲的体内。拿着吧,孩子,终归是个念想。”

    触物生情,董榆生眼圈又红,他强力忍住,颤声说:“阿姨,还是您留着吧!”

    “你这个小孩咋这么犟!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记住,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怎么活人你就怎么活人,懂我的话了吗,孩子?”

    董榆生使劲地点点头,遂把银元项链接过来,挂在脖子上,郑重地塞进怀里。停了停,董榆生关切地看着丁兰巧说:

    “阿姨,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也别太伤心,您身体不好。”

    “榆生,你不知道阿姨是天生的苦命。那一年日本鬼子到我们村抢粮食,那是什么年代呀?兵荒马乱的,人都挖野菜吃,哪有闲粮留给他们。鬼子没抢上粮食,就拿人撒气,把我们一家七口反锁在一间屋子里,外面点着火,狗日的鬼子还往屋里扔进一枚手榴弹。俺爷爷、奶奶,俺爹俺娘,俩兄弟,还有一个正吃奶的小妹妹,七条人命啊!那天我正好去姥娘家没回来,才躲过这场灾难。人是躲过去了,可是心没躲过去。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我残死的亲人,想我牺牲的战友,想着哭,哭着想。如今你爹也去了,他才四十来岁,正是活人的时候啊!”

    董榆生看丁兰巧说着说着又要流泪,赶忙拿话岔开,问道:“阿姨,您是山东什么地方人?”

    “聊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丁兰巧叹息一声说,“多少年了,也常会儿想回去看看。亲人没了还有乡亲吗!想回家又怕回家,唉,叫人不由自主就想起过去……”

    回家吃过饭,爷爷、母亲陪着丁阿姨说话聊天儿。董榆生插不上嘴,就找开车的司机去吹牛。

    司机笑笑说:“刚才不知道是你,早在部队就听说你董班长的大名了。”

    董榆生硬把一盒香烟塞到司机的口袋里,试探着说:

    “战友,让我开一把?”

    “以前开过?”

    “当兵时开过几天,时间长了,手有点生。”

    “行,开慢些。”

    董榆生换档、加油、启动离合器,虽不是很熟练,基本要领还行。司机在旁边指指点点,不断鼓励:

    “董班长,熟悉熟悉,考执照学开车吧!”

    董榆生笑道:“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再说学了往哪儿使啊?”

    丁兰巧临走,放下一千块钱,说:“嫂子,您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赵春莲说啥也不肯接,推脱说:“他姨,农村里有钱也无处使,上次您给的五佰块钱还没动哩!你们军队上风里雨里不容易,怎么好意思让您老破费?”

    丁兰巧说:“嫂子,您别多心。刚才在山上我就跟榆生讲好了,叫他抽空多种树。我这人从小就喜欢树,等榆生栽的树长高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来看你们。”

    赵春莲还是不肯接,说:“几棵小树苗子能值多少钱?榆生在部队就没让您少操心,他爹如果在世,也不会……”

    说话的无心,听话的有意。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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