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朝阳[梁凤仪]-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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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两秒钟的不言不语,迫使着要找一些事情来做,她站起来,用毛巾擦着那头黑发,然后,抓起内线电话,说:
“你进来时,怎么佣人没有给你奉茶?”
阮贞淑摆摆手,道:
“不用了,是我嘱咐她们不必张罗,我管自上楼来找你谈一会就好。”
汉至谊只好再重新坐到母亲身边,有一点静观其变的态度摆出来。
阮贞淑把眼皮垂下,道:
“我想念你父亲。”
汉至谊随即把手伸过去,捉紧了母亲的双手,说:
“我明白。”
真相大白了,夜深人静,思念亡夫,才会过访女儿,情不自禁地一诉衷曲。
“我跟你父亲曾有过一段很好很开心很恩爱的时光。”阮贞淑继续说。
“妈妈,请告诉我,我很愿意听。”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越南。”
阮贞淑的回忆竟至如斯遥远。
在越南,那就追溯至她很年青的时代。
阮贞淑说:
“认识海防的那一年,我才十六岁……”
十六岁,花样的年华,是青春加上浪漫、憧憬的一个美丽而光明的组合。
汉至谊瞪着眼,看到阮贞淑讲述她的爱情故事,那一脸的神采,是既陌生,却又熟悉。
陌生是为她有生以来,未曾看到过母亲的表情神韵可以像如今的磊落潇洒畅快明亮。在汉至谊印象中的阮贞淑,只是永远的闲雅之中带一点点的无奈与担挂,这把她整个人营造成高贵的气质之同时,有种高不可攀,远不可即的感觉。阮贞淑似乎从来都有她的一个世界,非常人所能接近与想像的世界。
如今回忆起少年十五二十时的初恋与新婚,那种花前月下的挚情挚爱,那种风里拥抱的倾心倾意,那种二人世界的忘我忘怀,都使阮贞淑忽尔变得活泼生动起来。
揭开了那矜持面纱之后的阮贞淑更跟汉至谊长得一模一样。
汉至谊一面迷惘地倾听母亲细数前尘,一面她活脱脱以为自己照着一面镜子,脑海里霍霍地呈现的却是从孩童至成长为少女时期内与易君恕的共聚与相处。
当然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易君恕结婚那天强吻了汉至谊的一幕。
那一幕重复又重复的涌现,像是不苦不忿不情不愿就此终结,在热吻之后应该还连接着有其他。可是,没有。于是影像一再从头开始,渴望着有一次能发生一个可供至谊的澎湃思念发泄的延续。
她忽然间惊惧起来,发觉自己的心思神绪已被迫推进一个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能这样子渴求与易君恕的情欲。
她不能这样子放纵与易君恕的关系。
她不能……
她不能……
至谊惊叫:
“妈妈!”
然后紧紧的抱住阮贞淑。
阮贞淑的回应无疑是热烈的。
她的声音发抖,紧紧的抱着至谊,道:
“怎么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怎么汉海防在成功之后再不是以前的他了?”
汉至谊在啜泣,她把刚才自栽自倒的委屈一道宣泄出来,因而并没有细味分析她母亲的那两句话。
当她抬头凝望阮贞淑时,正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母女二人都是伤心人。
过了好一段沉默的,却互相沟通的时光,阮贞淑用手背拭干脸上泪痕,轻轻地说:
“打扰了你了。”
在激动情绪与表白苦衷过后,又得一挺胸部回现实来。
现实始终是冷冰冰的,一如阮贞淑对女儿说的这句话。
人到底难以整天把纯情表露。
纯情像一块坚硬的冰,在太阳升起后,立即溶化,了无踪影,只有黑夜,会存得稍稍长一点。
“不,妈妈,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至谊只有这样回应。
“我得回去了。”
阮贞淑站起来,拉一拉她那件缩至膝盖上的裙子。
至谊顺势往下望,她才发觉母亲仍拥有一双匀直而且皮肤紧绷的美腿,膝盖部位都未见皱纹,还是光光滑滑的。
这个年纪守了寡,情何以堪。
“妈,”至谊忽尔很怜惜母亲,道:“我送你回家去。”
“不用了,刚才我还是自己踱着步走过来的。”
“不,妈妈,是深夜了,让我陪着你走。我也好散步一下。”
阮贞淑没有再反对。
她心上想,寒夜,结伴有人,纵使对方不是可共寻幽梦者,也罢!到底血缘骨肉,有个依傍是好的,且有至谊在旁,怕是个警卫角色,防止她胡思乱想,甚而行差踏错。
于是,汉至谊披上了风褛,圈住了阮贞淑的臂弯,走在山巅的迂回小径上。
月色微明,晚风斜送,像稍稍照亮母女二人寒怆孤寂的心,吹走了刚才蒙在心上的尘埃。
“妈妈,我几时跟你如此的一起走过路?”至谊含笑问。
“怕是很久了吧?小时候,你最喜欢在做功课后,嚷着要我跟你散步去。那个时候,我们相叙的机会多。”
“我那时几岁?”
“大概是八岁到十二岁的样子。”
“以后呢?”
“以后就不同了,似乎在上了初中之后,你的生活就开始起变化。”
“怎样变化?妈妈,说来听听,我都记不起来了。”
“每晚功课赶完后,老是挂电话给女同学谈天说地,真不明白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话。别说是跟我去散步,就是跟旁的家人多见面也不可得。有一次,就为了你这个讲长程电话的习惯而把小弟气得呱呱大哭。”
“至诚?”至谊笑着问:“为什么呢?”
“就因为你霸占着电话跟小同学说着学校里的事,至诚约好了同学给他报讯,就是等不着电话,情急之下就哭出来了。”
“他约了女同学?”
“怎么约女同学?那时他还那么小,只不过约好男同学打球或是什么的。”
“大男孩一个,问题解决不来,只管哭,多么羞家!我有机会要取笑小弟。”
“至诚从来都不比你强,在我们家,哭的孩子往往只有一个。”
对,至谊并不流泪,她忍得痛,就是在体育场上摔了一交,那泥沙地擦得她皮破血流,她还是拍拍身上的泥尘,就站起来。
至诚呢,怕是患上小病,给郭义生叔叔往他的小屁股上打一针,他也有本事哭上半天。
连汉海防都皱上眉头,说:
“这汉家的儿子怎么搅的?动辄流泪,还是好汉不?比不上我们至谊,一出生,就是女中丈夫的材料。”
阮贞淑听丈夫这样批评,也不造声,只叹气。
她心想,至谊再强,也是个女的。
女人的制肘在哪儿?还不是情牵欲系于男人身上,到头来,饮恨终生。
分别只在于弱质女流,眼泪直淌于人前,巾帼须眉,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而已。
母女二人竟因着这一路上的闲话家常,像轻轻的推开心扉,看到了对方心灵深处,比前接近了。
“妈妈,我们小时候做错了事,好像你从不打骂我们的,是不是?爸爸不同,他凶起来,会得抓根鸡毛帚,在至诚的小腿上抽几下,痛得他呱呱大叫。”
“至诚也是个纯直人,爸爸要打他,他只干站在那儿,让他动手。”
“那么笨,如果是我,我会立即躲得远远的,待爸爸的火气下了,再行亮相,就什么都好办。”
“你比小弟聪明,也比他乖,你父亲从来不舍得责难你。”
“即使我有错。”
“谁没有做过错事了?”阮贞淑叹气。
“那么说,妈妈,你到底是个豁达人,会谅解我们。”至谊是有感而发。
“我并不豁达。真的,我不,只是……”阮贞淑正打算把话说下去,就刹那停住了。
她连连的后退了两步,像见到一样极其可怖的东西似的。
至谊原本沉醉在与母亲的谈话之中,看到阮贞淑的这种反应,一时间也回不过神来细想什么事把她吓着了,只下意识地朝阮贞淑的目光方向望去。
有一部汽车停在汉家大门不远处的草坪之上。
汉至谊并不晓得是谁的汽车,她直觉地以为母亲看到了陌生人的一部汽车停泊于此,怕有可能牵引出一些罪行来,因而吃惊了。
于是至谊赶快挡在母亲跟前去,准备有什么意外发生时,好由她来承担与应付。
说时迟那时快,在汽车旁边闪动着一个人影,像要抢前来似的。
汉至谊还不曾看清楚是谁,只为情急,她大喝一声道:“谁?给我站着!”
月色下,那人果真站住了,回过头来,阮贞淑与汉至谊母女俩吓至面无人色。
那人的出现,对她们来说,比鬼魅还要恐怖,还要令人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天!”汉至谊绝对不应该喊出这个字来。
这表示了她可能知道的已经不少。
这表示了她可能的不认同。
甚至,这表示了她可能的反感。
阮贞淑受不了汉至谊的那句透露太多残忍讯息的叫喊,疯狂地往前奔。
那人走前去,嚷:
“贞淑,贞淑!”
汉至谊呆站着,不晓得回应。
情欲压抑过久,必如睡火山,蓦然爆发,熔岩涌现,生灵涂炭,毁灭大地。
至此,汉至谊方知今夜,母亲是逃情而至。
阮贞淑活像一头受了伤,又担了极度惊恐的小鹿,跃动着双腿,抽尽身体内每一分能发挥的潜力潜能,奔向前方。她企图要在猎人捕获她之前,躲进自己的巢穴去。
郭义生狂追不舍。
阮贞淑奋勇走到汉宅大门前,开了门,正想闪进去,义生已经追赶而至,愤怒地把大门关上,断了阮贞淑的去路。
他握着阮贞淑的双臂,摇撼着她,说:
“贞淑,贞淑,你听我说!”
“不,不,不!”
阮贞淑痛哭失声,不能自己。
郭义生由着她哭,毫不放松地仍把她纳入怀中。
“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要等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贞淑问。
“因为我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再等下去。”郭义生说。
“我以为你不来,我叫你千万不要来。”阮贞淑饮泣着说。
“我要来,我不能再软弱下去,两个人都犹豫不决,幸福永远争取不到手。”郭义生坚决地说。
“不!义生,你并不明白。”
阮贞淑颓然地跌坐在汉家的大门外,流着眼泪,摇着头。
郭义生坐在她的身旁,轻轻的拥着她的肩,道:
“我明白,你恐惧人言,更怕至谊与至诚的反对。”
阮贞淑说:
“真的,义生,求你放过我,我无能为力了。”
“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力不从心。”义生如此的坚持,“贞淑,过去的凄凉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一直痛苦地瞪着眼,看你活在一个只有物质而无精神的牢笼之中,欲救无从。我做不出对朋友不起的事,又不能不爱你。贞淑,直至今时今日,海防已死,过去已成尘迹,你应该有勇气站起来,再活一次,漂漂亮亮,潇潇洒洒,幸幸福福的活一次,与我,携手共创明天。”
“义生,那是理想,不是现实。”
“现实就是要努力使梦想成真。”
“人们会怎么说,至谊会怎么说,尤其在今天。”
“今天与昨天的差别是你从前是有夫之妇,你有责任对牢一个男人,即使你明知自己不再是他惟一的女人。我不怪你,这是节操,这是贞纯,这是情理。因而我站在一旁默默等待,候至今天今时,你已是个自由身子,我们何惧之有?若果天下人要狞笑耻辱的话,随他们去吧!全球十亿多中国人,总有人会对我们投支持一票。贞淑,我们还有漫长的下半生,不能跟着海防陪葬。就是今夕,我俩立即的……”
“义生,请别说下去,求你!”阮贞淑把手搁在郭义生的唇上。
两人凝望,周遭静谧。
郭义生把阮贞淑的手拿下来,再俯身缓缓的吻了下去。
真正的爱情会感动天地,令明月含情,寒星垂泪,甚至群山肃立,晚风款动。
翌晨,汉至谊在办公室内有点神情落寞,对公事忽尔的不感兴趣。她本来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早上一坐到办公室去就先批阅一些昨晚积压下来的公文,可是,今天例外。
汉至谊觉得自己的精神无法集中,盖上了档案簿,交叠着手,把头枕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
才一瞌上眼,就似看到她母亲在月夜里狂奔,郭义生随后追赶的情景。那两个人的脸孔,一忽儿竟变了自己和易君恕。
未免太可怖了。
汉至谊不敢再闭目养神,她必须睁开眼,面对现实。
继而她按动电话机,接通的讯号响起一阵子,就听到童柏廉的声音。
“喂!柏廉吗?”至谊喊。
“早晨!”童柏廉说。
“你那儿已是晚上了!”纽约的时差跟香港刚好是十二小时。
“对,你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