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5期-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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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赞赏叶至诚编《新世说》,同时更遗憾叶至诚没能写出很好的作品。这个事,实际是叶至诚自己甚感痛苦的事。从前当枪手,写作自然难受,现在作家可以自由些了,他却写不出来!从前当枪手,现在不当了,他压根就不想写了,那也并非坏事。问题是他太想写了,太把创作当伟业了,这就痛苦了。叶兆言说:“父亲似乎永远处于一种准备大干一番状态,不断地对我宣布要写什么和打算怎么写。我听过父亲说过许多好的甚至是非常好的设想。写作对父亲来说太神圣……”“对于一个太想当大作家的人来说,放弃写作是一种自我虐杀。”“我是父亲想写而没写出来的痛苦的见证人……”
叶至诚为什么没有好好写?叶兆言有所透露,但语焉不详:“在写作上不像自己的老朋友们那样勤奋,不能忍受一点点干扰,是父亲未能达到理想高度的重要原因之一。”“……正因为神圣,父亲对于写作环境的要求,便有些过分苛刻。”“他不止一次开始写,又不止一次被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中断。”“既然父亲对写作那么痴心一往情深,要写作的愿望那么强烈,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勇敢地面对那些微不足道的干扰?”
叶兆言所说“一点点干扰”、“微不足道的干扰”、“写作环境”、“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林斤澜说:“这大概和叶至诚的夫人有关。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他家庭的具体情形,只是有一回,叶至诚对我说:‘她要演出,前十五天内,我和兆言不能感冒。’我说:‘感冒身不由己,又不是自找的,这怎么办呢?’叶至诚摇摇头说:‘那也没有办法。’叶至诚去世后,叶兆言也和我说了一件事。他父亲不是金陵大藏书家吗,叶兆言回家拿书,他母亲不高兴,叶兆言只好偷,后来,偷也没有法子了。高晓声和我说,他到叶至诚家蹭饭,喝酒谈天到夜里,叶至诚夫人一脸乌云,竟下逐客令。”
“实际上,叶至诚没有写出比较多的艺术上乘的小说,原因不能归结为生活环境,”林斤澜说,“当年我家只有一张办公桌,女儿布谷正要高考,写中篇小说《竹》时,我便把椅当桌,屁股垫个小板凳,盘腿地上。刘心武到我家是看到的。叶至诚的问题,还是写作方法的问题,是从前当枪手的恶果。”
对叶至诚的文章或文学活动,林斤澜向来注视。《读三叶〈未必佳集〉》开篇说:“《未必佳集》里多佳作。我喜欢读这路文章。又像是许久没有读到了,拿起来本想随便翻翻,等到手头的‘活’告了段落再细读,不料这随便翻翻是从头翻到尾才放下手来。”又说:“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写下我的感想。”叶至诚编印了《新“世说”选粹》,林斤澜读后立即著文《世说选粹》,曰“‘世说’里有破天荒的酷刑,有地狱也不收的罪名,有啼笑皆非的遭遇……”又说:“通读全书,字里行间,不时出现编者至诚的形景:小胖,矬个,平头,圆脸,好像最合适的服装,应是大褂。已够心平气和,还要以好心肠的笑容笑声,讨好上天下地。可是劫后余生,念念不忘民族劫难,开创民族反省的栏目,默默做实地工作……”
有个女作者,写了篇《一个资料员眼中的叶至诚》,中间有这样一段:
漓江出版社去年出了叶先生和他父亲、兄妹四人的散文合集——《四叶集》,蒙他赠给我家先生一本,扉页上写着“我的‘馒头’附在末尾,敬请指正”。原来先生写过一篇读叶先生散文近作的随感《馒头与文章》。有一天,叶先生告诉我说:“林斤澜先生来信说这篇文章评价稳妥,写得好,”看得出叶先生也很高兴。
你看,林斤澜对评价叶至诚的文章,读得照样仔细。
因而,对叶至诚,林斤澜的理解可谓深刻。为什么说叶至诚写不出好作品是写作方法的问题呢?林斤澜在《再念至诚》中引用叶至善的话作了说明:“他的写作方法改变了,往往先有题目,现找材料赶紧动笔,跟他以前受到的训练不相同了。”这种写法和归纳法相反,即演绎法。叶圣陶和夏尊、宋云彬、陈望道合编的《开明国文讲义》中说:“作者先有了一种意义,然后创造事情、人物来寄托它,使人家看了,也悟出作者所看到的那点意义。”
林斤澜说:“‘演绎的方法’发展下来带上了恶果,至诚后来那‘先有题目’,成了‘主题先行’,那‘主题’有变成‘政治命题’,那‘现成材料赶紧动笔’,就是对‘命题’进行图解。为什么要‘赶紧’,好比热门话题,时过就冰凉。若及时赶到点子上,就‘打响’,就‘轰动’,就‘一举天下知’,好一番热闹如火里爆油也。”
粉碎四恶,需要揭露,先是宗福先的《于无声处》闹翻了天,刘心武的《班主任》来了,卢新华的《伤痕》、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来了……揭露之后该“反思”了,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和《“漏斗户”主》、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刘真的《黑旗》、张贤亮的《灵与肉》、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纷纷爆响,好评如潮。共产党开了个“三中全会”,改革了!蒋子龙大海弄潮,《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拜年》全部获得那几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开拓者》、《赤橙黄绿青蓝紫》同样拿下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那时还有个柯云路,《三千万》和《新星》一出,可谓洛阳纸贵,陆文夫棋高一着,想到了改革的复杂性,写了个《围墙》,获奖名列榜首……
那么,运用演绎法写作的叶至诚当初想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我想,他当惯了那个时代的写作枪手,局限很大,要写出小说精品,亦属怪事。建国后,老舍紧跟政治,写了不少图解作品,仅有一个完整的好剧本《茶馆》,的确是焦菊隐帮的主意。而改用这种方法的曹禺就再也没有好作品。曹禺下去体验生活,回来说:“收获甚多,头绪全无。”周恩来叫他写“民族大团结”,结果《王昭君》自是下品;周恩来又叫他写“巴黎公社”,曹禺先是欣欣然接受,而后痛苦万分,最后无法交卷!
林斤澜说:“几代作家进入死胡同。要求作家‘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第一’必然发展成惟一,‘第二’必然发展为可有可无。”
叶至诚一方面操用演绎法,一方面又不屑上面那些大红大紫的小说,他怎么写!
而且,他又没有汪曾祺那样的盖世才华。林斤澜说:“‘文革’中,汪曾祺写京剧,叶至诚写锡剧,所写的东西都没有‘自己’。后来汪能跳出来,成就那么大,原因之一是汪继承沈从文的这一套,不大考虑主题思想。他用的是归纳法。写鲜活灵动的东西,下笔葳蕤,文成葱茏。二是汪的才气过人,念的书比叶至诚多,底子过硬,不仅文学,其它艺术的功夫亦非一般可比。”
林斤澜说:叶至诚每回见到,总是一个样子,小胖,平头,垂手,上身前倾头略低,极似他的父亲叶圣老。给他穿上长衫,活像古玩店老板,或琉璃厂老板。那慈祥、憨厚、正派还是像叶圣老。后阶段的叶至诚,与林斤澜相聚,常常无意地重复着三句话:1、“外省生活。”2、“好像世界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3、“我不会说孩子话了。”林斤澜说,叶至诚受俄罗斯和欧美文学的影响极大,这三句是典型的翻译小说语言。弦外之音,“外省生活”是把南京和北京进行比较,南京世俗,远离中心;第二句是表露无奈,他看破了这个世界。第三句来自他少年时崇拜的索洛延。自比失去天真,失去了写作角度。失去了就不能复生。“叶至诚这些话,流露于茶余饭后,但反映出他极端伤心的心理,”林斤澜说。
叶至诚有两篇散文是我喜欢的。一篇是《追念母亲》,一篇是《跟父亲一起去?直》。林斤澜说还有一篇写得好:《假如我是一个作家》。
叶至诚死于病毒性脑炎,终年66岁。
叶至诚临终住院还带去一大叠稿纸。一个作家拔腿追赶他的好梦,离开了人间。
我见到高晓声是在1983年11月。那时温州《文学青年》当红,发行量超10万,另有函授者几十万。于是隔年请名家讲课,林斤澜、高晓声携夫人过来的那年,讲课地点在雪山,依山而建的一个会议室。我刚刚大专毕业,写了一个散文,让林斤澜过目,不想喜欢,附信推荐给《北京文学》,那时他还不是该刊的主编,该刊不用。到温州来,他把这一篇给了《文学青年》,顺便说,叫作者过来参加活动。我当时在乡下教书,穿一身白西装,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听众两百来人,来自全国。
林斤澜讲课,我记得是讲鲁迅的小说。“远看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的林斤澜,从前演过戏、教过书,这回又非敷衍,听众得宝一般兴奋。高晓声一来,糟糕极了,黑脸耙牙,肩膀一高一低,完完全全是个农民。有人说:“他的脑袋是厚度有余,宽度不足,活像一个神奇的魔方。”不料,他开头一段话又竟是这样:“哈哈,来了那么多人……很有文学热情……我看将来真成为作家的也就一二个人……”
他努力操用普通话,可苏南的土话明显占优势。听得极为吃力。——后来看到朱苏进有这样的话:高晓声说一口非常难懂的江苏武进话,听不懂他的话,就琢磨他的表情,看他的手势。猜歪了思想,常会带来意外的效果。
高晓声怎么会这样说话呢?这不是打击大家献身文学的积极性吗?我当时想道。因为这个开头,我就不怎么听他了,话又那么难懂,虽然当时他的名气在林斤澜之上。因而他说了些什么,至今我不曾记得。现在想来,当年文学青年多如过江之鲫,实不正常。他的话没错。
一两天之后吧,拍个集体照,我又见到了他。这回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五六个作家,坐在前排当中,林斤澜夫人坐在林斤澜身边,高晓声夫人便自然而然地挨着高晓声坐下。忽然,我听得一声大嚷: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懂文学吗!”
他的夫人便烫着了一般站起来,离开远远的了。
我亲眼所见的高晓声就这么一点内容。而我的朋友、当年《文学青年》编辑吴树乔,是接高晓声到温州的人,后来成了高的好朋友。吴树乔说:
他到了无锡太湖边一家宾馆,见到了高晓声。高便问林斤澜何时到温州,吴树乔说已在温州。高便说先去常州镶个牙齿,再到温州。那时交通不便,需坐夜船到杭州,再换成车。夜船里,喝酒又聊天。身边一个女人问高晓声是干什么的,高说是写书的。女人窃笑,以为高是在讲笑话。吴树乔说:“他是高晓声。”女人大惊,高晓声这个名字当年如雷贯耳。抵温后,文联租了轿车送高晓声到江心屿玩,司机遇见熟人便兴奋刹车,说:“车上是高晓声。” 当时正值什么“清除精神污染”,留长头发的要剪,穿喇叭裤的要剪。而且恰巧,胡乔木就在温州,并且住在雪山!市里警觉,文联慌张,本来作家们是要留下玩几天的,比如走走雁荡,看看洞头。这回便毫不犹豫地打发他们回去。这事蹊跷,现在想来滑稽,就是最小最小的运动,为什么文联和文人们就条件反射的畏葸?
林斤澜夫妇温州人,亲友如云,和市长的父母有私交,他能堂而皇之地久住温州饭店。有个叫曹玉模的安徽作家当即就走,只有高晓声还想留下来,东张西望。吴树乔只身远离云南地质队的父母不久,老家温州没有房子,他便把高晓声夫妇带到亲戚家轮流住下。堂兄堂嫂甚是热情。温州的老酒很好吃,高晓声大加赞赏,说是味道最为纯正的老酒。高晓声和吴树乔结下了友谊。
后来的一天,吴树乔陪林斤澜夫妇高晓声夫妇逛了雁荡,林斤澜又要去边上一个叫观音洞的地方。温台交界,1至6洞为温州管辖,7洞为台州管辖。林斤澜30年代末曾在此搞地下活动,算是故地重游。高晓声夫妇没有兴趣,留在山脚。观音洞凿于半空悬崖,云罩雾苫,不见海日,不闻天鸡,只见绿树生烟,乌岩巍然。林斤澜两手叉腰,踟躇,徘徊,似在浮想,夫人抽了一签,为的女儿婚事。下得山来,已过午后。只见高晓声啃着番薯,两手是泥,一边吐着番薯皮,一边对林斤澜大发脾气,意思是:你肚饱,我肚饿嘞!吴树乔心想,啊,高晓声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