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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当代-2005年第5期-第39部分

小说: 当代-2005年第5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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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结古草原的守护神白狮子嘎保森格很快站了起来。父亲生怕冈日森格穷追猛打咬死对方,赶紧跳过去抱住了它。但父亲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双方的眼睛里已经储满了冷冷的惜别,不是跟对手,而是跟壮怀激烈的生活:结束了,结束了,我们终于结束了。冈日森格一脸温顺地依偎在父亲怀里,丝毫没有挣扎着扑过去的意思。嘎保森格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知道对方并不想咬死自己,也就不再等待什么,鄙视地望了一眼始终在一边静静观战的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大黑獒那日,转身走去。 
  大黑獒那日心里一直想着小白狗嘎嘎,沉浸在悲伤和愤怒之中,看到大坏蛋嘎保森格狼狈而去,便又抑制不住地笑了。它以冈日森格为骄傲,毫不掩饰自己对西结古草原彻头彻尾的背离。它知道现在除了自己身上仍然散发着西结古草原的气息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一点让故乡的藏獒亲近它的理由了。它为此难过,但并不后悔。也许爱情就是这样,用一种幸福交换另一种幸福,用一种悲伤交换另一种悲伤。当它决意把故乡的温馨和亲朋的信任一股脑抛开的时候,人生(不,是狗生)就已经在失去中剥离出了最原始的形态,并在本能的性与色的层面上得到了最绚烂的展示。 
  白狮子嘎保森格走在洒满耻辱的草地上,什么也不看,只想快快消失在所有人和所有狗的视线之外。失败的英雄是不配回家的,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识是祖先的遗传,是藏獒社会的普遍记忆。惨烈的打斗之后,不向同伴求助,不向主人诉说,不去传染愤怒和仇恨,不去求得安慰和同情,而是悄悄地远远地离去,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舔干净身上的血迹,在痊愈心伤和肉伤的日子里,度过余生,这是许多孤傲灵魂的必然归宿。每一只沉毅高贵的藏獒都会尊重灵魂的需要,丢弃委曲求全的生存姿态,天然自觉地选择独去之路、冷远之途。嘎保森格的选择就是这样,它走向了一条没有路的路,这条路的延伸和野驴河部落的高山草场以及尼玛爷爷家的帐房相反,这条路上可以望见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上银光闪闪的砻宝雪山。它来到遥遥欲坠的砻宝雪山长长地伸展着双脚的地方,在一座牧草稀疏,冷杉绵延的高地上停下来休息。 
  它卧下了,不一会儿又起来了。它在空中挥动着鼻子,用尊严丧尽脸面丢尽的失败者的敏感,电磁波一样准确地探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的行踪。獒王来了,它来干什么?它来幸灾乐祸地欣赏自己这副伤痕累累、无限凄凉的模样?它来见证一个豪杰日薄西山的悲惨而去传扬给所有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怒地叫嚣着,告诉路过身边的风:那是不可以的,獒王看到的不是它的失败,绝对不是,而是它一如既往的目中无王,是赖活不如好死的英雄气概。 
  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闻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行迹,不光是对方平时的气味,还有血的腥臊。这就明白如话地告诉它们,嘎保森格遇到了危险且已经受伤。它们追踪而来,紧张而忧急,心里没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仅仅是为了找到它然后帮助它。这是獒王的职责,任何一只西结古草原的狗,只要它的危难发生在西结古草原上,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就有义务和权力前往救援。 
  獒王和大黑獒果日快速来到砻宝雪山伸脚展腿的地方,抬头一看,一座冷杉森森的高地横挡在了面前。风从高地上传来,嘎保森格的吠声从高地上传来。獒王停下了,仰头望着上面,心想是什么野兽伤害了它,它的声音如此沙哑,看来的确伤得不轻。獒王虎头雪獒用吼声回应着它,吼声里没有丝毫的敌意,有的只是慰问和询问:“你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强敌了?我们马上就到了,等着我们。”然而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来说,最受不了的,就是獒王虎头雪獒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有权力关心别人的领导者的声音,就是把它看成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而假仁假义地前来体恤和帮助。它的心思翻译成人的语言就应该是:“耻辱啊,我居然需要它的怜悯。它用怜悯伤害了我,比敌人利牙的伤害还要残酷一百倍。” 
  此刻,耻辱蚕食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那曾经是不可一世的骄矜的心正在跌落成咬死或撞死獒王虎头雪獒的决心。它大叫一声,从冷杉森森的高地悬崖上扑了下来,直扑獒王虎头雪獒。当然它是扑不到的,悬崖很高很高。当然它是活不了的,因为它实际上是跳崖自杀。 
  轰然落地的时候,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都跳起来,让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后就是沉默。它们似乎并不吃惊,因为它们能够理解,在草原上,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心高气傲不愿受辱的藏獒很多很多;还因为藏獒有自杀的传统,这是祖先通过遗传巩固在它们心脑里的律令,一旦发现尊严已经毁灭,耻辱就像空气一样挥之不去;一旦受到主人的严重委屈,而它们无可辩白,主人又不肯悔改;一旦就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在碉房山的西结古寺里,为了矛盾的爱情和亲情,陷入两难境地,凡此种种,它们都会选择自杀。 
  沉默了半晌,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突然吼起来,高低疾徐,声振林木。这是为了哀悼,为了最后的告别。 
  它们来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刚才伫立过的冷杉森森的高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沿着嘎保森格走来的路线,朝前走去。它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走着走着,就能见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嘎保森格就是被它咬伤被它羞辱后自杀的,它们已经闻出来了。它们一路走来一路激愤,厮杀的动机已经具备,报仇雪恨的情绪正在饱满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鬣毛一根接一根地竖起着,兴奋的六刃虎牙嚓嚓直响。大黑獒果日用激赏的眼光看着它,一次次地翻着嘴唇,像是说:你一定会咬死冈日森格,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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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藏扎西了。父亲和冈日森格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父亲的意思是:“你好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冈日森格的意思是:“曾经帮助过我的喇嘛,我知道你正在受难,我也会帮助你的。”父亲抢过去,绕到他的后面,抓住他的双手说:“好啊好啊,你的双手还在,我请来了多猕总部的麦政委,他一定会保住你的手,一定会的。你要相信我们,要坚持住啊。”藏扎西骑在马上,胳膊被牛皮绳牢牢捆绑着,黝黑憔悴的脸上是忧郁到深秋、无奈到枯萎的表情。草原上的人,脸色和表情都是季节,环境的夏天就是脸的夏天。可是现在,夏天还没有结束,藏扎西的脸就已经是深秋了。深秋过后是冬天,冬天是寒冷凋零的季节,是死亡的日子。他充满悲伤地对父亲说:“但愿我一向敬奉的三宝保佑我,但愿你们汉人的好心肠能够暖热西结古草原冰凉的石头,我不想失去双手的意思是我不想死,汉扎西你听着,我不想死啊。抓住我的是牧马鹤部落的骑手,那个身似铁塔的人就是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你们一定要说服他,一定啊。” 
  父亲点了点头,怨恨地望了一眼强盗嘉玛措,把藏扎西的话传达给了麦政委。麦政委也点了点头。但是他们都知道,说服强盗嘉玛措和骑手们是很难很难的,至少在这个地方决不可能,因为他们已经上路了。 
  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是路过这里,这里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骑马往南走二十分钟,就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了。强盗嘉玛措本想借着仁钦次旦的帐房吃点糌粑喝点奶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汉扎西以及另外一些汉人。有一种闹哄哄的感觉告诉他,仅仅就抓获藏扎西这件事情来说,这些汉人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嘉玛措吆喝着骑手们赶快上路,心说只要到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一切就由不得别人了。汉人的话我们听不懂,汉人的意思也搞不明白,我们就按照草原的规矩办,砍了藏扎西的双手再说话。他们押解着藏扎西,跑步离开了父亲和麦政委的视线。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喊叫着追了过去,没追多远,就又回来了。 
  父亲说:“怎么办?我们跟上去吧?去晚了藏扎西的手就保不住了。”麦政委说:“藏扎西是为了草原的团结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他的手一定要保住,我们的人也一定要跟上去,这个时候要是缩手缩脚不出面,连这两只藏獒都要看不起我们了。”冈日森格听着,会意地摇了摇尾巴。它已经能够听懂麦政委的话了,这是信任和依赖的结果,尽管对方并不信任和依赖它。藏獒的感觉总是比人准确而快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可以接触谁不可以接触,人还没有个一定的判断,它们就已经知道了。父亲说:“那我们赶紧走吧。”麦政委说:“立刻就走,但不能让这两只藏獒跟着我们,它们只会惹祸,到了牧马鹤部落,要是再咬死人家的狗,那就不好收场了。”父亲说:“冈日森格的目的是要带我们去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们去了牧马鹤部落,它们就不一定跟着了。”麦政委说:“最好能这样,但还是要防止它们跟上。” 
  这时仁钦次旦的老婆过来请他们去喝茶吃肉。她忙活了一上午,就是为了好好招待他们一顿。父亲问麦政委:“还吃吗?”麦政委说:“不吃了。”然后就说了一些多有打扰,感谢接待的话。仁钦次旦的老婆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跟藏獒一样,凭感觉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呀呀”地答应着。也知道客人要走了,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回身跑进帐房,又跑了出来,怀里揣着一些食物:肉、炒面和酥油。她把大部分食物递给了父亲,剩下两大块好肉,塞进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嘴里。两只被当作客人的藏獒有礼貌地摇着尾巴,把肉放到草地上,轮番舔了舔她的衣袍。依然被拴在帐房前的三只伟硕的藏獒,看主人居然招待了那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十分不满地吠叫起来。仁钦次旦的老婆听懂了,走过去冲它们挥着手教训了几句什么。它们不叫了,但六只眼睛里愤愤不平的光波依然如火如荼地朝这边涌荡着。冈日森格知道自己在三只伟硕的藏獒面前大咬大嚼有伤人家的自尊,很想弃肉不吃,又觉得这样会辜负这家主人的一片心意,便叼起肉,带着大黑獒那日离开那里,躲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享受去了。 
  麦政委说:“赶快行动,两只藏獒看不见我们了。”父亲说:“没用的,它们要是想跟着我们,鼻子一举就跟上来了,根本用不着眼睛。”麦政委说:“不一定,风是朝我们前面吹的。”说着跨上了警卫员牵过来的马。一行人匆匆忙忙朝着强盗嘉玛措消失的地方走去。 
   
  这里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砻宝雪山就在眼前列队峙立。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砻宝雪山的山神是一只黑颈鹤,叫牧马鹤;砻宝泽草原的战神也是一只黑颈鹤,也叫牧马鹤。这两只仙鹤曾经是大英雄格萨尔王的牧马神。格萨尔王骑的是一匹天马,它奔走如飞,日行万里,吃的是砻宝泽草原的甘露草,喝的是砻宝雪山的神目水,甘露草吃了让它善良无畏,神目水喝了让它高尚完美。这样一匹来自神界的稀世之马,谁来放牧呢?天神选择了黑颈鹤。黑颈鹤姿形优美,仪态万方,叫声嘹亮,细心周到,能在绵延万里的雪山里找到最最甘甜的神目水,能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发现最最鲜嫩的甘露草,能在高高的蓝天上昼夜不停地监视地面防止恶兽伤害天马,能让天马在百里之外听到出征的召唤。后来,格萨尔王和他的天马一起回到天上去了,天神为了感谢两只黑颈鹤的辛劳,就封它们做了砻宝雪山的山神和砻宝泽草原的战神。砻宝泽草原上如今栖息着数万只春来秋去的黑颈鹤,它们都是山神和战神的后代。多少年以后,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成了中国唯一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 
  遗憾的是父亲现在并不知道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会是如此的美妙,当他看到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翩然起舞的黑颈鹤时,心里想的仍然是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会去哪里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呢?它们没有跟着我们,是不是表明它们对我们已经失望了?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仅跟了上来,而且走在了他们前面。当他们一路打听,来到砻宝泽草原的中心地带,在鹤鸟清亮的鸣叫声里,远远看到一片白蘑菇似的帐房时,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已经等在他们前去的路上了。 
  离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远,还有一白一黑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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