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4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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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公达当世名相,毛孝先清廉耿介,钟元常天下才士,徐季才初掌宪台,皆自城门而送至十里亭,始依依惜别而去……”只有新任中书令华歆还在从许都往安邑赶的路上,未及相送。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啦,众人方始恍然——当然也有仍然糊涂的,不过估计这号人智力太低,明白不明白的也无所谓。
关靖的意思,魏之百官,皆来相送是勋,其中既有在士林中名望极高的荀攸、钟繇,也有前任御史大夫、向来刚正清廉的毛玠,以及新任御史大夫徐奕。难道这些人就都是瞎的,全没有见着是勋的车队吗?倘若觉得有问题,以毛玠的性格、徐奕的职责,难道不会提出什么疑问来吗?他们全都不理会,就你一白身跟这儿捕风捉影,究竟能有什么意义?
社会舆论是掌控在士大夫手中的,其中世家豪门、高官显宦,更是占有着相当大的发言权。虽说自桓、灵以来,民间舆论逐渐压倒官方舆论——世族之必须严厉打压,也存在这一方面的要素——但民间舆论又掌握在谁的手中?是荀氏、钟氏,还是你一名不见经传的魏讽魏子京?
倘若没有这么一出,即便荀攸、钟繇等人事后偏帮是勋,士林中亦难免怀疑——你们又没瞧见是勋装了多少辆车,车上都是些什么,怎么就敢给他打保票?从来表面上诵经谈礼,暗地里男盗女娼的家伙多了去啦,焉知是宏辅非此类人耶?可是既有祖道之事,他们大可昂首挺胸地做证。怎么,你还不信?难道打算连我们的人格全都怀疑?
有荀攸、钟繇等人为是勋背书,就算你紧着往是勋身上泼脏水,能有几个人相信?你以为“公众知识分子”、“意见领袖”是这么好当的吗?这才哪年哪月啊,以这年月的信息流通水平而论,这类谣言真能找得着市场吗?你是打算一棒子搂倒魏国群臣、中原世豪吗?小子,千夫所指,你还打算在士林中混吗?!
魏讽当即脸色大变,跟同党陈祎一般,全都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是傻掉了,郑浑可没有傻,身为世家子弟、积年官僚,他这时候的脑筋比绝大多人都要灵光,当即戟指怒斥:“魏讽,汝竟敢阴谋构陷国家大臣,罪在不赦!”旁边儿的河南尹兵曹掾史领会上峰意思也很快,紧着断喝一声:“拿下了!”
旁边儿那些被陈祎借走的郡兵,刚才差点儿被是家“恶奴”当抢劫官员财产的盗贼给宰了,正跟这儿胆战心惊呢,听得号令,有那警醒的,赶紧猛扑过去,就把魏讽按倒在地。郑浑又把眼神一扫——不光这一个哪,还有——随即又有兵卒把任览也给扑翻了。
陈祎声音发颤,哆哆嗦嗦地叫道:“魏子京无……无罪,大尹何得构陷?吾当上表弹劾……”郑浑朝他一撇嘴:“司直乃先思辩辞为是。”你赶紧想好自己该怎么上表自辩、谢罪吧,还弹劾?弹劾谁?我还是是勋?你有那个机会吗?
其实郑浑心里最恨的人不是魏讽,而是陈祎,只是对方虽然低自己这么几级,终究互不统属,又身处监查系统,自己不好直接入他的罪,更无法命士卒将其当场拿下。因此只是随便拱一拱手:“日将暮矣,司直慎行。”赶紧滚蛋吧你,不送!
他也就能够利用自己的职权,收拾魏讽和任览,因为那俩小子没有后台,对于同来的刘伟和张泉,便只能视如不见啦——再说刘、张二人貌似也没怎么张过嘴,说过话,不象魏讽、任览,直接跟自己的宴会上闹事,攻讦是勋,当即安上“构陷大臣”的重罪,要把他们押入大牢,等待审理。
魏讽还梗着脖子大叫:“此皆讽之罪也,任初度并不与此事!”郑浑冷冷一笑:“审过方知。”刘伟、张泉赶紧过来,朝郑浑和是勋打拱作揖,请求宽放二友。郑浑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只是一甩袖子:“卿等少年,交友须慎,一旦误结匪类,独不怕累及尊亲乎?”你们想把自己跟自家父兄也一起栽进去吗?竟然还有余暇为旁人担忧?还是先顾好你们自己吧!
这一套雷厉风行,瞧得是勋都有些目眩神摇,心说:郑文公果辣手老吏也!他明白郑浑的用意,那就是竭力地撇清自己,并且以此来向是勋谢罪。今天这宴会是郑浑摆下的,所有客人,不管如陈祎一般是上赶着凑过来的,还是魏讽等人般跟着朋友过来的,理论上都得经过郑浑点头,也就是说,郑浑必须为陪客的行为负责。陪客得罪了贵客,主人难辞其疚,要不赶紧表态,万一是勋以为他郑文公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那可怎么得了啊!
陈祎灰溜溜地滚蛋了,魏讽、任览也被押将下去,刘伟、张泉没脸再留,匆匆辞别,随即郑浑瞬间就变了一副面孔,朝是勋深深一揖,谄笑道:“此皆浑之误也,几使小人奸计得售,有伤是公令名。即请归宴,浑当进酒赔罪。”其属吏、士绅等也皆围过来鞠躬如也,恳请是勋消气——咱们还是继续回去喝酒吧,别为了这些混蛋坏了您的心情,更重要的是,别为了这些混蛋坏了咱的感情。
然而是勋却杵在当地,半晌一动不动。郑浑正感有些下不来台,想要转过头去恳请关靖或者周不疑帮忙转圜,却见是勋突然伸手过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文公,且借步说话。”郑浑这才直起腰来,吩咐众人:“即可返宴,温酒以待是公。”然后跟着是勋,几步离开人群,到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那么是勋要跟郑浑说什么悄悄话呢?他说:“今日之事,文公以为,其指在勋乎?只恐项庄舞剑,意乃不在剑也。”
郑浑闻言,脑筋一转,便即明了,不禁微微一个哆嗦,就觉得背后全都是冷汗,夜风掠过,遍身寒意透入骨髓……(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项庄舞剑
是勋悄悄跟郑浑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此不可不虑者也。
你以为今天陈祎、魏讽他们设下圈套,仅仅为了损害我的名声,想要拿我当垫脚石,好踩着显身扬名吗?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你想想魏讽曾经背诵过《求贤令》,质疑曹操“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陈祎也说我“岂不欲进道德之士以察其弊,而特使魏王‘唯才是举’耶”——矛头所指,不会其实是曹操吧?!
曹操“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确实与传统儒家道德相龃龉,也必然一定程度上动摇世族的根基——自东汉朝中期以来,世族便惯于标榜道德,掌控舆论,以此来稳固本阶层的地位。陈群急着要提出“九品中正制”来,就也有想扭转曹操的用人倾向之意图——中正品评人物,本是道德第一、才能第二、家世第三,可是没过多少年,就彻底被世族给掌控了,为啥呢?因为世族最宣扬和崇尚道德嘛,所以家世就可以等同于道德嘛,你们庶族哪怕才能再高,我说你道德上不过关,那就是不过关,且先往后排着。
故此曹操簇新的用人方针才一出台,当即便遭到各方面的质疑。当然啦,曹操的势力和权威跟那儿摆着,除了孔融之类赤胆忠汉还不考虑后果的家伙以外,谁都不敢明着驳斥。但阳奉阴违者,私下异言者,真不在少数,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曹操先后又发《敕有司取士勿废偏短令》和《举贤勿拘品行令》。一再重申自己用人理念的重要原因。
由此观之。魏讽、任览质疑“唯才是举”。认为德在才先,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连陈祎虽然身为丞相司直,是吃曹家饭而不是刘家饭的,却偏偏不值曹操所言,逮个机会跟朋友面前发发牢骚,亦寻常事也。哪怕他们趁着是勋辞职的机会,故意在是勋面前攻击曹操的政策,只要别太过火。是勋也只好忍了——“因言成罪”这种事儿,就连曹操都不敢常干,收拾个孔融还要绞尽脑汁,何况比曹操要脸的是勋呢?
可是魏讽、陈祎不但一口咬定是勋贪污受贿,甚至私自调动郡兵,想要搜查是勋的行李,还一口一句“魏王唯才而不唯德,乃专为是公所设耶”,那他们的真实意图就相当值得怀疑啦。若仅仅想要污蔑是勋,大可以高张曹操的旗帜——比方说曹操提倡节俭。反对奢侈浪费——效果必然更佳,哪有用反曹操的理论来攻讦是勋的道理呢?
其实彼等的真实用意。不会是想利用把是勋搞臭的契机,正面质疑曹操的用人理论吧?
你瞧,老曹就因为你用人唯才不唯德,所以身边儿才出了这么一伪君子、大蠹虫。那么你是被是勋蒙蔽了呢?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为用其才而忽视其德呢?你这么做,真的能将天下引向太平繁盛吗?
曹操终究也是士大夫出身,最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的,不可比之以后世什么朱全忠、石敬瑭一类纯武夫。这年月哪怕董太师、吕凉公,也不敢彻底忽视士林舆论哪。
所以啊,文公,你说陈祎、魏讽等人所为,是不是想要打曹操的脸,污曹操的名呢?
郑浑闻听此言,焉能不惊?好么,我的辖区内出了这么几个胆大包天,想要脏污当世大家是宏辅的混蛋,那就够我喝一壶了,倘若出来的彻底是反贼——当然啦,是反曹不是反汉——我这窄肩膀真能扛得起来吗?我这官儿是当到头了吧!
其实是勋所言,也仅仅出于个人猜测而已。倘若对手换了旁人,他心理还没有那么阴暗,未必会想到这一出,但对手偏偏是魏讽,那可是将来史上留名的反贼啊(先不管是不是冤案),是勋本能地便会想到,那小子究竟是反自己呢,还是想趁机反曹?况且构陷国家大臣虽是重罪,但顶多也就苦役或者流放而已,隔几年遇赦而免,他魏子京又是一条好汉。是勋刚才杀心都已经动了,岂能容得魏讽如此轻易脱身?
受这两个因素的影响,是勋熟思过后,便即悄悄地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郑浑,并且指点他:“陈祎为丞相司直,闻魏讽于关东颇有虚名,如刘恭庞、张子布等尽受其惑,若彼等有叛曹之心,不亦骇人乎?文公当严察之,勿使吞舟是漏也!”
郑浑惊骇过后,闻听是勋此语,不禁连连点头,并且作揖:“浑思不及此,幸得是公点醒。”经过此事,他把姿态摆得更低了,“是君”也自然而然地再度变成了“是公”。
不过经过这桩懊糟事儿,大家伙儿也早就没了喝酒吃肉的心情,是勋又跑宴会上去打了一个花胡哨,接受了与宴者的敬酒赔罪,便即以旅途劳顿为辞,离席安寝。郑浑连夜押解着魏讽、任览返回雒阳,去严加审讯,并且准备上奏弹劾陈祎。
随即是勋便于寝室内召聚了关靖和周不疑,说及前事,三人尽皆后怕。周不疑说了:“林中多腐鸮,先生静卧,彼以为毙也,乃皆群聚,不可不忧。”你不过才刚辞职,就有无数小人认为可以欺负一下,从而踩着你扬名或者上位,估计这只是开端而已,日后的麻烦正不会少啊。
是勋不禁慨叹道:“乃知尸位者,非不愿弃其权柄耳,乃不敢也。魏王前所云为子孙计且恐国家倾危语,真至论哉!”
在原本历史上,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写过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在这条时间线上,乃无让县之事,更不必趁机“自明本志”,但文章中所要表达的基本含义,乃亦散见于其诸文当中。其中也包括了原令中的这几句话: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有人说曹操你要真是汉室忠臣,那就放下兵马,回藩就侯,安度晚年好啦,干嘛一直霸着权柄不放呢?曹操说别傻了,我要是一旦放下权柄,必然身遭**,甚至尸骨无存。所以为了子孙考虑,也怕我失败之后,国家跟着危险,所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老子不干!
是勋说我今天才明白曹操这话说得真对。我才刚交卸了魏之中书令的职务,就有这么几个小子跳出来闹事儿,想要诬陷我,一旦真因此而把我搞臭,我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吗?
周不疑叹道:“民之举君,本为养己,君之置吏,本为治国。然今为吏者身着锦绣,腹充膏腴,生死黎庶,煊赫无比,是以人皆贪慕者也。既慕之,必望代之,于是放辟邪侈,无所不为耳。使为君不贵,为吏劳苦,斯人人皆为许由矣!”
为啥传说中唐尧想把帝位让给贤人许由,结果许由不但不受,还忙着跑去河边洗耳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