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第3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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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为曹操书记,即便文会之上,既然主人家并无禁令,难免都要谈谈国事啦。首先是丁仪站起身来,向曹氏兄弟敬酒,祝贺乃父获赐九锡——他没资格当面向老曹去祝贺,只好退而求其次,借这个机会拍拍小曹的马屁。接着王粲问起是勋对刘备的认识,以及对曹操此番远征结果的预测,是勋随口敷衍了几句。
说着说着,曹丕突然转向是勋:“姑婿为康成先生弟子、古文大家,博览群书,熟读典籍,丕有一礼不明,正好求问姑婿。”是勋说你问吧,但凡有典籍传留下来,我看到过的,对于何种礼仪制度有所疑问,我都可以尝试着背背书,给你解答一二。
对于书读得多这件事儿,是勋还真对自己挺有信心。他两世为人,光汉代之前的典籍,读书时间就相当于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啊,而这年月普通士人年过五十,也就离死不远了。虽说今日典籍,并未全都流传后世,散佚的很多,但一般士人也不可能全都接触得到——尤其并非经学世家出身,并且在是勋普及了造纸术、“发明”了印刷书之前——是勋因为自家的喜好,仗着自己的地位,这些年倒是各处搜集典籍、文章,再加上郑门的藏书、曹操的藏书,他也是想借就能借的,所以阅读量相当之大。但凡发现未传世的著作,是勋必要付诸自家的印坊,起码给印出一千本来,一则以藏,一则散发——印本多了,这失传的可能性也能够降低吧,也算是为保存传统文化做出自己的贡献了。
尤其他出身郑门,以经学立身,对于儒家礼仪,信不信的、是否照章办理且另说,但肯定是要博采众家、深入研究的呀——若不深研,遑论篡改呢?所以曹丕问起他有关礼仪方面的问题,是勋一点儿都不担心,儒家之礼要是连他都答不上来,那估计只有起康成先生于地下了……要么起赵邠卿于地下,起应仲瑗于地下。仨老货全都挂了,那他还怕谁啊?宋仲子?綦毋广明?此皆手下败将也,何足道哉?
于是注目曹丕,就听曹子桓一字一顿地问道:“请教,禅何礼也?”
此言一出,就好似班主任突然出现在自习课上似的,嘈杂话语全息,整个场上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并且人人引颈侧目,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是勋的嘴巴,貌似既期待又害怕他能够说出点儿什么来。
是勋也难免愣了一下。曹植这孩子年岁虽小,倒挺懂事,赶紧摆摆手,让舞乐乃至婢仆全都退下,然后也转过头来望向是勋。
是勋心说原来如此,你们是借着这个机会来探我的口风来啦。在座这就是一个特殊的拥曹的文化人小集团,以曹丕、曹植兄弟为首,跟董昭一样,都想把曹操往那个至尊之位拱将上去,问题董公仁有能量,他们没有能量,所以只能跟旁边儿敲边鼓,并且亟欲找个足够能量的来当主力和靠山。
那么怎么就找上自己了呢?因为这事儿就表面上看起来,曹操本人并不着急——哪怕着急,他也绝对不可能形色于外啊——就连曹德和世子曹昂也浑如无事,所以这小哥儿俩不可能去直接找叔父和大哥做靠山。而且以曹德、曹昂一贯端明方正的性子,估计直接把侄子给晾一边儿,或者把兄弟们给骂出来。文人们想帮董昭的忙,董公仁还怕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未必肯与接纳,想去拉拢诸曹夏侯吧,文人、武夫,素来又搭不上话。琢磨来去,肯定跟曹操一条心,很可能有推举曹操的意愿,手握实权,又天然跟文士们亲密无间的,恐怕也就只有他是勋是宏辅了吧。
是勋不禁有些头大。对于拥曹的统一战线来说,当然成员多多益善,然而这些文人并无能量——若要找摇旗呐喊的小弟,还不如多在郑门上花心思呢——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而且文人多好大言,眼高手低,真要鼓动起来了,说不定反而会帮倒忙。是勋真想直接跟他们说:汝等的心思我已然明白了,然而……你们什么都不做,就是对曹公最大的帮助。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不好就此“冷了弟兄们的心”,也不好把自己的政治倾向表现得太过明显,以免落人口实。所以是勋眉头一皱,最终拿定了主意,开口回答曹丕的问题:“禅无礼也。”
曹丕挑挑眉毛,眨眨眼睛,担心自己听错了,赶紧追问:“何谓也?”您什么意思?您究竟说的是禅让并无相关礼仪传世,还是说禅让这事儿行之于今,太过无理了?礼、理二字,后世发音相同,而在这时代是有所区别的,一个前元音,一个央元音,一般情况下不易听岔。可是曹丕问话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就怕姑婿跟自家不是一条心,有怕遭到姑婿当面训斥,所以对于是勋的回答,脑袋一晕,就有点儿保不大准。他不好开言确认,故此只得反问原由——
你把原因一说出来,究竟是无礼啊,还是无理啊,我不就明白了吗?
谁知道是勋一开口就云山雾罩,首先给大家伙儿背论语:“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亦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在座众人大眼瞪小眼,心说这绕的是什么圈子啊?有人听说过前日荀氏叔侄设宴之事,琢磨着是宏辅已然明了了我等的意图,所以又跟那回端出五等爵的无意义说法出来似的,想要蒙混过关吧?这回他又打算复什么古?盯上哪一条周礼了?
好在是勋的圈子绕得并不算很大,接下去便终于切入正题:“以是观之,礼之完备,夏不如殷,殷不如周,唯周郁郁乎文哉、勃勃乎大哉。昔尧禅舜、舜禅禹,夏、殷、周三代则无,既无,安得有礼?而夏之前也,即有其礼,必也不传,传亦无可用矣!”(未完待续。。)
ps: 老丈人住院了,最近几天晚上一直在陪床,实在精力不济,不知道还能不能保证每日一更……倘若哪天断了……我先在这里向读者朋友们致歉吧。而且话说,怎么这两天貌似月票没有了呢?
第二十三章、步趋周公
所谓禅让,乃是儒家虚构出来的上古乌托邦的重要产物,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若按后世某些人的说法,尧舜禹时代仍为部落联盟的原始民主制,那么君位传承也是来自于选举而非上代领袖的直接指认;况且《竹书纪年》中还有舜逼尧、禹放舜的记录。当然啦,这种事儿跟深受儒家毒害的这些文人,根本就说不着。
是勋只是说了,三代不同礼,那么三代之前的礼仪也自与后来的周礼不同。周礼中本无禅让之礼,而尧舜时代的古礼即便有此一条,周礼没有吸纳,自然也就失传了,所以才说“禅让无礼”。
听说是无“礼”而不是无“理”,曹丕多少松了一口气。可是他的本意是表明自家想法,并且试探是勋的态度啊,是勋跟他就字面上的意思来解释,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嘛。因而追问道:“昔燕王哙禅子之,孺子禅王莽,得皆无礼耶?”
是勋一撇嘴:“战国时礼崩乐坏,安得有礼?”燕王哙把王位禅让给相国子之,那就是一场闹剧,未必遵行了什么礼仪——“至于王莽之篡,皆刘子骏(刘歆)虚造耳,彼擅假托,何足论耶?”刘歆最喜欢为了自己的政治需要而篡改经典、伪造古籍啦,他搞出来的禅让之礼,那也能作数吗?
其实是勋的潜台词是:刘歆能假造,咱就不能假造吗?在原本的历史上,你小子后来逼献帝篡位,那就又假造出一套儒礼来。并且传流千古——刘歆为王莽所造之礼。后世无传。而至于晋代魏、宋代晋,直到后梁代唐,一出出的禅让闹剧,其源头就都在你的魏代汉啊。
只可惜他这话不能说得太明显,而且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包括曹丕在内,在座诸人貌似也没一个读懂潜台词——可谓明珠暗投也。当下把眼一扫,就见众人或者面露疑惑。或者黯然失望,有那机灵的,为着没能探出自己的真实心意而懊恼,有那实诚或者说愚笨的,可能都怀疑禅让这套既无礼则必非礼,是不是还能拱着曹操搞上一搞了。
是勋心说咱还是把话题引回文学上来吧,你们也就配吟风弄月,谈谈诗文,哪有掺和政治斗争的头脑呢?因而淡淡一笑,举起杯来:“今日良辰美景。得会诸君,是乃不能无诗也。然勋素不好舞乐。无以酬答,唯赏诸君之作,有所得也。君等可愿听否?”
呦,曹丕心说是宏辅也觉得手痒,打算下场做诗了?也好啊,估计再试探他也终究探不出什么究竟来,不妨仍归结于文事,听听他的大作,则今日之宴,也不算全然荒废。急忙鼓掌为贺,表示愿意聆听雅构——众人自然纷纷附和。
是勋心中正好有一首诗作,存了很久了,一直没得着机会将出来贩卖,今天用来压场,足够显扬声名,当下乃曼声长吟道: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此乃李太白最著名的一首五言古风,表面上是在慨叹诗文之历史,自《诗经》以来,时有沉浮,如今(盛唐)又至大盛之境,我当继承优良的传统,为诗坛再开新风。但其更深的含义,则是希望朝廷能够重用自己,从而振作国势,不负先圣之教也——所以谈诗论文到最后,突然冒出一句:“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是勋前半段完全照抄李白原作,直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因为现在就是建安年间啊,你说什么“自从建安来”?李白先言《诗经》为诗文之源头,其次屈原之骚,再后扬雄、司马相如之赋,乃至建安风骨,及于唐代,余皆不足论也。是勋不好提建安风骨,干脆就给改成了“自从东迁来,绮丽不足珍”——扬、马不都是西汉的吗?那我就说自从东汉建立以来,诗文皆无足观也。
李白诗再后面是“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歌颂唐诗的辉煌和唐代的兴盛。是勋给改成了“圣代显教化,师保贵清谆。群才属休明,乘运共摩云。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最后“我志在删述”云云,李白大着胆子自比孔圣,是勋胆量没他大,于是把“志”改成“慕”,结句变成——“我心慕删述,垂辉映千春。步趋周公后,一扫众氤氲。”
其实是勋这首诗跟李白的原作一样,表面上论及诗文,象是在鼓励在座的文人墨客,如今诗坛风气上承《诗经》、屈骚、马赋,一样的言之有物,不重雕饰,诸君应当继续努力,使时代文风更加强健,更加蓬勃向上——但在词句深处,也仍然潜埋着政治伏笔哪。
首先说咱们这时代“师保贵清谆”,师指太师、保指太保,连在一起,常指辅弼周成王的同族重臣周公和召公,在这儿是暗指曹操——老曹是当今的政治领袖,也是文坛领袖,咱们只要跟着他的脚步走就好了,不必考虑太多。结句又言“步趋周公后”,这“周公”当然也是指的曹操啦。
所以是勋的意思,只有在曹操的领导下,国家才能复兴、文艺才有前途,你们捧老曹臭脚是没错的——少年啊,请继续这条无耻御用文人的道路一直走到黑吧!
至于曹丕兄弟和诸文人有没有听出其中的潜台词,是勋倒是也不在意。
终于文会结束,天色已然昏黄,是勋辞别了曹丕、曹植等人,因为来不及返回城内,便转向管氏的庄院过夜。翌日归许。收到消息。曹操已于两日前通过轘辕关。进入河南境内——估计这时候都已经过了故都雒阳啦。
这日晚间,突然有客来拜。这位客人是披着斗篷,遮掩着容色,悄悄来到的后门,因为手持着是勋所交付的信物,门上当即延入,并且匆匆奔告是勋。这时候是勋刚用完晚餐,正逗弄着两个闺女玩耍呢。只见递上来的名刺上只写了四个字:“济阴故人。”
是勋见了,眉头微皱,心底不禁一颤,心说他为什么来了?
济阴郡为兖州所辖,昔日曹德为济阴太守的时候,曾经向曹操索求是勋,任为督邮,助其行县。即在行县的过程中,是勋认识了几个人,一是吴质吴季重。见为广衍长,二是宁可宁许之。见为昌邑令,此外还有一个当年程昱借给他的卢洪卢慈范,尚在都中。
那么不用问啦,此来的“济阴故人”,自然就是卢洪了。
卢洪如今的身份非常特殊,乃相府刺奸令史麾下从事,这一职位,此前唤作“校事”——说白了,卢洪是曹操驾前一等一的特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