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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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政治运作中,帝王一旦被踢下宝座,靠别人的力量再把他抱上去,他就像一只陷在非洲流沙里的犀牛,不挣扎还好,越挣扎就陷得越快、越深。这是专制政治的游戏规则,道德仁义无法解开,只有民主政治才可以解开。
不称「伪」
五二八年,河阴屠杀时,北魏帝国汝南王元悦,及中央驻东部特遣政府总监(东道行台)、临淮王元彧,投奔南梁帝国(首都建康)。从前,归降的北魏官员,都在原来的官职之上,自行加上「伪」字,而元彧上疏给南梁帝(一任高祖)萧衍,却自称「魏(北魏帝国)临淮王」,不肯加「伪」,萧衍体谅他的高雅,并不责备。
五三一年,北魏帝(十三任)元恭下诏,命有关单位,以后不可再对南梁帝国称「伪」。
前有元彧,投降南梁帝国,不肯追随众降徒之后,称自己的王爵是「伪」(参考五二八年四月);后有元恭,身为北魏皇帝,下令不可称邻国──南梁帝国是「伪」。直到二十世纪,中华文化仍激荡在自我膨胀和自我作贱两个极端之中,产生不出来平等情绪。於是,五千年历史中没有敌人,只有盗匪、贼寇、叛徒、蛮虏。一旦情势倒转,被敌人克制,就只好自己诟骂自己,把自己诟骂得越下流、越卑屈,就越觉得安全。而俘获了敌人,同样要求敌人也诟骂他们自己,把他们自己骂得越下流、越卑屈,就越觉得自己越伟大。
元彧、元恭两位鲜卑人所持的态度,连二十世纪的中华人都难以办到,却在六世纪时代,就把它办到,使人欣敬。
何智通案
南梁(首都建康【南京市】)京畿卫戍总司令(扬州刺史)邵陵王萧纶,派人到街头商店,购买锦绣绸缎及棉布数百匹,不付价款,强行赊欠;於是商店关闭,纷纷罢市。宫廷供应部秘书长(少府丞)何智通,奏报南梁帝(一任武帝)萧衍,萧衍责备萧纶,命他离职回家。齐纶大怒,派王府禁卫官(防閤)戴子高等,埋伏小巷,用铁槊刺杀何智通,刀刃自前胸插入,於后背穿出。何智通认识戴子高,手沾自己的鲜血,在车壁写下「邵陵」二字,写毕气绝,於是事情被发觉。萧衍下令撤销萧纶爵位,贬作平民,并用铁链把他锁在家里。然而,二十天后,萧衍命解除铁链;不久,再恢复萧纶爵位。
萧纶迫令小民吞食鳝鱼而死的暴行,以及被免除官爵、剥夺采邑的往事,记忆犹新(参考五二五年十二月)。正当我们认为这位王子终於受到法律制裁之时,想不到就在本年(五三二),他却忽然以京畿总卫戍司令(扬州刺史)的高贵身份,再肆暴虐。再肆暴虐的结果,跟上次一样,过了二十天后,仍一切依旧。
很早就有圣人说过:「王子犯法,与平民同罪。」可怜的何智通,他忍痛用自己的血写下凶手的名字,因为他认为一定可以伸冤。看了萧纶的故事,恐怕会恍然大悟,在中国,王子犯法,恐怕永不会跟平民同罪,此之谓说不准学鳣,我们可以用这门学问,准确无误的测出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柏杨全集元修浅碟子
五三二年,北魏(首都洛阳)反抗军首领高欢,攻入首都洛阳,尔朱家族覆灭,亲王们纷纷逃亡,平阳王元修,躲在乡下农家。高欢打算拥护他当皇帝,命斛斯椿查访,斛斯椿找到元修的亲信太原(山西省太原市)人王思政,问元修在什么地方,王思政说:「我想了解你找他的用意!」斛斯椿说:「打算拥护他当天子。」王思政才告诉他地址。斛斯椿遂跟随王思政,去见元修,元修脸色大变,斛斯椿飞马回去报告高欢,高欢派出四百名骑兵,到乡间迎接元修,护送到毡毛营帐(酋长所居),高欢向元修陈述自己的诚心,泪流满面,沾湿衣襟。第二天凌晨,文武百官手拿马鞭,到毡毛篷帐朝见。高欢命斛斯椿领头上疏给元修,拥护他登上天子宝位。斛斯椿进入帐门,低头弯腰,不敢前进。元修命王思政从斛斯椿手中取过来劝进奏章,说:「我不得不称『朕』了」。
元修在紧要关头,露出原形:「我不得不称『朕』了!」我们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想像出他那副沾沾自喜的嘴脸,泄露他的底牌,只不过是一个浅碟子,浅碟子只能装下对自己的欣赏。摆在他眼前的是,五年之内,就有四个活生生的覆车:十一任帝元子攸、十二任帝元晔、十三任帝元恭、十四任帝元朗,一个个被推上宝座,转眼之间,一个个又被人一脚踢下。元修应该警觉到他屁股底下,坐的是尖端朝上的万把钢刀。然而,浅碟子被一个「朕」字就装满了,眼睛完全看不见万把钢刀,所以他过的日子十分快活,认为高欢要靠他才有饭吃。
不过,元修虽然沾沾自喜,他的浅碟子里还总算装了一个「朕」字,一定要沾沾自喜的话,也有资格沾沾自喜。而有些更浅的碟子里,不过只装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诸如一个官、一点钱、一点权、一点知名度,就霎时满盈,这才使我们失笑。
元修企图独霸此甕
五三二年,北魏帝国皇帝(十五任孝武帝)元修,在圆坛上祭祀天神。下令诛杀被罢黜的十二帝元晔、十四任帝元朗(年二十岁)。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更何况,都是天涯沦落人!元恭、元晔、元朗,虽然都当过皇帝,却都是身不由己;元修自己同样也是身不由己,仔细想一想,大家全属甕中之鳖。想不到后来的一鳖,却把前来的三鳖咬死,认为自己从此可以独霸此甕,也只有浅碟子的人,才干出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蠢事。
卑屈的族群
北魏关西特遣全权政府总监府(关西大行台)军政官(府司马)宇文泰,跟总部的官员,轻装飞马,奔往平凉(甘肃省平凉县),迎接关西总监贺博岳的灵柩,命杜朔周先率军据守弹筝峡(甘肃省平凉县西五十公里)。当时,民心一片混乱,惊惶恐惧,纷纷逃避,军队士卒争着想乘机抢劫,杜朔周说:「宇文公正在为天下人民,讨伐罪魁,怎么可以帮助盗贼(指侯莫陈悦),虐待人民!」对难民加以安抚,放他们逃走,远近无不心悦诚服,宇文泰听到消息,对他嘉勉。杜朔周本姓赫连,曾祖父赫连库多汗,因逃避灾难,才改姓杜;宇文泰命他仍恢复原姓赫连,命名赫连达。
中国农民多么容易满足,只要官员的鞭子稍停一下,就充满感激。难民逃亡,只要士兵对他们不奸淫烧杀,便远近心悦诚服。太多的苦难,养成一个卑屈的族群!
元修下场
北魏帝国皇帝(十五任孝武帝)元修,闺房之内,荒淫乱伦,堂妹同他上床,不能出嫁的有三人,都封公主。平原公主元明月,是南阳王元宝炬的亲妹,也跟随元修入关(函谷关)。丞相宇文泰说服皇家各亲王,逮捕元明月,诛杀。元修大不高兴,有时弯弓拉弦,有时愤怒得擂打桌案,跟宇文泰的感情,完全破裂。五三四年,元修饮酒,而酒中有毒,遂毒发身死(年二十五岁)。
历史上,身为帝王的人,什么时候对武装部队失去控制,什么时候就是他的末日,没有例外。元修除非拒绝高欢的拥戴,否则,命中注定他不会有好的结局。他如果乖得像一只小白兔,再加上好运气,将来被赶下宝座后,还可能(也仅仅可能)寿终正寝,东汉王朝末任帝刘协就是。如果他理直气壮的仍要行使最高统治权,好像对武装部队并没有失去控制一样,他就要断送自己性命。凡是不知道,或是不服气的人,上天就会降下无情的惩罚。
而且,元修积极夺权行为,也发动得太早。高欢不像尔朱荣,尔朱荣的部落结构,已是一个影子政府,一旦进入洛阳,大权立刻掌握。高欢所领导的,只不过一个拼凑的班底,所以中央大权,才落到斛斯椿之手。尔朱荣凶暴成性,随时可以翻脸,元子攸如坐针毡,早日下手,可以理解。高欢的智商,超过尔朱荣百倍,他知道他需要皇帝这块金字招牌掩护,至少在高欢在世期间,元修没有危险。
问题是,元修却自认为他的聪明可以使他突破困局。他唯一的一条生路,是亲率大军,杀入敌阵,击败高欢南下攻势,但对一个皇子皇孙而言,他们不可能亲冒乱箭飞石。所以,元修只好用小动作,刺一点心前血送给贺拔岳,争取效忠;至於给高欢下的诏书,简直每一句话都在白日说梦,高欢贫寒出身,元修富生富长,高欢百炼金钢,元修不过纨裤子弟,他跟高欢斗智,甚至竟认为高欢有可能跳进他的圈套,越发显出他不自量力。
元修最愚不可及的,是他投奔宇文泰。宇文泰之行凶,依照封建政治运转定律,在意料之中,唯一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下手竟如此之快速──疾如闪电。元修之死,本无可救,但刚刚折腾,就被诛杀,则是因为他始终没有认清他所扮演的角色,认为他竟真的是一个「朕」,忘了是在别人刀口之下,苟延残生。
高澄通奸事件
东魏帝国(首都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丞相高欢,原封勃海王;勃海世子(高欢嫡长子)高澄(本年十四岁),跟老爹的小老婆郑女士通奸。高欢从前方回到总部所在晋阳(山西省太原市),一个婢女向高欢告发,两个婢女出面作证;高欢打高澄一百军棍,把他囚禁;发怒如狂,连王妃娄昭君,都拒不见面。高欢接收北魏帝国十五任帝元修的皇后尔朱英娥(尔朱荣的女儿)当小老婆,对她十分宠爱,生儿子高泷,高欢打算罢黜高澄,另立高泷当世子。高澄发现情势严重,急向国务院左副执行长(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求救。司马子如到王府探望高欢,假装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请求晋见王妃娄昭君,高欢告诉他原因。司马子如说:「我儿子司马消难,也跟我的小老婆通奸,这种家丑,只可以遮盖,怎么可以宣扬!王妃跟你是结发夫妻,一直用她娘家的钱财,供你使用。你受棒打苦刑,背上血肉模糊,王妃日夜守候在侧,照顾侍奉。后来,为了躲避葛荣,一同逃到并州(州政府设晋阳【山西省太原市】),贫贱穷苦交加,王妃燃烧马粪,给你煮饭,亲自为你缝制皮靴,这种恩义,怎么可以忘记。皇天有眼,使你们夫妻感情和睦,女儿匹配天子,儿子(指高澄)又继承大业。而且领军将军(娄昭君的老弟娄昭)建立的功勳,又怎么可以抹杀!女人(郑女士)不过一棵小草,岂值得珍惜!何况,婢女的话,不要相信。」高欢遂命司马子如重新审问。司马子如用暴烈手段,处理得乾净俐落,他探望高澄,斥责他说:「大丈夫为什么害怕权威,自己诬陷自己!」迫两个挺身作证的婢女誓言她们所作的是伪证,又强迫那位挺身告发的婢女上吊而死,说她畏罪自杀,然后报告高欢说:「果然是假的!」高欢大为高兴,传见王妃娄昭君及世子高澄。娄昭君遥遥望见高欢,走一步跪下叩一个头,高澄也一面叩头一面向前爬,於是父子夫妻,相对哭泣,和好如初。高欢设筵相谢,说:「成全我们父子的,是司马子如!」送给他黄金一百三十斤。攸攸在高欢父子「和好如初」之时,我们为那三个可怜的婢女流泪。无知无识、一片纯真的少女,沦为婢女,已够悲惨,又不幸陷入主母和大少爷通奸漩涡。检举人被逼自缢,证人虽然改口,岂能再活人世。她们都是父母的爱女,只因为家没有钱,家人没有权,受人宰割。
娄昭君一代女傑,在那个半原始社会,她以富家之女的高贵身价,在一群低贱的苦工群中,委身高欢,高欢人财两得之后,才能起步,犹如穆罕默德先生,如果不跟富有的寡妇结婚,岂能顺利的推展伊斯兰教?然而,贫贱夫妻的感情,一旦今非昔比,往往异化。儿子作错了事,跟娘亲何干?高欢所以迁怒老妻,只因为她是老妻而已,千年难逢的除旧换新的日子已到,不但儿子换,老婆也换,换上尔朱英娥。从娄昭君遥遥看见老公,一步一叩头,颤栗恐怖表情,平日所受的折磨和痛苦,完全显露。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夫妻辛苦耕耘,成为富贵夫妻后,百事可能更哀。
诬以抢劫
南梁帝国(首都建康【江苏省南京市】皇帝(一任武帝)萧衍,兴筑皇基寺,为老爹萧顺之的亡魂,祈祷佛祖赐福;命有关单位收集良好木材。曲阿(江苏省丹阳市)人弘先生(名不详),从湘州(州政府设临湘【湖南省长沙市】)购买巨大木材,顺长江东下;南津(安徽省当涂县采石矶)保安司令(南津校尉)孟少卿,为了谄媚萧衍,诬谄弘先生是强盗,处斩,巨大木材没收,用作皇基寺建材。